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看了蘇軾的文,為何爽到汗出,且“快哉”?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12-16 21:37
蘇軾去應試時,寫過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寫得太好。
據説裏面有個堯的典故,考官都不敢確認;考完後問蘇軾,蘇軾説想當然耳,覺得聖人大概會做這類事——這典故原型,其實該在《禮記》裏。
大概蘇軾也跟現在學寫作文的孩子似的,需要名人名言,於是隨便來一句“但是魯迅先生説過,梅乾菜扣肉配米飯是最好吃的”吧。
傳説歐陽修覺得這文太好,多半是自己的朋友曾鞏所寫;自己如果點了頭名,會顯得藏私,所以沒給頭名。
逸話是逸話,但歐陽修喜歡蘇軾的文,卻是實的。他給梅堯臣的信裏寫:
“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
為什麼要汗出,且“快哉”呢?
唐末宋初,寫文章差的人,駢文多易雕琢,古文多易生澀——換句話説,很容易湊雙捏對,或者不説人話。
到歐陽修成名為文壇盟主,提倡古文,很希望大家好好説話。
歐陽修風格,眾所周知是自然迂迴,娓娓道來。
寫詩詞也是“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寫文章嘛,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他寫論述,就以大家中學時都學過的《伶官傳序》: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莊宗受而藏之於廟。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髮,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於人歟?
《書》曰:“滿招損,謙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
文章邏輯,先反問開頭:啊,都説盛衰歸天命,難道不是人為的緣故嗎?
→説了一遍李存勖的盛衰經歷。
→對比:他最得意時多厲害啊!他最倒黴時多蒼涼啊!
→問:為什麼得難失易呢?看他成敗,不都是人的問題嗎?
→引用做總結:憂勞興國,逸豫亡身;他厲害時天下莫能爭,他衰退時被伶人解決了。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止是伶人呢!
——問→陳述→感嘆→問→總結。
一望可知,歐陽修邏輯清晰,娓娓道來,用大量的自問自答引導邏輯,用明晰的對比,用許多“豈非”、“豈獨”,讓我們順着他的話語,不知不覺接受他的意見。
是所謂自然。
蘇軾他爹蘇洵,寫文章取法《戰國策》。
那是辨士口吻,滔滔不絕,很適合議論和説服。《六國論》我們都熟悉,不提。
看他著名的《辨姦論》: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葢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嘆,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文章邏輯:
一堆噼裏啪啦的開頭,連問連答,成竹在胸,氣勢就比歐陽修來得猛。
→山濤和郭子儀的例子,説明容貌能見人的本相。
→立刻順勢而下批判:現在有人滿口仁義道德,為人卻陰險,那就是王衍盧杞那樣的壞人呀!不近人情的大多都是壞人!
→引一句孫子,説如果這人沒機會做壞事大家會説我言辭過分,可是如果這人有機會做壞事我反而會顯得有前瞻性,悲哀啊!
比起歐陽修自問自答,徐緩陳述,還經常“豈非”、“抑”,蘇洵這文章,那就兇猛直接得多:
“我就是硬懟(王安石)了!怎麼地!”
好,蘇軾。
蘇軾和他弟弟也都學《戰國策》和《孟子》,辯辭犀利。
但蘇軾又學過《莊子》,而且很欣賞韓愈的氣勢。
韓愈認為,氣勢和文句暢達,是自和諧的。
我們看蘇軾這篇。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歡休慘慼,見於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
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嶽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圮族”,既而曰“試之”。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嶽之用鯀也?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
《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嗚呼,盡之矣。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鋸,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哉?時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開頭先説上古聖賢待人忠厚。
→然後説堯和皋陶慎刑的事——這裏就是蘇軾典故用錯的地方,不過無傷大雅——然後自問自答一句,其實到此道理已經講完了。
但精彩的才開始。
→引一句《尚書》,感嘆一聲,開始深化主題,就賞和刑,開始並舉對列。
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對句。
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概括斷語。
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
賞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鋸,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對句。
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對句。
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概括斷語。
這裏長短參差,不急不躁,也不造作,但又有氣勢。
鋪墊之後,一句概括;再鋪墊後,又一句概括。
到“故曰忠厚之至也”,其實已經説完了。
但如果就這裏收,又太急促了。
→於是引一句《詩經》,自問自答;再來個《春秋》大義,“亦忠厚之至也”,回應上一段的“忠厚之至也”。
餘音嫋嫋,收尾。
如果歐陽修的口吻更多是“大家聽我説説看,是不是這麼一回事?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那蘇洵就是“本來就是這麼回事!我就這麼説了!!”
而蘇軾則介於兩者之間。
他比歐陽修要乾淨利落,比他爹要温和講理。
敍古事時,短句不抒情;講道理時,兩個對句,接一個概括。
最後再温和地一個回馬槍扣好,完美。
大概,歐陽修是講道理温婉地説服,蘇洵是氣勢凌厲地灌輸;蘇軾是講着道理,不知不覺開始説貫口了,最後還能輕柔地一個返場小段,把貫口包裹起來。
蘇軾年輕時寫文章風格,本質是辯士,跟他爹一樣講氣勢,觀上文“書曰”後那段可知。
但他沒他爹那麼急,所謂掉筆如舌,意到筆到,是綿裏藏針,用温和氣度包裹住的鋪排。
歐陽修為何要對梅堯臣説“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
大概因為,歐陽修自己是自然温潤型的,有時難免失之委婉。
開句玩笑話,如果他來寫蘇軾這篇,很可能要寫成比如“過乎仁,非不失為君子;過乎義,豈非流而入於忍人乎?抑仁可過而義不可過乎?”
所以他看蘇軾這麼爽快明亮,跟他一樣講理,但又果斷明快,所以會覺得“快哉”吧?
應試作文要寫得不疾言厲色,又不捉襟見肘,已經很難了。從頭到尾,不生硬不強迫不着急。講完道理能擴展,擴展完了能概括,有鋪排卻又不廢話,結尾還能餘音嫋嫋,顯得餘力十足,“證明完畢。”
而蘇軾寫這篇時,不過二十一歲,還是考場作文。
所以是真了不起。
當然,後來他年過四十,到了黃州,“我被聰明誤一生”後,辯士的那一面越發消減,從容自在的那一面格外蓬勃。
於是才變成了我們印象中習慣的,光風霽月的蘇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