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魯吉亞:深陷“地緣魔咒”與“東西困境”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021-12-18 13:13
[編者按]
蘇聯解體至今已30年,30年來,繼承了蘇聯主要遺產的俄羅斯,以及因蘇聯解體而獨立的那些國家,都在不斷探索在後蘇聯時代的國家發展道路,以及自身在地區及國際舞台上的定位。蘇聯已成往事,但這些國家30年來以及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仍會不同程度受到蘇聯遺產的影響和制約。“西索觀歐亞”專欄創作團隊與澎湃新聞合作,自今日起推出“卅載雲煙錄”系列文章,選取五個具有典型代表性的國家,回顧它們這30年來走過的歷程,並展望它們未來的發展。
2021年5月26日,帶着象徵國旗“紅白”綵帶的格魯吉亞軍機劃過第比利斯自由廣場上空,格魯吉亞舉國慶祝獨立30週年。格魯吉亞總統薩洛梅·祖拉比什維利在慶典儀式上發表致辭,呼籲格魯吉亞人民團結一致,珍惜來之不易的獨立。然而,“獨立”之中還有“獨立”,阿布哈茲與南奧塞梯的政治地位問題直至今日懸而未決(編注:阿布哈茲和南奧賽梯是格魯吉亞境內兩個事實上獨立但未得到國際普遍承認的政治實體),格魯吉亞依舊被迫接受“國中之國”的尷尬處境。10月初親西方的格前總統薩卡什維利被捕再次引發多方關注,格政局風波再起。資源稟賦豐厚的格魯吉亞為何始終經濟低迷?外交路線緣何搖擺不定?這或許和它的“地緣魔咒”與“東西困境”有關。
格魯吉亞經濟的“地緣魔咒”:地理稟賦與經濟興衰
格魯吉亞地處東歐和西亞交界處,位於外高加索中西部。東連阿塞拜疆,西瀕黑海,西南與土耳其接壤,南毗亞美尼亞,北接俄羅斯。自古以來就是西方和東方文明的交匯之處,又位於歷史悠久的絲綢之路上,地理戰略地位十分顯著。
格魯吉亞自然環境優美,氣候宜人,其西部有着長達308公里的黑海海岸線,陸上則分別被北部的大高加索山脈和南部小高加索山脈包圍,境內囊括着從低地沼澤到温帶雨林,從冰川和火山高原到半乾旱平原等多樣且豐富的自然景觀。大、小高加索山脈阻隔了北方的冷氣團滲透,又使其免受來自南方的乾熱氣團影響。因此其西部低地地區全年相對温暖,東部山麓則在夏季涼爽潮濕,冬季多雪。豐富的降水,及形成於新近紀的山脊,造就了以帕拉瓦尼湖、卡察基湖為代表的眾多高原湖泊和25000條大小河流,加之其境內從古新世至始新世中期活躍的火山結構所產生的砂岩層和熱水礦牀,使格魯吉亞具有優質的水循環系統和地熱能儲備。這不僅潤養了格魯吉亞的肥沃土地,使其擁有優質的農業、旅遊業自然稟賦,還帶來了可觀的水電供給量和地熱能開發潛力。
位於格魯吉亞茨卡爾圖博已廢棄的前蘇聯療養院 格魯吉亞在蘇聯時期一直是聞名遐邇的官方療養勝地。同時,作為蘇聯計劃經濟下的亞熱帶農作物主要生產基地,格曾控制着蘇聯90%以上的茶葉、柑橘類水果、花卉和煙草種植,以及市場佔有率高達50%的優質葡萄酒產業。在寒冷的蘇聯內陸,格魯吉亞幾乎可與日光浴、温泉、葡萄酒、茶葉和亞熱帶水果劃上等號。不論其產品還是服務,繁榮的經濟景象絕大多數都依賴蘇聯內陸的需求,反過來它的大部分製成品都依賴後者。葡萄酒和柑橘類水果使格魯吉亞生產商佔據了有利的地位,從而在經互會(蘇東集團經濟組織)的貿易系統供給鏈中具有很強影響力,即使在限額配給制度下仍能夠持續獲得可觀的貿易收入。
