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所寫的南京大屠殺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12-13 21:43
村上春樹小説四年前的小説《刺殺騎士團長》,抨擊了南京大屠殺。
其實不是心血來潮忽然寫的。
再早一點,2015年,村上春樹接受共同社採訪時説:
“我認為,重要的是日本坦率道歉。日本唯一能做的就是道歉,直到那些(遭受侵略的)國家説,“儘管我們沒有完全原諒,但你們的道歉已經足夠了。”
我記得,當初這事成新聞時,許多讀者的第一反應是:
“他怎麼會寫這類題材?他不是寫跑步寫酒吧小資情調的嗎?”
話説,我反覆唸叨過下面這個模型,是村上春樹歷來小説常見的核心:
一個“不合時宜”的,守舊的,懷念着早年故鄉海灘風景和故友的,不喜歡大城市現實主義冷酷面貌的,性格獨立的,愛耍冷幽默的主角。
VS
一個黑暗的、現實的、狡猾的、龐大的、吞噬時光的、帶有死亡陰影的、填海造陸把一切美好舊時代事物吃掉的、資本式的、暴力的,大傢伙。
他的小説,有反對黑暗、暴力、權力、死亡、隔絕和抑鬱這些面。
他是通過爵士樂、貓、跑步、讀書、閒散消極、冷笑話和獨自生活,來對抗那些武德充沛的右翼嘴臉。
《且聽風吟》裏,他寫一個叔父“死於上海郊區——戰敗第三天踩響了自己埋下的地雷”。而另一個主角厭惡的父親,是一個發戰爭財的傢伙:戰爭期間賣驅蟲膏。
《尋羊冒險記》裏,在背後操縱日本的,是一個被邪惡之羊附體的前右翼戰犯。做了利益交換,才從二戰歸來的傢伙。
《舞舞舞》裏,羊説自己在躲避戰爭。詩人迪克的一隻手是戰爭裏被炸掉的。
《奇鳥行狀錄》,有大段諾門坎戰爭的描寫:蘇聯與日本的對決,某些細節暗示南京大屠殺的存在,蘇聯勞工營的慘烈,日軍撤出偽滿新京前屠殺新京動物園的動物:全在抨擊右翼的暴力。
《海邊的卡夫卡》裏,中田在戰爭時丟失了一半靈魂。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雖然好像提這一點的讀者不太多。大家似乎更樂意接受“村上春樹就是個跑步聽爵士樂的傢伙”。
話説,讀村上春樹多的人,大概能注意到兩件事:
他對中國人頗有好感——比如,前三部曲裏的關鍵角色酒吧老闆J,就是中國人;考慮到村上春樹自己當過酒吧老闆,那簡直可説是他的化身。
筆下作者基本好像沒有父親,或曰他不寫自己的父親。甚至在《海邊的卡夫卡》裏,主角還殺了父親。
村上春樹的父親,曾被拉進隊伍,參加過侵華戰爭。
村上春樹自己説過,他少年時聽父親談論過在中國的一些事,令他極為震驚。
他曾經看見父親在餐桌前祈禱,“為了所有戰死的人”。他説他當時看父親的背影,“彷彿看見死亡的陰影”。
2009年耶路撒冷獎頒獎儀式上,村上説他父親前一年去世了,90歲。但是:
“圍繞在他周圍的死亡陰影,依然留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他留給我為數不多的東西,也是最重要的東西。”
某種程度上,村上春樹在小説裏,一直在對抗自己的父親,以及父親附帶的父權,以及戰爭創傷與死亡記憶。
《尋羊冒險記》裏,如上所述:被羊附體的反派,是一個前右翼戰犯,結局也(此處劇透)被兩個主角之一,與之一起爆炸,同歸於盡了。
《奇鳥行狀錄》裏,反派其實可看做是“羊”的延續,正試圖競選參政進一步控制日本,結局也(此處劇透)被幹掉了。
《海邊的卡夫卡》裏,一老一少兩個主角;少年把父親殺掉了;在戰爭中失去了一半靈魂的老人與一個司機合力,將戰爭的陰霾殺死了。
《刺殺騎士團長》裏,36章,借一個人物之口,很清晰地説出了右翼的陷阱:
有日本學者還執着於爭論受害者四十萬還是十萬,但其實是在模糊重點——南京有無數市民被殺害,這是難以否認的事實。
他也借人物之口,直面描寫了許多細節:
少尉逼迫新兵砍頭殺人,不殺就會被軍靴踢肚子。因為彈藥補給不足,於是在集體刺刀殺人。長江中的魚吃多了屍體,胖得猶如小馬駒。他就是要告訴日本讀者,“南京有無數市民被殺害,這是難以否認的事實”。

大概村上春樹的態度,如他自己所説:
“歷史是之於一個國家的集體記憶,把它忘記或者偷樑換柱是非常錯誤的,必須和歷史修正主義動向抗爭下去。小説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是抗爭下去還是可能的。”
對任何試圖篡改集體記憶的行為,是可以,也應該,一直抗爭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