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記憶 | 入鄉隨俗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1-12-14 09:39
作者:施燕華 外交部英文專家,長期擔任鄧小平等國家領導人的口譯、重要外交文件的英語定稿等工作,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批到美國的外交官;曾任駐歐共體使團及駐比利時使館參贊、外交部翻譯室主任、駐盧森堡大使、駐法國使館公使銜參贊;主要譯作有《命運悠關的決定》《英迪拉·甘地和她的權術》《豪門秘史》《大座鐘的秘密》《企業家 -世界名牌創始人小傳》。
羅斯福旅館位於紐約曼哈頓區的繁華地段,是一座建於1924 年的大樓。我們一到紐約就住進了這家歷史悠久的四星級旅館。根據我們的要求,旅館把有些房間改為辦公室或會客室、會議室,併為代表團專門安排一個餐廳。
努力適應新環境
我和吳建民的房間朝北,對面是一座高樓。晚上從窗口往下看,車水馬龍,汽車的尾燈連成一條條活動的紅帶子。往上看周圍的摩天大樓虎視眈眈。“摩天大樓”的英文名是skyscraper——“天空刮削器”,樓高得能刮破天空了,真形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常被突如其來的各種警笛驚醒,一會兒是警車,一會兒是救護車,一會兒又來了救火車,救火車着急的時候除了鳴笛外,還發出刺耳的“呱呱”聲。每逢這種情況,我就感覺自己像《永不消逝的電波》裏孫道臨主演的報務員一樣,面臨敵人追捕的危險。
每當上、下班高峯,街上充斥着汽油味,令人頭昏腦脹。這時就很想念在北京的藍天白雲下,在寬闊的馬路上騎自行車的日子。

• 中國代表團成員1971年12月攝於羅斯福旅館。圖源:《外交才子喬冠華》
一般人會以為住旅館很舒服,什麼都不用操心。我們住進羅斯福旅館,一住就是3個月。旅館畢竟不是自己家或單位,不會住上一兩年,所以平常要用的生活用品都不齊全。旅館洗衣服太貴,我們每月幾十美元的生活費洗不了幾件衣服,只能自己洗,洗完的衣服沒有地方晾;房間裏只有一張小桌子,許多東西沒地方放……住久了覺得生活很不方便。
旅館非久留之地,一般客人是早出晚歸,白天服務員把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晚上回來睡覺。而我們基本上是24小時都在房間裏,碰到服務員來打掃,什麼都幹不了。而且事先要對自己的物品進行適當的整理。
有一次,一個同事看到洗澡間有一個白色的塑料桶,挺乾淨,他就把準備下班後要洗的髒衣服放在裏面,沒想到下午回到房間,發現衣服沒有了,他急忙去找服務員,費了好大勁兒找到了打掃他房間的清潔工。她説這塑料桶是裝垃圾的,打掃時就把桶裏的襯衫等衣物都當作垃圾裝進了垃圾袋,已經運走了。我這位同事叫苦不迭,那裏面有幾件襯衫是出國前買的!