格魯吉亞葡萄酒 自1921年加入蘇聯到上世紀80年代初,格魯吉亞各項經濟指標發展勢頭良好,平均受教育水平高於蘇聯其他地區,人均儲蓄量是蘇聯均值的兩倍。憑藉着持續的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水平的顯着提升,格魯吉亞曾在1965年被第二度授予列寧獎章。
然而,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環境優勢雖然造就了半個多世紀以來格魯吉亞的幾度經濟繁榮,但高度依附於生態系統和蘇聯指令經濟供給系統的脆弱經濟結構卻也在政治變遷帶來的安全困境中飽受創傷。自1989年以來,格魯吉亞經歷了幾個階段的經濟改革,蘇聯解體使格魯吉亞處境變得尤為艱難。解體問題衍生出的阿布哈茲衝突和奧賽梯內亂更是令格魯吉亞雪上加霜。
根據蘇聯中央統計局數據,1980年代阿布哈茲在格魯吉亞蘇維埃共和國的生產值佔比為12%,同時也是柑橘類作物的最主要產區,失去其控制權對格魯吉亞經濟挫傷巨大。此外,族羣衝突和改革造成的混亂導致了格魯吉亞全國範圍內的農業棄廢耕問題,同時由於來自蘇聯飼料供應的中斷,格山區的畜牧業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創。從1990到1994年,該國實際GDP下降80%,工業和農業產值分別蒸發了83%和63%,旅遊業則徹底陷入停滯。同時,由於不再擁有蘇聯向東歐集團的轉口市場,格魯吉亞失去了大部分海外貿易訂單。
2003年玫瑰革命之後,格魯吉亞開始從1990年代的衰退中恢復,新政府實施了廣泛而全面的改革,涉及該國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經濟改革的目的是在私營部門發展的基礎上實現經濟自由化和提供可持續的經濟增長。薩卡什維利政府建立有吸引力的自由商業環境,促進了外國直接投資大量流入該國,大幅提高了經濟增長率。2004-2007年,其年均GDP實際增長率為10%,2007年達到12.3%的最高水平,經濟規模擴大了35%。
然而好景不長,2008 年與俄羅斯之間圍繞南奧塞梯的衝突又一次使格魯吉亞發展遭遇衝擊,強勁經濟增長勢頭就此一蹶不振,長期處於緩速增長,並在此後十年間增長率再也沒有恢復到7.5%以上。
自然稟賦帶來的產業結構和貿易傳統似乎成為當今格魯吉亞的一個主要弱點。除了俄羅斯和其他後蘇聯國家,還有誰更需要格魯吉亞葡萄酒、柑橘類水果、礦泉水和旅遊服務?加之北美和歐洲消費者對格魯吉亞品牌並不熟悉,類似的產品和旅遊服務在南歐和地中海很容易獲得高品質的替代品。獨立以來的武裝衝突和俄格交惡曾幾度對格魯吉亞脆弱的經濟繁榮造成了較大損害。
格魯吉亞水果 儘管在薩卡什維利統治期間格魯吉亞經濟確實整體增長,但他在2012 年和 2013年政黨與總統選舉失利仍然説明了一個問題,“經濟和失業是迄今為止格魯吉亞選民最重要的問題”,選民們似乎仍願意看到一條更加和解的路線,在莫斯科恢復對格魯吉亞的農產品重新開放的同時,依靠安定的政治環境來提振服務業經濟。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證明了,格魯吉亞的發展與地理環境息息相關,又極度敏感,很難承受地緣政治爭奪與博弈所引發的安全困境。
格魯吉亞政治的“東西困境”:身份認同與外交選擇
阿布哈茲是格魯吉亞經濟結構中的重要一環。阿布哈茲位於格魯吉亞西北部,茶葉、煙葉、葡萄產量很大,是格魯吉亞亞熱帶經濟作物生產的重要基地。阿布哈茲首府蘇呼米是黑海東岸的一大主要港口,長達210公里的平緩海岸線賦予其得天獨厚的航運條件。在蘇聯時期,阿布哈茲是令人夢寐以求的旅遊目的地,氣候宜人,基礎設施發達。
