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南京大屠殺死亡人數的學術討論應該是什麼樣的？_風聞

    

文/老C     

南京大屠殺死亡人數這個問題，不是不能做學術討論。但宋老師的5分鐘發言，壓根兒就不是學術討論。相反，這個發言屬於預設立場帶節奏的侃大山式的討論。

1、

週五公號發了一篇**《聊聊宋姓教師關於“南京大屠殺”的言論》**。下面有不少不同意見的評論。

網絡上也有很多類似的觀點，認為宋老師的發言是學術討論，是在強調獲取證據的重要性，是要求學術上的嚴謹態度。學術討論應該無禁區。學校不應該因為宋老師提出了不同觀點，就開除她。

這種觀點我不敢苟同。

南京大屠殺死亡人數這個問題，不是不能做學術討論。但宋老師的5分鐘發言，壓根兒就不是學術討論。相反，這個發言屬於預設立場帶節奏侃大山，根本就不是什麼學術討論。（具體宋老師的發言可以見上一篇文章）

學術討論應該啥樣呢？

我一不是學歷史，二不是學新聞，但也多少知道一點學術討論的方式。

今天就自己寫一篇關於南京大屠殺死亡人數的討論文章，我不敢自稱自己的文章是學術討論，但還是爭取做到稍微有一點學術討論的味道。

2、

開頭和宋老師的5分鐘發言一樣：

當年日軍確實在南京做了反人類的行為，這個無可置疑。但當年的侵華日軍在南京屠殺了多少人？在美國、日本等西方國家，確實存在不同的聲音。

中國一方的立場是被屠殺30萬人。這方面有以下一些證據來源：

1947年3月，在軍事法庭審判戰犯的谷壽夫判決書有關於南京大屠殺的描述：“在谷壽夫部隊駐南京之期間內，計於中華門外花神廟、寶塔橋、石觀音、下關草鞋山等處，我被俘軍民遭日軍用機槍集體射殺並焚屍滅跡者，有單耀亭等19萬餘人。此外零星屠殺，其屍體經慈善機關收埋者15萬餘具。被害總數達30萬人以上。屍橫遍地，慘絕人寰。其殘酷之情形，尤非筆楮所忍形容。” 

1946年2月，南京首都地方法院檢查處的調查結果是被日軍屠殺的數字有295517名。

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決書的説法是日本佔領南京的六週內，被殺害的總數超過20萬人，殯葬行業的屍體掩埋數量就有15.5萬具。這個還只是六週內的不完全統計。判決書中還説明（20萬人）這個數字不包括日本焚屍和拋入長江的屍體。

近年來，學者孫宅巍深入統計了南京的收屍記錄，截止到1938年5月，已經埋葬的屍體是24.6萬具，而其後，孫宅巍發現的《督辦南京市政公署衞生處籌辦掩埋屍體計劃書》（１９３８年５月），該計劃書稱：“查本市城廂附郭一帶仍有暴露之屍體約五萬餘具。合計也是大約30萬具屍體。

西方國家對這個數字確實存在不同的觀點：

費正清等人編著的《劍橋中華民國史》中的描述是“日本軍隊幹出了這場戰爭中最可恥的一件事——“南京大屠殺”。在 7 周的暴行中，至少有 42000 名中國人被殘忍地殺害”。（這一段據稱是勞埃德·伊士曼撰寫）劍橋中國史使用的是至少4.2萬人。類似的數字也在1941年斯諾的《亞洲之戰》，1944年電影《中國之戰》中出現。這個數字的來源應該是世界紅十字字會（The Red Swastika Society）在南京收殮了4萬多具屍體。然而，收殮屍體的不僅僅是世界紅十字字會，還有其他機構，還有被毀屍滅跡的。

日本方面，1967年日本歷史學家洞富雄的估計是20萬人。20世紀70年代初期，洞富雄的20萬大屠殺遇難者的估計首次遭到記者鈴木章的質疑，他提出有“數萬人”遭到殺害。不久後更極端的日本右翼宣稱，根本沒有大屠殺發生。在日本，根據對南京大屠殺死亡人數估計的不同，研究最終分為三大陣營：“幻覺”派根本否認南京大屠殺；“大屠殺”派相信有數十萬人死亡；“中間派”認為死亡人數為數萬。 

日本學者對30萬人數主要的質疑，是認為戰後民間的收屍數字有所誇大，主要集中在對南京崇善堂11萬具埋屍的質疑，認為崇善堂沒有人力完成這種規模的行為。也認為不同渠道埋屍人數有重複計算。

