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 | 在印度,誰是知名度最高的中國人?_風聞
南亚研究通讯-南亚研究通讯官方账号-2021-12-14 19:12
點擊立即閲讀全文:人文 | 在印度,誰是知名度最高的中國人?

在印度,若問起哪位中國人最受歡迎,少數人不好意思地搖頭,大多數人的回答是**“宏倉”,這是“玄奘”的印式發音**。
一千五百年前的唐朝僧人,在印度如此受人敬重,得益於他的《大唐西域記》。而講印度中古史,離不開玄奘的文字記錄。講玄奘取經的故事,就是在講印度宗教史。

圖源網絡
我採訪過新德里的一所學校,向校長詢問有關玄奘的教材。校長高興地説:**“啊,歡迎來自‘宏倉’故鄉的人!”**於是從書架上拿出英文版《玄奘印度取經記》,説這是課外必讀物,並送了我一本。我看到,這本書與縮寫版的《羅摩衍那》並排放在一起。

圖源:“印度通”微信公眾號
古代印度人耽於冥想,其哲學體系十分發達。那種宗教式冥想淡化了他們的時間概念,故缺少歷史紀年。
在伊斯蘭進入印度之前,古代印度帝王沒有修墳造墓的傳統,國王死後通常火化,骨灰撒在聖地,不留遺物,從古代傳承下來的多是“聖蹟“和“神啓思想”。
那些吠陀經典和神話故事,如同印度榕樹一樣,遠遠望去是一片熱鬧的生命,近看則是主次難分。有些枝幹比主幹還要粗壯,從空氣和土壤裏吸取養分,慢慢自成體系。
幸運的是,中古印度人的宗教習俗和衣食住行,被中國人記錄了下來,又被英國人發掘出來了。
英國人威廉·瓊斯(1746-1794年)在1784年創立了亞洲學會,在加爾各答出版了《亞洲研究》。
語言學家們嘗試通過解讀古代文字來發現歷史線索。詹姆斯·普林賽普破譯了阿育王時期的婆羅米文字,使得阿育王石柱成了歷史時間的指針。
考古意義上的研究始於亞歷山大·康寧漢(1814-1893)。
康寧漢來到印度後,在孟加拉工程兵團服役,少尉軍銜。這支部隊駐紮在瓦倫納西。
康寧漢通曉地理測繪,愛好考古研究。瓦倫拉西以北10公里的地方,有一座破敗的達麥克塔兀自矗立。康寧漢推測附近的土堆可能是古代遺址。
康寧漢少尉和朋友麥爾西上校(F.C.Maisey)僱傭了幾位當地人,嘗試着發掘。
1835年1月18日,康寧漢挖掘出了石像和石頭構件。這讓康寧漢感到困惑:這片遺址屬於哪個王朝?那些石像是誰?康寧漢找不到答案線索,當地人也一臉茫然。

圖源:“印度通”微信公眾號
歐洲漢學家們期待從中國古籍尋找答案,結果有了驚人發現。
1853年,法國籍猶太漢學家茹理安(儒蓮,Stanislas Julien)翻譯出版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在1858年翻譯出版了《大唐西域記》。
**玄奘的名字轟動了歐洲考古界。**當康寧漢讀了英文版《大唐西域記》後,他明白了自己在冥冥之中等待什麼。他最初發掘的地方是鹿野苑,那些精美的人物石雕原來是佛像。
令康寧漢困惑的是,如此精美的佛像怎麼會被人遺忘了呢?
**早期佛教主要流行於北印度。**佛教主張“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否定了婆羅門教的種姓制度和祭祀萬能。
大約在公元前250年,阿育王主持了佛教經典的第三次結集,佛教上升為孔雀王朝的國教。
從此,很多國王開始信奉佛教。大乘佛教在公元1世紀興起,造像和佛窟陸續出現。佛教和婆羅門相互辯論,影響力此消彼長。
玄奘抵達北印度時,親歷了佛教的最後輝煌,公元8世紀,吠檀多派的商羯羅提出了“有我”和“梵我合一”思想,批駁了佛教的“無我”主張:既然佛教主張“無我”,不承認靈魂存在,何為輪迴和解脱的主體?
婆羅門教吸收了佛教的慈悲思想,放棄了殺生祭祀,促進了婆羅門教復興。印度佛教趨向神秘化,寺廟香火漸稀。
11世紀,穆斯林軍隊入侵印度後,給了佛教致命一擊。他們掠奪了佛寺裏的黃金珠寶,焚燬了寺院和佛塔。大約在13世紀末期,佛教在印度境內幾近絕跡。
儘管伊斯蘭教反對偶像崇拜,但是那些掩埋在泥土裏的佛像卻有幸躲過了一次次浩劫。
康寧漢隨部隊換防後,每到一地都堅持考古發掘。康寧漢在塔克西拉發掘出鑄有希臘文的金幣,上面人物名字是佛陀。1848年,康寧漢在白沙瓦一帶發掘出了犍陀羅佛像。

