瘋狂羊毛黨:小白薅汽水、職業薅iPhone、大牛薅元宇宙_風聞
开菠萝财经-开菠萝财经官方账号-2021-12-13 21:52

開菠蘿財經(kaiboluocaijing)原創
作者 | 吳嬌穎
編輯 | 金璵璠
雙12結束了,2021年的大促終於劃了句號。要説大促期間收穫最多的,可能不是買到“剁手”的消費者,也不是讓利銷售的商家,而是在各大電商平台瘋狂“薅羊毛”的羊毛黨。
他們不僅在雙11把元氣森林薅上了熱搜,還薅走了大促期間發售的大量iPhone、茅台、限量盲盒,與時俱進的高端玩家,甚至開始涉獵元宇宙,搶先薅起了“數字房子”,坐等升值。
開菠蘿財經卧底了多個羊毛羣發現,活躍在電商平台的羊毛黨,也分三六九等,有業務玩家、職業玩家和高階玩家。
“業務玩家”,通常蹲守在微博、小紅書“羊毛博主”的評論區,大促期間是跟着博主撿漏的好時節,如果能被拉進羊毛羣,就更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資深的業務玩家,早已打入無償分享優惠的購物小組,或在電商平台返利軟件之間切換自如,一邊領券下單一邊領取返利。
“職業玩家”,大多手握多個羊毛羣,心甘情願地為羣友們24小時不間斷分享各種優惠信息。表面上,他們是在教你薅羊毛,實際上,你就是被他們薅的羊毛。通過分享設置了優惠券、帶有返利佣金的商品鏈接,羣友每多下一次單,羣主就可以多獲得一筆佣金,下單的人越多,羣主拿到的佣金就越高。
“高階玩家”,玩法更隱蔽、風險更大,收益也更高。他們通常組建自己的“刷手”組織,利用各種優惠渠道,以低於市場的價格專門“薅”高溢價、易出售的熱門商品,比如iPhone、茅台、黃金,再從“刷手”手中回收並加價轉賣。“刷手”薅一筆可以獲得幾百甚至上千元的差價,倒賣的組織者更是收入不菲。
這種有組織的“薅羊毛”倒賣行為,介於合理利用優惠“薅羊毛”和採取非法技術手段薅羊毛之間,相當隱蔽,但產業鏈龐大、完整,且難以認定違法,處於模糊的灰色地帶。由於缺乏明確的法律監管,羊毛黨的野蠻生長,也正在“反噬”商家和消費者的利益。
零成本羊毛黨:
看似教你薅,實際薅的就是你
每逢大促,大批“薅羊毛愛好者”聚集的豆瓣購物小組,總少不了一些“神價”作業。楠楠記得,雙11期間,“10元買3箱元氣森林”的那天晚上,自己所在小組裏的作業帖就迅速蓋起了幾百層樓。
不過,這類“薅羊毛”購物小組,門檻並不低。“想進組,必須熟讀組規並正確回答所有問題,題目還會實時更新。”楠楠稱,這是為了防止職業“羊毛黨”進來抄襲優惠信息,擾亂組內生態。
為此,購物小組還設置了一系列極其嚴格的組規,其中有一條就是:禁止在作業帖中加入自己的返利鏈接。也就是説,小組裏各大主流電商平台或線下連鎖大店的優惠信息,必須是無償分享、友好互助。
分享電商平台優惠信息,引導用户通過返利鏈接下單“薅羊毛”,正是當下大部分職業羊毛黨賺錢的套路。
他們更多地活躍在微博、小紅書,借分享優惠、好價、“薅羊毛”攻略,拉用户進入以微信羣、QQ羣形式存在的“羊毛羣”,以教羣員薅商家羊毛的名義,猛薅羣員的羊毛。

羣主通過社交平台“拉新” 來源 / 小紅書
開菠蘿財經卧底多個羊毛羣發現,羣內的“羊毛黨”主要來自淘寶、京東、拼多多等主流電商平台,商品涵蓋日用品、食品飲料、護膚美妝、服裝等品類,優惠形式以“領券下單”為主,偶爾也會出現可直接領取、自助下單的全平台優惠券。
在羊毛羣裏,羣主或管理員會24小時不間斷分享“羊毛”商品鏈接,同時以圖片示意優惠價格,若需要湊滿減優惠,還會貼心地分享出一組最佳湊單商品。羣成員只需要複製鏈接,粘貼到對應的電商平台,即跳轉至優惠頁面,領券後可直接下單。

