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井説知天：（三）不知_風聞

在前文中提到的，莊子《天道》「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古人早已知悉，很多思想的真諦，只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因此，對於只有文字記錄留存下來的各種思想，今天的人們很難完全理解其終極的思想內涵，亦因此，今天我們引用前人的文字，只能以今人的理解為依據。即便有各朝各代文人學者的註解和考據，提供了豐富的參考，仍然是不能獲得古人完整的思想和原意，更何況，那些註解本身也是文字，也同樣存在不可言傳的問題。以儒家為例，各朝各代都有人努力要恢復先秦時期的孔孟之道，應該説，沒有“成功”的例子，最終都是按自己的“意會”、“領悟”等去解釋經典，形成各家各派。對於不是專業研究古代哲學思想的人，還是那個態度，參考其中的道理，結合今日的社會現況去印證其合理性和可參考性，然後去蕪存菁。重要的是啓發，繼承其精華，而不是照抄，更沒有必要迷信。

學習古人而又食古不化，不如不學。莊子《天道》「夫子亂人之性也！」，「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還是有些道理的。

然而，莊子注意到的「不可以言傳」這一現象，確實對我們的求知造成相當程度的限制。關於「不可以言傳」，邁克爾•波蘭尼（Michael Polanyi）在《人的研究》（The Study of Man） 和《個人知識》（Personal Knowledge）中，有系統而深入的討論。並且指出「不可以言傳」這部份對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人類的知識有兩種。通常被説成知識的東西，像用書面語言、圖表或數學公式表達出的知識，僅僅是知識的一種形式；而不能系統闡述出來的知識，例如我們對正在做的某事所具有的知識，是知識的另一種形式。如果我們稱前一種知識為言傳的知識，後一種則為意會的知識。我們可以説，我們一直隱隱約約地知道我們確實擁有意會知識。」這樣看來，一方面人類的語言和文字符號，不能對我們所有的知進行精確的表達和記錄，另一方面，也有很多的知，不是建立一個概念或者使用一個符號所能夠指代的。這樣很不利於我們對前人智慧的繼承，也不利於現今知識的交流和積累。有沒有解決的途徑？是不是需要進行研究？值不值得進行研究？或許專家學者會有更好的答案。若果能夠將“意會知識”轉化成“言傳知識”，包括通過對語言文字的改進和豐富，或者引入新技術來協助，能夠對更大範圍的“意會知識”進行編碼和解碼，從而可以進行表述、記錄、傳播、交流和理解，人類的進步必將加速。事實上，技術的進步，確實出現了將“意會知識”轉化成“言傳知識”成功的例子，例如智能機器人，無人工廠等。

言傳知識（explicit knowledge），有翻譯成“顯性知識”、“明晰知識”等，因為是可以用文字或符號等來進行表述，也有稱之為可編碼的知識（codified knowledge）。而意會知識（tacit knowledge），有譯成“隱性知識”、“默會知識”、“緘默知識”等，是一種難以編碼的，由個人所掌握的，高度個人化的知識或技能。在這本書中，為了儘量減少不必要的混亂，統一使用“言傳知識”和“意會知識”，分別表達可以言傳的和只可以意會的兩種不同知識。

波蘭尼認為，在人們的日常生活或者工作中所需要掌握的知識裏面，同時存在有“言傳”和“意會”兩種知識，而在數量上，意會知識所佔的比例會多得多，而且往往更重要，更有決定性。例如，騎自行車、游泳等的技能，人們在相互交往時的溝通能力、領導能力、分析能力、洞察能力、判斷能力、決策能力等等，都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屬於意會知識的範疇。因為意會知識是不可以言傳的，不可以用文字、圖表、數學公式或者數字來表達，也不可以形成規範文件，流傳下去，人們也不可以通過閲讀來習得，而必須在指導之下和實踐中不斷摸索學習，才能夠在練習者身上逐步形成。

以學習騎自行車為例，在學習之前，可以先了解其中一些規則，眼要望前方，不要望自己的腳，要掌握平衡等等。這些規則都是可以用文字記錄下來的，初學者可以讀上千百遍，也可以背下來，但是，背得再熟，也是不會騎的。什麼叫掌握平衡？雖然語言文字已經可以表達出要平衡，但是，坐在自行車的座位上，如何平衡，如何掌握平衡，如何保持平衡，只有通過親身的嘗試和練習，慢慢去領會，直到最後開竅，身體與動作能夠恰當地配合，終於可以掌握了平衡，才可以開始騎自行車。

