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率百味而行,中餐的調味哲學_風聞
识食务者-识食务者官方账号-硬核吃货,微信公众号/淘宝同名2021-12-13 21:49
前言
南宋的吳自牧在《夢梁錄》裏寫下了“蓋人家每日不可闕者,柴米油鹽醬醋茶”,從那以後的將近一千年裏,醬就成了中國人最重要的開門七件事之一。
曾經我以為,醬,指的就是醬油吧?
事實上,只能説我格局小了。
醬不僅涵蓋範圍遠遠廣於醬油,而且是作用、地位也比我想象中的重要得多,而且與如今我們現代漢語裏的“醬”也不盡相同。
可以説,醬,就是打開中餐烹調密碼的一把鑰匙。
今天就是説説中餐裏的“醬”,也以柱候醬燜牛腩為引,説説粵菜裏的用醬思路與體系。(想直接看柱候醬牛腩做法的,可以跳到第三部分)

中餐烹飪哲學裏的醬
貴族的講究——醬的起源
醬有多重要?在美國的歷史學者 F.F.Armesto在他所著的《食物的歷史》裏,認為調味品、醬汁的使用,是導致烹調方式從簡單走向複雜,從低級走向高級的分水嶺,同時也讓食物、美食成為了社會等級的一種標誌。
雖然他所舉例子是古羅馬,但在中餐裏,這個觀點也同樣適用。
醬,在古代中國出現得非常早,早在商周時期,在周公旦所著的《周禮·天官冢宰·宮正外饔》有過關於醬的記載:“凡王之饋……醬用百有二十甕”

而在當時,“醬”同“醢”,當時專門給天子掌管各類醬品的官員,稱為醢人,同樣在《周禮天官冢宰·酒正》裏,對醢人記載是這樣的:

這裏的豆,是一種高腳的盛食物的食器。

這裏的各種醢就是各種醬,比如肉醬(醓醢)、蟲醬(蠃醢)、蟻卵醬(蚳醢)、魚肉醬(魚醢)、兔肉醬(兔醢)、鵝肉醬(雁醢)等。
在烹飪技術並不發達的古代,如何把一類食物做出不同的味道,醬就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説醬就是一道菜調味的主宰,所以孔子才會在“八不食”中有這麼一條:“不得其醬,不食”。
注意,孔子説的是“不得其醬”,而不是“不得醬”,也就是説如果一道菜沒有跟它對應的醬,就不如不吃。
換言之,那時候的醬,已經與各種食物形成了某種固定搭配,在《禮記》裏就記錄了各種搭配的方式:“濡魚,卵醬實蓼。濡鱉,醢醬實蓼。腶脩,蚳醢。脯羹,兔醢。麋膚,魚醢。魚膾,芥醬”

像生魚片(魚膾)搭配芥末(芥醬)的吃法,幾千年後的今天我們依然還在這麼搭配,而可能還很多人以為這是霓虹人的發明。
在先秦之前,醬的使用並不普及,使用範圍僅限在貴族圈層,能講究到“不得其醬,不食”的,也只能是像孔子這樣的少數人。
而這也印證了前面提到的,調味所用的醬在誕生之初,往往是社會等級的一種標誌。
那為什麼醬在那時候不普及呢?
醬,帥百味而行——植物醬的發明
細心的你也許已經發現,前面提到的醢,絕大多數都是動物醬。
説文解字裏,也有對這一現象進行概括,《説文·酉部》:“醬,醢也,從肉酉。”段注:“從肉者,醢無不用肉也。”
那為什麼“醢無不用肉”呢?
我們對醬的需求,其實是基於對蛋白質的分解物——氨基酸的訴求。
如今我們所能見到的各種醬的製作過程,不管是像魚露、蝦醬這樣的動物醬,還是醬油、豆醬這樣的植物醬,其實都是動物蛋白、植物蛋白分解成氨基酸的過程,而這些分解的氨基酸不僅是人體所需,同時也是複雜鮮味的來源。