羊毛羣內分享的湊單優惠,
可以近12元購買原價超200元的商品
據開菠蘿財經觀察,在這些羊毛羣裏,不僅可以400元買價值2000元的衣服,11元買價值200多元的零食,還能常常“薅”到1元的紙巾、0.1元的衣架等日用品。
對一些剛進羣的“小白”來説,這樣價格低、品類全、隨時可以下單的“羊毛”,不可謂不誘人。“我剛進羣的時候,彷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每天都會細細查看羣內分享的優惠。”羊毛羣成員曉雨告訴開菠蘿財經,她在羣裏以超低價買到過各類剛需,甚至多次0元“薅羊毛”。
但當時曉雨不知道的是,她每通過羣主分享的鏈接下一次單,羣主就能獲得一筆返利,下單的人越多,羣主拿到的返利就越高。
實際上,這些羊毛羣分享的鏈接,基本都來自電商平台的官方返利軟件,比如,淘寶的“淘寶聯盟”、京東的“京粉”、拼多多的“多多進寶”。

羊毛羣分享的領券下單鏈接
上海財經大學電商研究所所長崔麗麗分析,返利是一種由來已久的電商引流模式,但不為大眾消費者熟知,這也就導致了羊毛黨利用信息差賺取商家和消費者之間的差價。
這類返利軟件,原本是電商平台為了幫助商家進行推廣而設立的,商家通過平台購買淘寶客服務,按照成交金額支付一定比例的佣金給平台上的淘客,引導淘客進行推廣,這也是最初的淘客模式。
同時,商家也會通過返利軟件設置一些隱藏優惠券。“一方面是為了引流,另一方面是不希望帶來不必要的價格糾紛,就好比商家在打折處理時要規避正常的銷售價格體系,否則會打破已有的行業規則,導致價格體系混亂,不利於渠道管理。”崔麗麗稱。
“賣家為了推廣買了淘寶客服務,在買家端就以商品返利形式呈現,有人通過你分享的帶有返利的商品鏈接下單,你就能獲得一定比例的佣金。”曉雨以淘寶官方返利軟件“淘寶聯盟”為例向開菠蘿財經解釋,用户等級越高,獲得的佣金也就越高,“高級用户一般是普通用户的三倍以上。”

淘寶返利軟件用户等級越高,佣金越多
來源 / 淘寶聯盟
“與用户等級直接掛鈎的,是引流人數、成交人數和下單金額,通過你的分享下單的人越多,等級就越高。”曉雨稱,因此互聯網上也衍生出了“代刷高返”和“快速升級”業務。
除了官方返利軟件,互聯網還衍生了很多彙集了各大電商APP優惠商品信息的綜合性導購優惠返傭平台,比如粉象生活、花生日記、蜜源,這也都是羊毛黨們的線報來源。
“商家設置優惠買推廣-聯盟給推廣位-羊毛黨刷到分享-顧客購買,這已經是一種非常成熟的商業模式。”在曉雨看來,羊毛黨只要能拉新,運營起自己的流量池,幾乎可以説是零成本“純賺”。
專業羊毛黨:
招聘"刷手”,專薅iPhone、茅台和黃金
這種運營着自己的流量池、利用官方返利軟件,一邊帶人“薅”、一邊“薅”人的“團長羊毛黨”,其實還算不上羊毛圈裏的高端玩家。
相比之下,“黃牛羊毛黨”玩法更隱蔽、風險更大,但收益也高得多。一位“黃牛羊毛黨”的管理成員表示,“普通羊毛黨薅的就是幾塊錢的小商品,我們要薅就薅大羊毛。”“大羊毛”,指的是手機、茅台、黃金、限量球鞋等高溢價、易出售的搶手商品。
上述“黃牛羊毛黨”的管理成員向開菠蘿財經解釋其“業務”,“就是利用優惠券或者活動,以低於市場價格買到客單價高的商品,然後按照市場價格回收,中間的利潤就是你賺的錢。”
一名黃牛羊毛黨在知乎分享稱,其有自己的線報來源、搶貨方式和出貨渠道,通過爬蟲等腳本抓取各個平台高溢價商品的價格及活動,結合市場行情,有利潤的發出鏈接進行搶購或購買。
電商從業者陳科告訴開菠蘿財經,這種羊毛黨的背後通常都是些淘客公司,“他們會通過社交平台招攬‘刷手’,但刷手進羣也要先交‘學費’。進羣后,一旦有‘大羊毛’出現,組織者就會組織‘刷手’們去薅,之後再按一定的折扣回收這些商品,再通過閒魚、微商、論壇或者經銷商等渠道加價出售。”
“聽我安排,搶購高利潤產品;我賣出去,給你結算高利潤;過程簡單,約等於躺着賺錢。”雙11期間,開菠蘿財經獲得的兩份“黃牛羊毛黨”的招新公告稱。