好容易到週末,可以去外出透透氣,我們戲稱為“放風”,但到外面散步也不像國內那麼可以隨心所欲。
美國對外國使館或駐聯合國代表團分成三六九等,中國屬於“敵性”國家。美國國務院規定,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團人員要到離紐約市哥倫布廣場25英里以外的地方,必須提前48小時向美國駐聯合國代表團提出申請。
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個來到美國的大型官方代表團,當時中、美兩國沒有外交關係,隔絕了22年,互不瞭解。我們的到來,給美國警方、特工人員增加了不少工作。每當我們的車子開動,總髮現後面有車跟着。時間長了,有時下車正好看到對方也停下了,互相還問一聲好,毫不迴避。其實美國人也明白,我們都是外交官,不會做不適合外交官身份的事。
出於安全考慮,領導規定代表團人員外出要二人同行,夫婦二人算作一人,還要另一人陪同,才能外出。
我們經常和不懂英語的後勤人員外出“放風”。有一次,在中央公園附近的大街上,遇到一個人高馬大的黑人,跟在我兩位同事旁邊,不停地説:“Nice girl,nice girl。”(要漂亮女孩嗎?)他們聽不懂,問我是什麼意思,我從未見過拉皮條的,怕他們真的要把同事拉走,十分緊張,立即説:“快走,快走!別理他。”終於把那黑人甩開了。
來到與北京迥然不同的環境,真需要一段時間的適應。
人人要遵守交通規則
改革開放前的北京,公交車是捷克生產的“斯科達”,年久失修,不僅走得慢,而且經常“拋錨”。一到冬天,常看到馬路邊上司機用力搖桿,啓動凍結的發動機。寬闊的長安街上沒有幾輛小汽車。一到夜晚,商店早就打烊,人們都回到了家,為省電費,家家户户都用只有一瓦的日光燈。衚衕的路燈也暗得看不到十米之外。飛機夜航時,從空中往下看北京,漆黑一片,只有星星點點幾個黃燈,彷彿是深山裏的村莊。怪不得我的一位美國朋友把北京謔稱為“大村莊”。
我們就是從這個“大村莊”出來的。到了紐約,還是照北京的習慣過馬路,發現行不通。
一天上午,我和幾個年輕同事到旅館斜對面的烏爾沃斯超市買東西,走出旅館門口,給喬冠華開車的司機艾迪已經在那裏等候,準備出車。我們出了門,向兩邊一看,正好沒車,就打算穿馬路,剛走幾步,就聽見有人向我們喊:“回來,回來!趕快回來!”原來是艾迪在叫我們。
我以為有什麼事,連忙回頭,還沒走上人行道,只見他氣喘吁吁地向我們跑過來,指手劃腳地説:“這裏不是過馬路的地方,這樣過馬路很危險,你們必須到那邊十字路口等綠燈亮了,走斑馬線過馬路,這是交通規則!”
我們不得不多走100多米的路去過馬路,有人還嘟嘟囔囔地抱怨:“過馬路還要等綠燈?交通規則還管行人?”70年代的中國,機動車很少,行人愛怎麼穿馬路都行,甚至在馬路中間遇到熟人還可以站着聊天。行人沒有遵守交通規則的概念。到美國,得遵守人家的法律和規矩了。
“平等”的含義
旅館大門旁,24小時都有一位侍應生守候,每當我們走到門口,他就抬一下帽子説:“早上好(或下午、晚上好)~”然後把門拉開。
在國內,人人都是平等的“革命同志”,怎麼可以讓別人為你開門?讓別人侍候,是資產階級作風,要批倒、批臭的。
長期以來,我們都不習慣別人為自己開門或為自己服務,所以每次快走到門口時,總要加速前進,乘侍應生沒反應過來時先抓住門把,把門拉開。革命老幹部陳楚大使沒像我們跑得那麼快,當侍應生向他致意並要拉開大門時,他就急着向侍應生擺手説:“No!No!”意思是“別為我開門了!”侍應生一頭霧水,不知這位中國貴賓説的“No”是什麼意思,因為從來沒有客人提出不要他開門,為什麼中國人非要自己開門呢?