比如我們説雞湯鮮,但切開其他風味不説,單説鮮味強度,一隻老母雞燉煮5小時所含各類氨基酸的鮮味強度,還不如1g魚露兑1L水來得強。
如果你瞭解這些植物醬、動物醬的製作過程,你會發現它們之間有個最大的區別——植物醬需要加曲,也就是需要額外添加微生物,而動物醬則不需要,只需要用魚、蝦碼鹽陳放,動物內部自身的酶就可以讓蛋白質進行分解了。

但同樣的做法,如果植物只加鹽,則基本只能做出醃黃瓜之類的產品,這就是前文《周禮》裏提到的各類“菹”。

即使是芥醬,也並沒有發酵,而是與如今的山葵醬一樣直接研磨而出。
而尋找合適的“曲”,就決定了植物醬的製作門檻是要高於動物醬的,也正是因此,在漢代之前,幾乎所有的醢醬都是動物醬。

除此之外,動物醬的生產也並不容易控制掌握,蛋白質是分解還是腐化往往受到氣候、温度、鹽分等多種因素的影響,這就使得在當時的生產力條件下,動物食材如此難得與昂貴,製作技藝複雜,成功率又不高,醬自然也無法大規模普及。
轉折點發生在秦漢時期。漢代開始就已經出現大量的關於豆醬等植物醬的記載,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進一步把制醬工藝也記錄下來:

説明,那時候人們已經掌握了利用曲酶分解植物蛋白的技術,這一發明不僅大幅降低了原材料的成本,還大幅提升了醬的成功率。
而到了唐代,這種豆做的植物醬,在百姓日常飲食裏的地位已經非常重要了。唐代顏師古在對漢代史游所著的《急就篇》對醬做了批註,並把醬在調味上的作用,類比軍隊將領:“以豆合面而為之……醬之為言將也,食之有醬,如軍之須將,取其率領進導之也。”
宋代陶谷所著《清異錄·撰羞》更是把醬稱為“八珍主人也”。

植物醬的發明,把醬在中餐烹調裏的地位,推到了巔峯。
以鮮為上——由“醬”引領的調味哲學
醬者,百味之將帥,帥百味而行。
正如這句古話所説的那樣,植物醬的發明是中國飲食調味技術的重要轉折點,這種低成本高效率獲得氨基酸與鮮味調味品的技術,使得以豆為原料的各類醬油、豆醬、豆瓣醬迅速登上了中國人的餐桌,並且,再也沒有下來過。

而這,也奠定了中國人飲食往後數千年以“鮮”為上的調味審美。
當然,因為這種“鮮”相對普及和易得,因為脱胎於這種醬鮮的調味審美,更高雅的“清鮮”則成為了各個菜系更頂級的追求。
如今的各大菜系依然如此,比如習慣用豆瓣醬的川菜,也能脱胎出“開水白菜”這樣的高湯類清雅的菜品,濃油赤醬的上海本幫菜也願意從徽菜中吸納醃篤鮮這樣的菜品,而本來就推崇清鮮的粵菜就更不乏這樣的例子了。

也就是説,醬的發明,使得中國衍生出了以鮮為主要特徵的調味審美,並輻射到了整個泛中華文化圈,比如日本豆醬“味增醬”、越南魚醬“魚露”,以及日本用鰹魚、昆布所做的“出汁”,無不是對鮮這種調味審美的追求,甚至是日本發明的味精,也更多是在泛中華文化圈的各種菜系裏使用。

看到這裏,你可能會説:不對啊!西餐裏各種沙拉醬、番茄醬也一大堆啊,怎麼就説得中餐的醬作用這麼大了呢?
誒!這就得好好説説,中西方對“醬”這個詞的不同理解了。
中西“醬”的異同
前面我們提到的在古代的各種醬,大多是由動物蛋白或者植物蛋白所發酵而來,但在西餐裏,卻更多是對糊狀物或者調味品的一種總稱。
比如法餐的醬汁主要有幾種:以美乃滋醬為代表的蛋黃基底類醬汁,以貝夏梅醬為代表的黃油基底類醬汁,以巴薩米克油醋醬為代表的油醋基底類醬汁,以及以多明格拉斯醬為代表的一系列高湯基底醬汁。