招新公告中宣傳的“刷手”任務
其中一份招新50人的公告顯示,進羣做任務的時間為兩個半月,覆蓋雙11和雙12兩次大促,入羣費為299元。管理者表示,這是因為雙11期間賺錢項目多且利潤高,所以縮短了服務週期。
另一份公告顯示,進羣費用為1299元/年,個人在社羣內成功賺到的純利潤超過1萬元,即可申請畢業,畢業後可留在羣裏繼續賺錢,也可以解鎖高級賺錢羣。
開菠蘿財經聯繫到其中一位管理者,繳納進羣費後被拉進兩個微信羣,其中一個採取禁言模式,僅供組織者發佈“羊毛”信息,另一個羣可正常交流,羣內禁止出現“刷單”等敏感詞彙。
據開菠蘿財經觀察,近一個月內,羣裏幾乎每天都會發布“任務”,主要分為三類:一是根據組織者提出的需求,利用電商平台的活動優惠正常下單iPhone 13系列手機等熱門產品;二是搶購限量發售的盲盒、潮鞋、熱門演出門票以及茅台酒、金條、金幣等有利潤價值的產品;三是當某個平台或者商家出現價格漏洞時的“突襲項目”。羣內最新一次的“任務”,是在元宇宙搶“數字房子”。

羣內發佈的搶購iPhone 13和元宇宙數字房子信息
雙11期間,天貓和京東均為會員發放了6800-600、3800-300的大額優惠券,羣裏最常見的項目領取優惠券後通過各渠道搶購iPhone,成功下單一筆,可獲得100-700元不等的利潤。如遇到搶購茅台、紀念幣或者其他有價格漏洞的大型突襲項目,組織者會單獨拉小羣,有的單筆利潤高達上千元。
同時,組織者還會根據市場價格浮動、是否有利潤,安排“刷手”取消訂單或者拒籤快遞。如遇到商家發貨超時,組織者會安排下單的“刷手”前去維權,索取賠償。
不同與上述“上級-下級”的形式,開菠蘿財經卧底的另一個“黃牛羊毛黨”組織的無門檻QQ羣,有近2000人,採取的是“刷手”與管理者合作的形式。
管理員每天不間斷髮布手機、茅台等高客單價的商品,指導羣成員進行搶購。成員搶購到的優惠商品,可以自行出售,也可以加價出售給管理者。羣公告稱,出給管理員,即可加入核心微信羣。在核心羣內,管理員會更新熱門商品搶購信息和報價,合作金額達到一定數額,還會獲得分紅。

羣內發佈的搶購信息及對應利潤
根據羣內信息,通過幫助組織者刷高價值產品“薅羊毛”的“刷手”,短時間內賺到幾千甚至上萬的不在少數。組織者在招新公告中稱,上次招新的77個人,在三個半月內有超過70%的人賺回羣費,累計賺到21萬元。
組織者的利潤就更不可小覷了。開菠蘿財經加入的一個付費羣,進羣費為299元/人,按照超過250人的羣成員推算,組織者可以獲得至少7萬元的“進羣費”收入。其在招新公告中也表示,自己已累計收入超20萬元入羣費。
“這類專業的黃牛羊毛黨,一年的收入不低於十幾萬元,前幾年,他們甚至能月入5萬元左右。”陳科稱。
薅羊毛,犯法嗎?
無論是靠量取勝的“羣主羊毛黨”,還是靠價獲利的“黃牛羊毛黨”,“薅羊毛”的最大受害者,往往都是商家。
陳科記得,自己就曾把店鋪一款商品預計設置為售價128元,結果失誤設置了優惠128元,導致售價誤變為16.8元,被薅走大量羊毛。
類似的漏洞並不少見,引起大眾消費者關注的就有多起。比如,2018年11月,東方航空由於系統維護平台出現低至90元的白菜價機票;2019年雙11,天貓果小云旗艦店把“26元4500克”的臍橙設置成“26元4500斤”,造成700多萬元虧損;今年雙11,元氣森林企業店鋪因運營操作失誤,導致超14萬用户以超低價下單價值數千萬元的產品。
今年雙12期間,開菠蘿財經蹲守在羊毛羣裏,就見證了一起商家被瘋狂“薅羊毛”的事件。
當晚,紙巾品牌潔柔旗艦店參與淘寶百億補貼的一款商品出現價格bug,商品鏈接中從10包到96包不等的規格,均可以19.9元的價格下單。很快,多個羊毛羣及購物小組同步分享了這一“羊毛”,商品銷量迅速漲至20萬。幾天後,商家給出的解決措施是,所有“羊毛”訂單進行退款不發貨,並補償每位下單用户10包同款規格紙巾。