學習騎自行車的例子説明，文字記錄是重要的，文字記錄可以提供騎自行車所必須知道的規則，給了人們一個學習的“方向”。然而，文字記錄對學習騎自行車本身，作用卻不大。一方面，對於文字的描述，不同的人的理解是不一樣的，什麼叫平衡？如何才是平衡呢？另一方面，對於如何掌握平衡，身體和動作如何恰當地配合，更是文字難以表達的。因此，依賴文字記錄來傳承“知”，是有嚴重的缺失和不足的。而更重要的問題是，即便熟練地掌握了“言傳知識”，也還是不會騎自行車的，只有最終掌握了其中的“意會知識”才可以學會，因此，“意會知識”在很多情況下，比“言傳知識”更為重要，是事情成功與否的關鍵。但是，因為“意會知識”難以記錄，因此，難以通過“閲讀”的方式（如查閲文獻等）來學習而獲得的，比較有效的方法是通過人與人之間的示範和指導來傳承。以學騎自行車為例，如果由有經驗的人進行恰當的指導，一個小時之內便可以學會。

莊子《天道》中，輪扁所説的「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是我們無奈受到「篤於時」的限制，無法與古人對話，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從古人留下來的文字記錄中，去琢磨他們的本意。這是我們研究古人思想時，無法越過的限制，是必須接受的現實。古人也已清楚地通過文字記錄提醒我們，可惜很多人沒有好好去學習。

我們可以看到，在今天現實的社會中，在我們的工作場所裏，人們仍然無知地只依賴於文字的記錄，甚至只是一些碎片的、偏見的文字，便以為已經可以掌握到所需要的“知”。這是在職場和社會中，不斷出現一些低級錯誤的原因所在。

在職場中，“做”永遠比“説”更重要（當然，“説”還是比“吹”有用）。如果“説”了很多嚇人的詞，但是沒有落實到“做”上面來，如果沒有最後得到“做”的結果，以及結果中每一細節都為企業和社會增加價值，即使把PPT做得更漂亮，都只是一個漂亮的PPT，不但不能創造任何價值，還要額外浪費大量的人力資源去做門面的東西，同時導致各種機會成本的損失。“做”了，而且有成績的時候，才可以認為確實掌握了知，尤其是“意會知識”部分的知。做出成果是“知”的判斷標準，成果的大小，則是衡量“知”的水平高低的標準。

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古人留給我們的忠告，應該在現實生活中靈活運用，引以為誡。PPT是其言，我們什麼時候學會以觀其行來做判斷，不再以做好PPT便認為已做好那件事？

“做”是企業得以正常運行的根本。在企業中每一個工作崗位上的工作人員，都必須掌握一定的工作能力，才可以知“如何做”，能力符合需要，或者高於要求的時候，才可以把事情“做好”。

企業員工的能力，由知識、技能和職業素質組成，這三方面還可以細分如下：

知識

基礎知識：為開展具體工作所需的基礎性知識，一般也是學習專業知識的基礎。

專業知識：為順利完成特定工作所需的專業性的知識，主要針對具體的設備，具體的操作過程的原理等非普遍性的知識。

相關知識：為完成具體工作所需要的，一些相關的知識，如信息系統，法律法規等。

技能

基本技能: 為開展具體工作所需的基礎性技術能力，例如一些手動或電動工具的使用，一些通用儀表的使用等。

專業技能: 為順利完成特定工作所需的專業性技術能力，主要針對具體的設備的操作、維護、維修等。

相關技能: 為完成具體工作所需要的，一些相關的技能，如緊急救護，質量管理等。

職業素質

與工作內容相關的個人素質，包括有職業道德和職業態度、溝通協調能力、分析判斷能力等等。工作經驗也大致可以歸於此類，工作經驗自然是包括有知識和技能的，但是，除了具體的知識和技能，實際上還會有因為這些知的積累所產生的質變部份，經驗豐富的人會在工作中，有較強的分析判斷能力，或者在特定的情況下可以產生靈感，從而對問題的解決形成突破。此外，很多經驗是從錯誤和成功的過程中獲得的，是文件、規範或者書本上不會有的東西。