而這些都與我們中餐裏所説的發酵“醬”有很大的區別。
雖然高湯為基礎的醬汁也有對鮮的追求,也有一些會加入發酵的酒來進行風味的提升,但在整體醬汁體系上,通過乳化脂肪來製作的醬明顯佔據上風,調味上更側重於對不同風味脂肪的追求,而不是對氨基酸的鮮味追求。
當然,中西方的醬並不是完全隔絕的,比如番茄醬其實就是我們的魚露通過航海貿易傳播發展變化而來的(對,你沒看錯)

而中亞、歐洲流行的鷹嘴豆醬,這種堅果、果仁研磨而出的醬中國也有,比如我們熟知的芝麻醬,只不過在古代並不稱為“醬”,而是稱為麻膩。

如今我們對醬的定義也已經融合了中國傳統的“醢”、“醬”,也兼容幷包了西式“糊狀物”、“調味品”的定義,但回溯歷史我們依然可以看得出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以至於它們所“率領”的中西餐調味審美也是如此的截然不同。
從柱候醬一窺粵菜的醬料體系
為什麼講粵菜的醬,要先寫那麼多古代的“醢”和西式的“醬”?
如果説有哪個菜系是對中國古代動物類醢醬傳承的最好,我想應該是粵菜。
如果説哪個菜系受國外烹調的影響最大,我想,也應該是粵菜。
粵菜的特點,前人有過非常到位的總結——北菜南漸、洋為中用、古為今用。
所以你翻開粵菜的各種醬,你能找到蝦醬、魚露這樣的類似古代動物醢醬這樣的調味品,也能找到像喼汁、葡國汁、馬拉盞醬那樣的具有明顯西式、南洋特點的醬,當然也不乏像普寧豆醬這樣的有自身特色的原創醬。

而以上這些本地的、北方的、古代的、西式的醬,只是構建了粵菜最底層的基礎醬,粵菜的醬料體系之所以繁複,是因為粵菜在這些醬的基礎上,或進行組合搭配,或進行調味調整,從而產生了數百種更加複雜的醬。
比如我們今天所説的這個柱候醬,它的誕生,以及它的應用,其實就是粵菜對醬應用的一個縮影。
在廣東,醬油發酵剩下的豉,豉味重,口感粗糙,所以這種副產品價格低廉,而當時佛山的金華樓師傅陳柱候(有另一個説法是姓梁)對這種副產品進行研磨加工,做成了最初版本的“磨豉醬”。
豉醬雖然變得細膩了,但鹹味豉味依然太重,所以他又在磨豉醬的基礎上添加花生油、蒜蓉等進行慢火熬煮,使得在保留鹹鮮基礎風味的前提下又有了油脂香和蒜蓉香,這就是最早的柱候醬的做法。
陳柱候用這種來燜煮牛雜、牛腩等肉類菜,通過猛火炒香爆出柱候醬的焦香味,再通過後加糖、長時間燜煮等方式讓牛腩更甘香入味,這些肉菜一經推出就破圈了,光緒年間的拔貢生鬍子晉,就在《廣州竹枝詞》寫道:“佛山風趣即鄉村,三品樓頭鴿肉香。聽説柱侯成秘訣,半緣豉味獨甘芳。”

而此後的數百年間,柱候醬也始終是粵菜裏各類肉菜調味的扛鼎之醬,應用於雞、牛、鴨、豬、鴿等各種肉菜裏,如今滿地的蘿蔔牛腩、牛雜,也絕對少不了柱候醬的風味。
而柱候醬用於肉菜,還不是它的終點。
在粵菜裏,它更是很多其他醬的“基礎醬”,比如用柱候醬加入瑤柱、蝦米等,就變成了海鮮醬。
而在海鮮醬基礎上,再加上花生醬、芝麻醬、南乳、蠔油、玫瑰露酒等,就可以調出廣式烤乳豬所使用的乳豬醬。
…………