圖源:“印度通”微信公眾號
面對如此豐富的出土文物,康寧漢建議英印政府組建專業考古隊,對古代遺址進行系統研究和保護。
直到查爾斯·坎寧伯爵擔任印度總督後,他的建議才被採納。
查爾斯·坎寧伯爵是代表英王的首任印度總督。他開始考慮建立高等學府和錄取印度公務員,以平息印度人對英國殖民統治的不滿。
1861年,康寧漢以少將軍銜從部隊退役,組建了印度考古監管局(ASI),全身心地投入到考古工作中。
**他主持了那爛陀的發掘。**當初,那裏被推斷為古代祭祀場所,或是帝王宮殿遺址。康寧漢根據《大唐西域記》記載的距離和方位,推斷此地是那爛陀。那爛陀正是玄奘西天取經的目的地。

圖源:“印度通”微信公眾號
考古發掘讓中古印度史變得豐富生動,那帶有沉思和隱秘微笑的佛像,震撼了全世界。
約翰•凱伊(John Keay)在《發現印度》中記錄了康寧漢的感嘆:“我們無論怎樣誇大玄奘的重要性都不為過。中世紀的印度歷史一片漆黑,玄奘是唯一的光亮。”
**玄奘描繪了一幅中古印度的全景圖畫,讓現代人能夠穿越時空,看到了當時的生活場景。**1885年,康寧漢退休後返回英格蘭。
考古發掘是一個持續的過程。1904年,考古學家在鹿野苑發掘出了阿育王石柱的柱頭。玄奘曾描述此石柱為**“石含玉潤,鑑照映徹”。**
**1950年1月26日,這個阿育王石柱頭被選為印度國徽,而柱頭下方的法輪,成了印度國旗的主要元素。**豐厚的古代文化遺產,讓印度人有了睥睨世界的底氣。

圖源:“印度通”微信公眾號
為了寫一本介紹玄奘的書,我曾經帶着《大唐西域記》,走遍了玄奘記述的所有佛教聖地。
一年假期,我前去拜謁舍衞城。我從北方邦小鎮巴拉姆普爾(Balrampur)向西行駛17公里,看到路南側有一土丘。
依據玄奘的記述,這裏曾經有一座東園精舍。從東園精舍再往前走,在丁字路口向右一拐,幾百米處就是祗樹給孤獨園。《金剛經》開篇便是,“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衞國祗樹給孤獨園……”
遺址大門口外有招攬生意的導遊。他們多為印度教徒,不大懂佛教歷史,但是有共同的導遊套路。
他們先介紹遺址的名字,説玄奘到過這裏,然後背誦一段玄奘對這裏的描述。
我掏出《大唐西域記》,對他們説,這是玄奘的著作,你們的介紹都是從這裏抄的。導遊們竊竊私語起來,開始注視我的一舉一動。
我打開第六卷,用英語給他們翻譯了《逝多林給孤獨園》。導遊一臉羨慕和欣喜。
兩位年長導遊走過來,從我手裏捧起這本書,用前額觸碰了三次,以示敬重。他們不再招攬生意,而是緊跟着我進了園區。在佛教聖地,通常是導遊帶領朝聖者膜拜遊覽。我卻帶着一幫當地導遊,邊走邊交流。
印度人有膜拜聖人的傳統,把“奇蹟”歸功於聖人。玄奘有時也擔當起了“聖人”角色。
我在科欽拍攝“中國漁網”時,碰到了一個歐洲旅遊團。那位印度導遊説,這是喀拉拉邦人的捕魚方式。這是中國高僧“宏倉”帶來的。歐洲遊客發出一陣讚歎。
我心裏一驚,那種罾網捕魚方式應該是鄭和下西洋時帶過來的。再説了,中國高僧吃魚嗎?趁遊客拍照之際,我悄悄對導遊説,“中國漁網”是鄭和帶來的,是公元15世紀初的事。
那位導遊一皺眉,立刻否定了我:“誰是鄭和?我沒聽説過這個名字。”他喝了幾口礦泉水,又講解起來:“中國‘宏倉’不僅帶來了‘中國漁網’,還帶來了中國鐵鍋,還有白糖。我們稱白糖為cini,就是中國的意思。”
這位導遊顯然是玄奘的鐵桿粉絲。在他心目中,玄奘還成了美食家。
他接着説,印度甜食太好吃了,你們一定要嘗一嘗。説完這些,那位導遊搖着小旗子,帶着遊客轉身走了。離開時,他還特意看了我一眼,有一種喜不自禁的表情。
**白糖在唐朝稱為“霜糖”。季羨林先生説,那****是唐朝人改良印度製糖術後的成果。**至於是否與玄奘有關,我去了奎隆(Kollam)記者協會詢問。記者幫我查閲資料,當地史書未記載“白糖”來歷,也沒有提到鄭和船隊。
一位記者從《奎隆鎮地方誌》中發現了這樣一條信息:“公元413年,中國旅行家法顯乘船從爪哇返回到廣東,許多當地人從奎隆與其乘船一起旅行。”法顯是首位去印度求法的中國高僧,比玄奘早了二百多年。

法顯的《佛國記》沒有提到此地,中國史料裏亦無記載。在我偶遇的這個小鎮歷史裏,卻夾着一行法顯的腳印。
望着那蚯蚓一樣曲裏拐彎的文字,我一臉懵圈,覺得它們仍在歷史深處蠕動。中印古代文化交流史中,不知道還有多少謎團等待破譯。
本文轉載自“印度通”微信公眾號2021年12月11日文章
作者為張謳
本期編輯:陳安瀾 葉維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