根據波蘭尼的定義，企業員工的能力中的知識部份，以及在技能和職業素質中，可以用文字、圖表或者算式表達的原理等部分，基本屬於“言傳知識”的範疇，剩下的便是“意會知識”的範疇了。“意會知識”主要是具體的“做”的部份，包括將原理轉化成實踐的部份。例如，質量管理的一些原理是可以通過學習質量管理知識（包括質量管理標準）而得知的，但是，質量管理的具體實施和最後是否能夠有成效，那是需要掌握足夠的這方面的“意會知識”才能夠做到，這是很多企業雖然已經獲得質量管理體系的認證，但是，質量管理能力仍然上不去的原因。原因之一是質量管理標準的要求，使人們誤會只要文件化，規範化便能夠達到質量管理的目的。而更嚴重的誤導是，只要做到管理體系中的要求，便是質量管理，而忽略了，管理體系只是工具，人才是管理的主角，包括管理和被管理，也只有人才會掌握其中所需的“意會知識”。

由於在職場中，“做”的重要性和所處的主導性地位，“意會知識”在企業中，不管是量的方面或重要性方面，都是“言傳知識”所不能比擬的。企業能夠擁有的“意會知識”的質和量，是決定企業成功與否的關鍵，這是很多企業管理人員所忽略的，而更大的失誤，則是沒有意識到 “意會知識”是存在於有能力的員工身上，而不是存放在企業的管理文件，或者各種規範之中。

因為“意會知識”難以表述，而且是技能人員的個人特質、個人經驗和個人的行為能力，是一種個人掌握的技能訣竅。企業要進行標準化的評價，會存在一定的困難，這類評價，需要管理人員較長期的觀察和判斷，並須以實際的工作表現和成效作參考，這本身便要求管理者掌握足夠的管理方面的“意會知識”，而不是依據MBA習得的那一套。企業要發展“意會知識”，沒有一個有能力的管理團隊和一個合理的人力資源政策，是辦不到的。又因為“意會知識”是跟着人走的，是沒有文件做記錄的，企業要留住“意會知識”，便需要留住人，而且要有政策鼓勵傳承，這樣，“意會知識”才可以得到維持，然後可以積累。

莊子《秋水》「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能夠用言語來論述的，只是事物粗淺的表象；能夠通過意會領悟的，是事物精細的本質，因此，要把事情做好，必須掌握事物的細節，事物的本質，以及這些細節之間的關係，要充分地掌握其中的“意會知識”。

再次回到前述的知行合一，我們必須承認，只有知而沒有行，仍然是不知的。因此，“知”必須包括知識、技能和素質，並在實踐的成效中得到確認。知，是集合有言傳之知和意會之知，而且要知行合一，由此，“知”與“能”是等同的，“知”也就是“能力”。不管是在職場或是在日常生活中，知或能力的掌握，是人們正確抉擇，做事有成效的關鍵。

英國經濟學家F•A•哈耶克在《經濟學與知識》之中明確地指出「知識分工乃是經濟學中真正的核心問題」。

「知識只會作為個人的知識而存在。所謂整個社會的知識，只是一種比喻而已。所有個人的知識（the knowledge of all the individuals）的總和，絕不是作為一種整合過的整體知識（all integrated whole）而存在的。這種所有個人的知識的確存在，但卻是以分散的、不完全的、有時甚至是彼此衝突的信念的形式散存於個人之間的。」

哈耶克認為，因為“知識的分工”，我們的社會運行中依據的各種知識，只會分散地由社會中各自獨立的個體所分別掌握，而從來不可能集中或者完整地掌握在某個人或者某個團體之中。這種情況，會導致每一個人，除了其所掌握的知識部份外，對於其他人的獨有的知識，必然是無知的（unavoidable ignorance）。又因為每一個獨立個體所能夠掌握的知識數量極為有限，相對於整個社會的知識總和，也只是極小的一部份，因此，人們對於社會知識的整體，基本上也是處於“無知”的狀態。因為每一個人，都只掌握工作範圍內的知識，對於其他人的工作是必然無知的，因此隔行如隔山是有原因的，也是必然的，明白這一點，對於企業中的員工和管理者，都十分重要。