由於阿布哈茲相較格魯吉亞其餘地區更為富裕,在蘇聯三級財政制度中,阿布哈茲往往需要給予格魯吉亞更多的財政支持,但假如加入俄羅斯,那麼這種情況便不會出現,相反阿布哈茲地方政府也會保留更多的財政預算。此外,在蘇聯高度集權的計劃經濟體制下,阿布哈茲雖與俄羅斯在地緣上毗鄰,卻無法自主地與相對富裕的俄羅斯發展經貿關係,因而阿布哈茲認為脱離格魯吉亞加入俄羅斯在經濟上更有利可圖。
另一方面,阿布哈茲族自稱阿普斯瓦人,操阿布哈茲語,屬高加索語系阿布哈茲-阿迪蓋語族。格魯吉亞族則自稱卡爾特維爾人(舊譯喬治亞人),操格魯吉亞語,屬高加索語系卡爾特維爾語族。阿布哈茲在公元8世紀形成阿布哈茲民族,並建立了阿布哈茲王國,975年被併入格魯吉亞。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阿布哈茲再次成為獨立的公國。此外,阿布哈茲居民,尤其南部居民大多信奉伊斯蘭教,且部分地區還殘存有諸如信雷神、鐵匠神等古代多神教信仰。格魯吉亞人則大多信奉東正教,少數人信仰基督教(主要是格魯吉亞正教教會派)。雙方在民族、文化、宗教等方面本身就存在一定的差異。
以往阿-格民族在文化和傳統上的不同尚可被蘇聯整體不錯的經濟發展形勢所掩蓋。但在1980年代中期以後,蘇聯經濟發展陷入停滯,阿布哈茲與格其他地區之間的經濟發展差異也逐步擴大化。由此,雙方之間的經濟剪刀叉加劇了彼此在角色定位和認知層面的分歧,這也是為什麼阿-格民族衝突會在蘇聯經濟崩塌之際集中爆發的主要原因(編注:1992-1993年爆發阿布哈茲戰爭,格魯吉亞軍隊的敗北使阿布哈茲獲得實質性獨立)。
與阿布哈茲一樣,在身份認同上與格魯吉亞存在差異的地區還有南奧塞梯。奧塞梯人一般被認為起源於阿蘭人。在13世紀、17世紀,以及19世紀和20世紀,奧賽梯人曾有過四次越過高加索山脈遷往格魯吉亞的移民潮。由此奧賽梯人被高加索山脈一分為二,在高加索山脈北部的是北奧塞梯人,在南部的是南奧塞梯人。在蘇聯時期格魯吉亞政府治下,南奧塞梯享有一定的自治權,被允許在學校教授奧塞梯語。格魯吉亞民族矛盾最激烈的地區便是南奧塞梯,1918~1920年間南奧塞梯成為格魯吉亞政府與奧塞梯反抗軍的戰場。原本南奧塞梯曾試圖在格魯吉亞境內取得聯邦主體地位,但在嘗試未果後,便萌生了與同源同種的北奧塞梯合併加入俄羅斯聯邦的想法。隨着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1980年代開始推行的“公開性”和“民主化”改革,南奧塞梯出現了分離主義運動。自1991年格魯吉亞獨立以來,南奧塞梯與格魯吉亞之間的軍事衝突不斷。2008年的俄格戰爭,最終使得南奧塞梯獲得了實質性獨立,然而與阿布哈茲一樣,直至今日南奧塞梯的政治地位問題依然懸而未決。
俄格戰爭期間的俄軍 地緣政治引發的大國博弈同樣也對格魯吉亞的分離主義問題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其中關鍵的一支力量便是俄羅斯。北約東擴為俄羅斯帶來了巨大的安全壓力,而格魯吉亞又處於俄羅斯與西方地緣政治博弈的最前線,關乎俄羅斯在外高加索地區的安全。但是格魯吉亞首任總統加姆薩胡爾季阿卻拒絕加入“獨聯體”,積極向西方國家靠攏,這勢必將引發俄羅斯的極大不滿,而阿布哈茲與南奧塞梯的分離主義問題便給了俄羅斯牽制格政府的有力抓手。