如果你熟悉法餐的醬汁體系,你可能會覺得粵菜的醬汁體系建設思路,與法餐是有點異曲同工之妙的,也是基於幾種基礎的醬汁、高湯、酒,以及繁複的香料進行不斷地創新組合,從而衍生出複雜多樣的各種醬汁。
如今的粵菜,醬汁體系繁複而多樣,每一種醬,或固定某些菜式的烹調,或搭配某些菜品的蘸料,比如粵菜裏的潮汕菜就有“一菜一碟”這樣的特點,算是與孔子當年的“不得其醬不食”遙相呼應了。
柱候醬燜牛腩的做法
這道菜的主角其實很簡單,做法也不難,但需要選對食材。
既然是老廣的牛腩做法,那麼就選老廣認可的牛腩部位,一般這道菜可以選用脂肪花紋細密的坑腩(去骨牛小排到腹部部位),也可以選擇帶有筋的崩沙腩(橫膈膜部位),口感各有不同,大家可以分別做了試試看。
首先1斤牛腩徹底解凍。

準備一鍋冷水,倒入料酒1勺,以及薑片少許,葱節一個,放入牛腩後開火煮沸。

焯水10分鐘左右後即可撈起洗淨。

切成拇指頭大小的粒狀。

準備紅葱頭2個、蒜頭4粒、薑片3-4片,其中紅葱頭切4瓣,蒜頭切片。

同時,準備柱候醬,用1勺沙茶、1勺柱候醬、5g蠔油,5g糖,5g鹽充分拌勻。

熱鍋淋油,先將紅葱頭、蒜片、薑片入鍋爆香!

倒入切粒的牛腩入鍋翻炒至表面有明顯的肉焦香風味(類似你煎牛排那種味道)

將調勻的柱候醬也倒入鍋內,用中小火翻炒出香味。這一步一定要做,但又要控制火候,要出香味但又不要炒焦了,所以建議中火來控温。

接着倒入沒過牛腩的水,並放入一包滷料包。

如果不想用現成的,你也可以用八角2個、桂皮1片、陳皮3g、豆蔻4個、草果半個、香葉5片、花椒8g、茴香3g、幹辣椒2個,裝入紗袋裏入鍋燉煮。
你可以燉煮1小時,或者高壓鍋上壓煮20分鐘,完成牛腩的初步燉煮。
接着,白蘿蔔一根切滾刀片。

倒入鍋內,注入靈魂,中小火慢煨30分鐘至蘿蔔煮透成渾然一體的琥珀色。

用砂鍋,切一點芹菜段鋪底,熱鍋。

倒入蘿蔔和牛腩,至砂鍋內的牛腩湯汁沸騰,即可關火起菜!

這道菜,一入口你可以感受到最那種明顯的豉香味、焦糖香以及芹菜的清新香氣,還有牛腩本身豐腴的脂肪味。

接着就是複雜的滷味香,還能感受到沙茶裏那種堅果與蝦米的香氣,整體風味會有牛肉的甘,也會有各種風味組合起來的香,簡直下飯神器。

而除了牛腩,用這個腩汁煲出來的蘿蔔更是一絕,口感甘甜多汁,有蘿蔔自身的清甜也有牛腩腩汁的香味,用來佐餐,真的是吃多了也不膩。

這道菜的做法雖然看起來繁複,但難度並不高,如果你嫌棄一次性操作這麼久只做出一斤,你也可以按數倍的分量來做,只要你的鍋容得下的話,一次性做3-4斤效果也一樣可以,然後你再分成幾份,每次只取一份搭配一個蘿蔔來進行後半段的操作,就可以大大提升烹飪的效率了。
結語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一開始思考的是——為什麼醬對粵菜這麼重要?
但後來我發現,醬在粵菜裏的地位,並非偶然。
因為地理、歷史等原因,粵菜保留了許多傳統醢醬、豆醬做法。
也因為歷史上多次的人羣遷徙,粵菜吸收了北方菜系醬料與滷香料調味的手法。
又因為明清時期與南洋的貿易往來,以及毗鄰殖民時期的港澳,粵菜進一步吸納了南洋、西歐菜系裏的各種醬汁以及調味思路。
可以説,粵菜的醬汁體系,植根於傳統中華料理,又發揚於對各種菜系醬汁的兼容幷包。
如今的醬,也許已經與千百年前“醢”的含義大不相同,但“醬率百味而行”的調味思路,以“鮮”為上的風味傾向,依然貫穿在粵菜乃至整個中餐的烹調哲學之中,最核心的、最一致的審美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