此外，對南京當時的人口數量，也有不同的説法。日本右翼學者認為當時南京一共只有20萬人。然而，中國方面的統計，南京人口在1937年6月達到101.5萬人。1937年8月至11月，48.9%的市民遷往外地，17.6%的農村市民遷往外地。1937年11月上旬，南京仍有54.7萬餘人居住。一份日本軍事間諜報告顯示，1937 年 10 月下旬，南京有超過 530,000 人。日本學者笠原十九司也認為1937年南京淪陷前有40-50萬平民和15萬士兵。

南京戰前人口超過100萬人，其中有部分人口因為戰亂逃出，這一點毫無爭議。有爭議的是有多少人遷出，淪陷時還剩多少人留在南京。

南京戰後還剩多少人，也有不同説法。根據１９３８年２月１９日和２８日由日軍華中派遣憲兵隊司令官大木繁上報給關東軍司令部的兩份《關於南京憲兵隊轄區內治安恢復狀況的報告》。報告中顯示了“事變前後的人口對比”：“事變前”，南京人口是１００萬人（不含下關），到本旬（２月２８日），共計歸還人口３３．５萬人；下關人口是１３萬，後歸還１萬人。這份報告中，南京+下關人口總數減少了78.5萬人。其中一部分是逃難離開的，一部分是被屠殺的。

必須承認，在西方國家，南京大屠殺的死亡人數確實有很大爭議，從最少的1-2萬人，到最多的20萬人以上都有。**中國主張的30萬人，確實不是一個西方國家全部接受的數字。**在日本，甚至還有一部分人認為南京大屠殺是虛構的。然而，即使在日本，也有大量日本學者認為，大屠殺死亡人數至少是在十萬以上。

3、

為什麼南京大屠殺死亡人數在西方國家會有如此大的爭議？

首先是政治原因：

與二戰後的德國不同，日本戰敗後，為了在亞洲牽制蘇聯和中國，美國並沒有徹底清算日本二戰前的舊勢力，保留了天皇以及大量二戰前日本的舊官僚，舊軍人。

安培晉三的外祖父，岸信介，1942年出任東條英機內閣商工大臣。岸信介被視為甲級戰犯嫌疑犯，而被拘押於東京巢鴨監獄，調查長達3年半，但他未曾被東京軍事法庭起訴。（準確的説，岸信介是甲級戰犯嫌疑犯，但並未被判決）1957年岸信介出任日本首相。

一個戰時內閣大臣，甲級戰犯嫌疑犯，出任一國最高領導。這在二戰後德國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但在戰後日本就發生了。德國人，可以把二戰視為納粹和希特勒的罪行，採取徹底的否定態度（希特勒本來也是奧地利人），從而徹底的自我反省。

但日本，就無法實現這樣的切割和徹底的自我否定，這個國家和人民，對戰爭是缺乏反省的。

美國對日本戰後的恭順服從非常滿意，同時也處於自身的政治目的，鼓勵了日本右翼勢力的發展。同時，不少在日本的，或者訪問日本的美國人，出於種種原因，也對日本人產生了好感。

歷史學家約翰託蘭就是其中一位。1959年，剛離婚的約翰託蘭來到了日本，準備寫一本關於二戰中日本的書籍。在這裏，他遇見了一位能説英語的日本女性Toshiko  Matsumura。Toshiko是著名出版社McGraw-Hill 中的一位關係廣泛的記者。Toshiko成為了託蘭的翻譯，隨後，1960年3月，47歲的託蘭和Toshiko結婚了。

1970年，託蘭的名作《日本帝國的衰亡》獲得了普利策獎，這本書幾乎是關於日本二戰歷史最暢銷的著作。讀過這本書的朋友，應該能從其中看到明顯的傾向性。裏面對不少日本政治軍事人物，包括被絞死的甲級戰犯（比如菲律賓戰役的指揮官本間雅晴），都不乏溢美之詞。最後對東京審判，也認為是勝利者的過度報復。

類似這樣的，或多或少站在日本立場的戰爭史書籍，影響了一代西方人。

由於政治原因，西方社會並不關注南京大屠殺。在此話題發生爭論的，主要是中國和日本學者，包括在日本或與日本有較深聯繫的西方學者。

其次，是第一手數據資料不足：

這一點我們也必須承認。與納粹屠殺猶太人相比，我們的第一手信息是不足的，我們拿不出一個暴行中遇難者的完整名單。目前，大屠殺紀念館的名單牆上，有名有姓的只有1萬多人。相比之下，一般認為，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數量是600萬。目前，有名有姓的名單找到了470萬人，只有130萬人姓名不詳。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首先，納粹屠殺猶太人，真的是按照“户口本”一個個先都抓到集中營去**。**到了集中營，要登記造冊，青壯年還要從事體力勞動，壓榨完最後一點剩餘價值，在送去毒氣室“洗澡”。在集中營被屠殺的猶太人，有完整的登記記錄。德國當時也是發達國家，遠遠比中國更發達。