走出旅館大門,我們租的林肯小轎車早就等在那裏了。這家租車公司相當於我們首汽的外事車隊,所有的車輛都是黑色林肯車,不同於一般的小汽車,車身很大,很氣派,英文名為limousine(豪華轎車)。
司機都是有多年工作經驗的中、老年人,穿一身熨得很平整的黑色西服,擦得鋥亮的皮鞋,手上戴者白手套。他們個個都是瘦高個兒,可能是精心挑選的。司機們在一排黑色轎車前站得筆直,像是在等待王室人員駕臨,見我們出來,立即把車門打開。
到目的地時,陳大使伸手去開車門,司機直襬手説:“等一會兒!”開始我們以為有什麼不妥,後來才明白他要我們坐在車裏等他跳下車,從車後繞過來,為陳大使開門。但是中國人習慣自己開車門,只要一停車,手就自然去摸門把。這可苦了司機,車停穩後他必須立即跳下一溜小跑,趕在客人前把門打開。
這樣過了兩三天,陳大使憋不住了,他對我説:“小施,你跟司機説説,不要為我們開門了,我們自己會開。我們是平等的。”我如實翻了過去,司機顯得迷惑不解,他説:“先生,這是我的工作,我不為你開門就是失職。我們對所有的客人都是這樣。”
那時,在中國,服務行業態度極壞。司機沒有為客人開車門的習慣,連商店售貨員對顧客都可以愛理不理的,不高興時還可訓斥顧客,憑什麼我要為你服務!?革命打倒了剝削階級,同時也把平等的觀念推向極端,混淆了服務與“平等”的概念。
“中國胃”沒法改造
文化習俗的不同還可以慢慢適應,飲食習慣的不同使我的一些同事很“痛苦”。每頓飯都給你一大杯冰水,中國人的胃受不了。有的同事習慣吃一碗一碗的米飯或幾個蒸饅頭,一片一片的麪包對他們來説不知吃多少才吃飽。另外,我們要求頓頓有煮熟的蔬菜,不吃生菜。美國烹調中沒有炒菜,於是端上來的是煮得黑乎乎的菠菜、豇豆,滿滿一大盆,不放任何作料(自己加鹽),下面還用火温着。好多同志看了直皺眉:“這怎麼吃呀!”
最受歡迎的是燉雞湯或牛肉清湯,盛湯用的是比咖啡杯大一些的小湯碗。有的同志發明了新的吃法,把煮熟的意大利麪條放到雞湯或牛肉湯裏,做成一碗清湯麪。這個先進經驗很快傳開了,大家都擁到湯鍋前。無奈湯碗太小,盛不了幾根麪條,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去盛,每次都盛到湯鍋見底,胃口大的同志還覺得沒吃飽,晚來的同志常常喝不到湯。
我們提出要吃米飯,第二天就辦到。看到香噴噴的米飯,大家都很高興。但盛到盤裏一吃,都皺起了眉頭:“怎麼是夾生飯!”我們都很詫異,西餐中的米飯怎麼是這樣。
倒是從國內帶來的醬菜、辣椒醬最受歡迎。有的同志根本不吃西餐,除了清湯麪、乾麪包外,就是醬黃瓜、辣椒醬,頓頓如此。美國廚師看我們愛吃黃瓜,於是拿出一大瓶酸黃瓜,總算受到了歡迎。

看到大家吃不好飯,領導也很揪心,指示辦公室主任找旅館經理談,能否讓我們的兩位廚師到他們的廚房做幾個菜。對方同意在某個週日讓中國廚師進廚房。
那天一進入餐廳,就聞到了菜的香味。兩菜一湯是中國廚師做的,其他菜還是老樣子。西餐以烤和煎為主,不需要急火,所以旅館的爐子火力不足,不適合炒菜,我們的廚師只能將就,以燉為主。
美國廚師仔細研究了我們的菜,因為是燉菜,總有湯汁,於是他們得出結論是中國人愛吃湯湯水水的菜。第二天餐枱上就出現了兩盆看似中國菜的菜。大家以為他們會做中國菜了,十分高興。不料吃下肚後才知道那是西式菜裏多放了幾勺水,比正宗西菜還難吃!
三個月後,我們搬進了自己買的房子,那時爐子還沒改好,不能炒菜,廚師給大家包了一頓餃子,大家像過新年一樣開心。住自己的房子,吃中國菜,有“家”的感覺了。
-End-
文字 | 《我的外交翻譯生涯》
作者 | 施燕華
圖片 | 除標註外來源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