哈耶克認同波蘭尼對“意會知識”的結論，並指出，這正是每一獨立個人無法得知其他人的知識的主要原因。按照哈耶克的觀點，我們每一個個體所能夠知道的，是極為有限的一小部分，因此，無知是必然的，是不可避免的。社會越發展，社會整體的知識總量越大，每一個獨立個體獨有的知識量，所佔的比例越小，在一定程度上，便顯得更無知了。哈耶克同時指出無知之中的一部份，主要是個人的文化水平、工作經驗等不足造成，這類無知，可以通過學習和實踐等加以克服，當然，也只能達到一個有限的程度，如滿足其特定工作所需的程度等。

那麼，一個現實而有趣的問題來了，企業中的管理人員，也是無知的嗎？將軍必須精通十八般武藝嗎？顯然不是，將軍有將軍的工作，知兵事，知人用人是重點，做理性的決定，追求不敗和勝利，不要累死三軍。

事實上，在號稱現代社會的今天，“知”是十分稀缺的，“無知”是必然的，而且“不知道不知”更是普遍成立的，這與“現代”這個詞所隱含的景象格格不入，是時候要反思了，必須要尋找解決的方法。我們也必須對此有深刻的認知，「戒驕戒躁，永遠保持謙虛進取的精神。」也許，終身學習，並且要正確的學習，是我們克服一定程度無知的有效方法。使用合適的工具，以提升求知的效率，也是必須的。

基本上，哈耶克的“必然無知”這一論斷，是有一定依據的。但是，按照手中的資料看，哈耶克對於社會中，知識的存在形式、獲得方式、普遍或稀少、出售方式、價格和價值等的細節，以及這些細節之間的複雜關係，沒有進行深入的分析。也許，將複雜的現象簡單化是所有經濟學者都會無奈地犯上的錯誤，畢竟人是複雜的，由人組成的社會也是複雜的，難以整體進行分析。只是，我們必須清楚，使用一個簡化版的社會觀來理解社會，進而影響社會的治理和運行方式，是否可行和明智，有沒有更好的選擇？何況時代變了，技術手段也變了，不可以食古不化，更不可用“相信”代替“知”。

關於波蘭尼提到的“言傳知識”，「像用書面語言、圖表或數學公式表達出的知識，僅僅是知識的一種形式」，這樣的陳述有可能使人產生混淆，以為這些書面語言、圖表或數學公式就是知識本身，這是錯誤的。所有的書面語言和圖表等都是“符號”，這些符號的有組織的集合，能夠記錄一些有意義的內容，是“資料”。這些符號的集合被人閲讀了，解碼和理解了，成為人對事物的看法和認知，這才算是“知識”，知識只存在於人身上，而且只有在被運用的那一刻，才顯現出來。因此，圖書館裏可以存放有大量的資料，但是如果沒有人到圖書館來查閲這些資料，再大的圖書館也和知識沒有半點關係。

清楚理解知識和資料有別是重要的。我們都知道，相同的一份資料，不同的人閲讀之後會產生不同的認知，即是説，相同的資料，可能產生不同的知識，有可能是正確的知識，有可能是誤解的，也有可能是有所發揮的。“言傳知識”可以被編碼為資料，而資料是可以被解碼成為知識，由於人類在使用符號（特別是語言文字這種複雜的符號系統）的時候存在一定的缺陷，加上不同的人的認知水平、經驗和掌握的“意會知識”不同，在編碼和解碼的過程中，出現偏差誤解是常見的事情。這類的例子多不勝數，典型的如即使拿着整套技術手冊，但是仍然加工不出合格的產品，就是這樣的例子。因此，有實效的質量管理不可能通過文件和規範來達成，人是最重要的變量。

在此不可以不説的，當我們更熟練地掌握一種語言的時候，在不同的水平階段上都存在着由量變到質變的變化，也許，這也有“意會知識”的存在，在對資料的編碼和解碼中，可以更清晰，更精確，同時有機會得到啓發，產生創意。多讀書，尤其是多讀“好”的書，多使用母語去思考，去寫作，對於人的思維能力，絕對是有幫助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