南京的情況完全不同。日本軍隊在屠殺中國人時，根本不會問姓名，更不會登記造冊。

如果説納粹殺猶太人，是一個高度組織化的冷血理性的殺人機器。關鍵詞是“冷血”兩個字。

南京大屠殺，是日本軍隊野蠻瘋狂獸性的大爆發，關鍵詞是“獸性”兩個字。

一個是冷血的一個不漏，嚴格統計的殺戮。殺戮的數字當成功勞去上報。一個是獸性的，見人就殺的瘋狂。當然後者沒有完備的統計記錄。

**其次，南京戰後是被日本佔領，日本肯定不會保留自己殺了多少平民的記錄。**二戰末期，日本在被佔領前，銷燬了大量戰爭機密資料，特別是關於戰爭罪行的資料。戰後中國的民國政府，忙於內戰，也沒有花時間去好好統計。因此大量資料缺失。現在過了80多年，已經很難再找到第一手的資料證明死亡人數了。

第三，當時的中國是一個前現代國家，沒有身份證制度，和當時的德國完全沒法比。南京大屠殺發生在1937年，將近10年後的1946年，民國政府才推行身份證制度。1937年的民國，雖然有户籍法，但沒有身份證制度，戰亂之中，也沒有保留完整的户籍資料。1945年抗戰勝利，返回南京的民國大員忙着接收各類日偽產業，沒有人去收集保留户籍信息。

**第四，戰爭中的平民死亡，本來就難以統計。**以抗美援朝為例，一般認為死亡的平民數量在200-300萬人，也有説500萬人的，但具體多少，根本就沒有名單。不要説平民了，韓國軍隊的傷亡，都眾説紛紜。按美國的朝鮮戰爭紀念碑的數字，死亡得超過50萬。（聯合國軍總計死亡62.9萬人，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合計遠不到10萬人）韓國自己的統計有13.8萬人，14.2萬人，23萬人等多個數字。

獲取證據確實非常重要。沒有第一手的資料證明南京大屠殺的死亡人數，這是我們國家的一個永遠的遺憾。目前只找到了1萬多個姓名。如果我們有10萬個或更多的姓名，無疑，我們在反駁日本右翼時，會更加有力。從嚴謹的態度出發，由於戰亂，由於當時政府的無力，南京大屠殺中殉難的準確人數和每個人的姓名，時隔80多年的今天我們已經無法知道。

學術討論到此結束。

4、

學術討論，是可以承認南京大屠殺人數存在爭議，可以討論爭議發生的原因，也可以討論西方日本學者對30萬人數提出的異議。

然而，對人數的爭議，無法掩蓋南京大屠殺的根本事實。我們無法給出30萬人的名單，但南京大屠殺的反人類的暴行，不會因為有沒有這份名單而有任何改變。

西方國家對納粹大屠殺的主流觀點是：“否認大屠殺行為以及對於大屠殺歷史的輕視或扭曲都是反猶主義（antisemitism）的一種形式。 ”

對中國人而言，是不是也可以同樣説這樣一句話？“否認日軍侵華期間的暴行，以及對於日本侵華暴行歷史的輕視或扭曲都是反華的一種形式。”

如果宋老師的發言，類似我寫的這些，會被罵成這樣嗎？我相信，就算還是會被罵的，但不至於這樣，也不會丟掉工作。

宋老師的發言，根本就不是學術討論，是預設立場的，沒有任何根據的，類似出租司機侃大山的行為。

這篇文章，我花了大半個週日的下午，寫了差不多3個小時。宋老師是在課堂正式上課，教師是她的全職工作。照理説，應該更加認真的準備才對得起教師這兩個字。可是她沒有。

為什麼很多教授，知識分子支持宋老師。也許就是因為，他們中的有些人上課的方式，也是這種預設立場帶節奏的侃大山吧？所以就感同身受了？

最後我説一句，今天的網絡輿論場，和十年前有很大改變。這種改變，那些傳統的老“公知”們，當然不適應了。

今天的朋友，也無法想象十年前的網絡輿論場是什麼樣子。10年前的微博是啥樣的？不是質疑南京大屠殺數字，而是直接站在日本軍國主義的立場，稱南京大屠殺的野蠻行徑是“解放南京”。

雖然，今天的輿論場，我也有些不適應，也經常被罵。就算我一向認為同時被兩邊罵是一件應該引以為豪的事情，被罵的時候還是很鬱悶的。

但我更不願意回到10年前那個，一個區政協委員可以公開微博上宣揚南京大屠殺是“英勇軍隊解放南京”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