為保“陣地”不失,俄羅斯採取“兩步走”戰略。首先在加姆薩胡爾季阿與謝瓦爾德納澤權鬥之時,利用阿布哈茲問題逼迫加姆薩胡爾季阿的繼任者謝瓦爾德納澤加入“獨聯體”,推動並以維和部隊的名義進駐阿布哈茲,推動該地區實質獨立。與此同時,又藉此幫助對俄立場較為温和的謝瓦爾德納澤戰勝加姆薩胡爾季阿武裝,可謂“一石多鳥”。此後直至2003年玫瑰革命爆發之前,俄格關係一直較為穩定。親西方派的薩卡什維利上台後,開始堅決推動格魯吉亞加入歐盟與北約,挑動了俄羅斯外高地區的外交底線。2008年薩卡什維利輕信美國的“口頭承諾”,試圖收復南奧塞梯,這給了俄羅斯利用南奧塞梯分離主義發動俄格戰爭的機會,自此南奧塞梯脱離格魯吉亞自治。
格總統馬爾格維拉什維利(2013~2018年在任)上台後,想要恢復與俄羅斯關係,一個重要原因便是經濟。俄羅斯是格魯吉亞重要的出口貿易國,尤其是酒、農作物等,此外到格魯吉亞旅遊的俄羅斯人也佔比較大,若能解除此前的經濟封鎖,定能給格魯吉亞帶來發展。2012年12月,俄格雙方才有了南奧塞梯戰爭後第一次正式雙邊會談。礦泉水和紅酒禁令於2013年解除。據估計,2018年,格魯吉亞出口到俄羅斯的紅酒達5000萬瓶,有140萬俄羅斯人到格魯吉亞觀光,而旅遊業收入佔格魯吉亞GDP的8%。
2018年祖拉比什維利當選格總統後也公開宣稱格魯吉亞首先要“在不激怒俄羅斯的前提下,繼續推動格魯吉亞加入歐盟和北約”。由此可見,格魯吉亞的政治精英在經歷一系列動盪戰亂之後開始明白,格在安全和經濟發展方面依然擺脱不了對後蘇聯空間的依賴。過於親西方或親俄的外交路線都不能為國家的社會經濟發展提供安全穩定的外部環境。
然而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俄格戰爭的夢魘在格魯吉亞人民心中揮之不去。俄格關係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刺痛格魯吉亞人民的敏感神經。2019年6月20日,俄國家杜馬議員、東正教議會大會主席謝爾蓋·加夫裏洛夫在第26屆東正教議會論壇全體會議中率先發言,但僅僅因為他坐在格議長科巴希澤的座位上,用俄語發表演講,便導致當日晚在第比利斯的魯斯塔韋利大道上爆發了大規模的反俄遊行,引發俄格關係動盪。
2019年6月23日,格魯吉亞首都第比利斯,當地民眾抗議俄羅斯代表參加東正教國家議會論壇。 2018年相關調查顯示,85%格魯吉亞人認為俄羅斯是“政治威脅”。2019年1月美國智庫國家民主研究院發佈的民調數據顯示,78%的格魯吉亞人支持加入北約。格魯吉亞政府一方面要照顧本國民眾情緒,另一方面又要規避俄格爆發新的矛盾。這就使得格魯吉亞面臨着尷尬的“東西困境”,稍有不慎便會亂象再起。
兩重困境下格魯吉亞政治精英面臨艱難抉擇
在地緣政治中,自然資源稟賦優越、戰略地位重要的國家往往陷入“地緣魔咒”之中。這一點在對第一、第三產業極為依賴的格魯吉亞身上尤為凸顯。安全穩定的外部環境是保障經濟發展的前提。在“東西困境”之下,唯有平衡、温和的“騎牆式外交”才是格魯吉亞當局的合理選擇,這也是後續兩屆總統無一例外都延續這一外交路線的根本原因。
對俄羅斯而言,俄格戰爭同樣也加速了後者脱離“獨聯體”,積極向北約靠攏。為避免進一步刺激格民族情緒,俄羅斯開始依託東正教對格魯吉亞政壇實施影響。但在2021年9月13日,格魯吉亞媒體披露了高級神職人員涉嫌為俄羅斯從事間諜活動的醜聞事件。薩卡什維利被捕後,格魯吉亞西部城市也爆發了示威遊行。由此可見,在洶湧的反俄民意與實際的國家利益之間,格政治精英時常面臨艱難地抉擇,並時刻牽動着脆弱的俄格關係。阿布哈茲與南奧塞梯的政治地位問題雖被短暫擱置,但在未來是否又會再次成為外高加索地區的“火藥桶”?後續局勢如何發展,仍有待多方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