商品出現價格bug時,羊毛羣會迅速聯動
在類似的大型“薅羊毛”事件中,職業羊毛黨是最令商家恐懼的,“一旦有商家出現重大的價格漏洞,短時間內消息就會傳遍成千上百個羊毛羣,很快就會被‘薅禿’。”陳科稱。
在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看來,羊毛黨組織發現一些電商平台的價格漏洞後進行分享,一般情況下,不涉嫌違法,“但如果明知道屬於不合理或不合規的系統漏洞或技術漏洞,還進行傳播並下單,就有可能被歸為不當得利。”
廣東法丞匯俊律師事務所合夥人車衝律師告訴開菠蘿財經,羊毛黨“薅羊毛”,一些情形下是最大限度地利用平台的優惠政策或優惠漏洞,從而獲得低價商品或服務,再通過轉賣等手段賺取差價等利潤,是正常的交易行為。
其指出,實際生活中,也存在電商平台認可該類交易訂單的情形,比如此前騰訊承認用户低價開通的會員、東方航空允許乘客正常使用白菜價機票。
不過,還有一些“薅羊毛”行為,可能涉嫌刑事犯罪。
車衝律師指出,一般情況下,達到刑事犯罪標準的情形,是羊毛黨通過非法途徑利用非法技術進行“薅羊毛”。比如,羊毛黨採取羣控軟件+改碼軟件的手段,獲得電商平台的優惠券或者以超低價購買平台商品或服務,或者“冒充”新用户獲取大量的新用户低價購物資格,此種情形可能涉嫌詐騙罪;通過非法技術手段侵入電商平台進行修改數據等方式獲得優惠券下單的行為,則可能構成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非法侵入計算機信息系統罪。
而當下真正處於灰色地帶的,正是介於合理利用優惠“薅羊毛”和採取非法技術手段薅羊毛之間,有組織的“薅羊毛”倒賣行為。
朱巍認為,“黃牛羊毛黨”組織“刷手”領取優惠券再搶購熱門商品獲利的情況,應當屬於非法經營行為。“這類刷手並不是真正的消費者,實際上相當於有組織地利用虛擬賬號獲取不當利益。”
北京市中銀 (南京) 律師事務所律師王宗桂指出,這種組織搶購、倒賣的行為涉嫌民事欺詐,但在實際情況中較難認定。“在電商平台的系統裏,這些訂單都是與真實客户簽訂的真實交易,訂單成立後,客户即獲得產品的所有權,可以自由處置,即便、轉賣給他人,從證據角度來説,很難認定和查處,而且商家維權成本高,商家事後追究可能性小。”
由於在法律情形中較難認定,更多的舉證和監管責任,落在了電商平台身上。

淘寶、京東、拼多多各自的返利軟件頁面
在陳科看來,“羊毛黨”如此龐大且能形成成熟的產業鏈,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平台的打擊力度並不夠。
“羊毛黨尤其是職業羊毛黨,活躍度和復購率都比較高,對電商平台來説,既意味着更高的GMV,也意味着更大的流量、更好看的日活數據。” 零售電商行業專家、百聯諮詢創始人莊帥表示。
崔麗麗也認同,某種程度上,羊毛黨對電商平台來説能起到一部分的引流作用。“電商平台是願意通過一部分的利益折讓來換取這部分流量的,當然有時這些折讓是由商家承擔。”
但莊帥認為,電商平台需要流量,更需要真正購買的用户,因此各大電商平台對惡意‘薅羊毛’也出台了一些相應的防範機制和限制技術。“比如,一個手機號只能註冊一個賬號,同一個IP地址、Mac地址、IMEI信息不可以重複下單,對大量寄往同一個收貨地址的可疑訂單進行‘砍單’等。”
在崔麗麗看來,平台理應對“羊毛黨”有組織的商業化行為進行更多的管理和規制,“比如,應當設定隱藏優惠使用的條件,加強技術辨別,並設定可追溯的、留有證據可以申辯的相應機制、罰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