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無神論史》連載67——洪秀全“拜上帝教”和曾國藩儒教神祇的存亡消長_風聞

**編者按：**為宣傳科學無神論，從9月10日起，我們將連載李申的專著《中國無神論史》。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縣人。1969年畢業於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獲哲學博士學位；2000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轉任上海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現任中國無神論學會顧問、國際儒學聯合會顧問、中國反邪教協會副會長。

第十三章 明清時代的無神論

十四、洪秀全“拜上帝教”和曾國藩儒教神祇的存亡消長

洪秀全拜上帝會起義，依照基督教教義，基督教之外的一切神祇信仰都是偶像崇拜，都應該搗毀。所以洪秀全太平軍所到之處，一切儒教神廟、佛教寺院、道教宮觀，都在拆毀之列。所以曾國藩《討粵匪檄》，説他不僅是要為人報仇，也要為神雪恨。然而神祇的深仇大恨卻要人來報復，就只能説明神祇是不存在的。洪秀全的行為，客觀上給人提供了無神論思想的資料。

二十五歲的書生洪秀全考試落第，在廣州遇到一位長髮道袍者，送他一套梁阿發編的宣傳基督教的《勸世良言》。從此開始，洪秀全開始了他的創教活動，同時也是他毀壞中國傳統神祇信仰的活動。

依基督教教義，除了他們自己的神，其別的神要麼是邪神魔鬼，要麼是偶像崇拜，都在消滅毀壞之列。基督教傳播到哪裏，哪裏原來的神祇就有被消滅、毀壞的可能，只要基督教徒有了足夠的力量。世界各個古老民族因此被毀壞的神像、包括古希臘、古羅馬的神像，不知凡幾。其中不少都是所謂藝術品，文化遺產。

基督教傳到中國，也是如此。利瑪竇到中國傳教，惹中國人不滿的，就有這一條。有人在利瑪竇或者其他傳教士那裏，經常看到被毀的中國傳統神像。洪秀全接受了基督教，他乾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毀壞當地的傳統神像。

洪秀全所創的教，自稱“拜上帝教”。“上帝”本來是中國古人信仰的至上神。自從利瑪竇聽從儒者瞿太素的建議，將他的“陡斯”譯為“上帝”開始，中國不少人就認為，似乎基督教信仰的，也是上帝。直到今天，絕大多數中國人一聽“上帝”，還認為那就是基督教信仰的至上神。在洪秀全心裏，他的上帝，就是基督教的神。信上帝，就不能再信別的神。所以在創教過程中，他和馮雲山一起，一面教人要信他的上帝，一面教人不要信“邪神偶像”。當地有個甘王廟，被地方長官和普遍民眾都認為是非常靈驗的神。誰得罪了這尊神，一定會受到神的懲罰。可是洪秀全和馮雲山拆毀了甘王廟的神像，並且指責所謂“龍母”不是神。大家都認為、洪秀全和馮雲山一定會遭神的報應，可是他二人竟安然無恙。這件事，為他們贏得了很大的名聲，也贏得了很多信徒。

從此以後，隨着太平天國運動在軍事上的勝利，洪秀全也把清除傳統神祇作為自己運動發展的必要內容。他宣佈中國傳統的神祇都是妖魔，必須消滅。基於傳統觀念，有人勸告洪秀全，説上帝需要其他神祇輔佐，不要把過去所有的神祇都統統消滅。洪秀全反駁説，君長的官府，都是他自己設立的，所以可以幫助他進行治理。這些土木偶像，是上帝命令設立的嗎？

至若凡人所立一切木石泥團紙畫各偶像，且問爾是皇上帝旨意設立否乎？非也。類皆凡人被魔鬼迷濛靈心，據愚意愚見人手造出各等奇奇怪怪也。況皇上帝當初六日造成天地山海人物，已設有其神使千千萬萬在天上，任其差遣，何用得凡人所造各等奇奇怪怪者乎！且叛逆皇上帝實甚。（《原道覺世訓》）

洪秀全這裏所説，就是基督教的教義。依基督教的教義，“皇上帝”創造世界的時候，已經造了千千萬萬神在天上，根本用不着這些土木偶像。因此，太平軍所到之處，中國傳統的神像神廟，還有神的祭壇，全都遭到拆毀、廢棄。這些神祇中，主要是儒教的，也有佛教和道教的。

洪秀全消滅傳統神像、神廟的行為，從否定這些神祇的意義上，是無神論的行為。就像當年羅馬帝國也曾認為基督教徒是無神論者一樣，因為他們不信羅馬帝國的神。然而洪秀全和中國傳統儒者廢除淫祀一樣，儒者廢除淫祀，為的是維護正祀、維護正統的信仰；洪秀全拆毀傳統神廟神像，為的是讓民眾信他的皇上帝。雖然如此，從否定的角度看問題，他拆除神廟神像的行為和中國古代儒者廢除淫祀的行為，都是無神論行動。

在清朝政府看來，洪秀全自然是和古代的黃巾、黃巢、李自成一樣，是反叛者，是所謂盜賊，必須鎮壓。然而洪秀全和古代的這些盜賊也不一樣。古代的黃巾、黃巢、包括李自成等，並不消滅傳統的神祇信仰，但洪秀全不僅要反叛朝廷，而且還要消滅傳統信仰的神祇。因此，清朝政府鎮壓太平天國運動，不僅是軍事和政治鬥爭，也是宗教鬥爭。其代表性文獻，就是曾國藩的《討粵匪檄》，即討伐從廣西起義的洪秀全的檄文。

該檄文説，清朝政府和洪秀全的鬥爭，不僅是政治鬥爭，軍事鬥爭，而且是宗教鬥爭：

自唐虞三代以來，歷世聖人扶持名教，敦敍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粵匪竊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自其偽君偽相，下逮兵役賤卒，皆以兄弟稱之。謂唯天可稱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農不能自耕以納賦，而謂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賈以取息，而謂貨皆天王之貨。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別有所謂耶穌之説，《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曾國藩在這裏把事情分析得很清楚，和太平軍的鬥爭，不僅是大清朝的事，而且是名教的事。所謂名教，就是儒教。接着，曾國藩指出了太平軍對儒教神靈的迫害和侮辱：

自古生有功德，沒則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雖亂臣賊子窮兇極醜，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聖廟；張獻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粵匪焚郴州之學宮，毀宣聖之木主。十哲兩廡，狼藉滿地。嗣是所過郡縣，先毀廟宇。即忠臣義士，如關帝、嶽王之凜凜，亦皆污其宮室，殘其身首。以至佛寺、道觀、城隍、社壇，無廟不焚，無像不滅。斯又鬼神所共憤怒，欲一雪此憾於冥冥之中者也。

“生有功德，沒則為神”，曾國藩簡明扼要地講明瞭儒教神靈的來源。“王道治明，神道治幽”，概括了儒教政教一體國家的政治-宗教制度。李自成和張獻忠的事例説明，孔子和文昌，包括關雲長、岳飛，包括孔子弟子們，都是古代國家的神祇。而這篇檄文也説明，曾國藩的行動，不僅是在保衞清朝政權，而且是在保衞儒教：

本部堂奉天子命，統師二萬，水陸並進，誓將卧薪嚐膽，殄此凶逆，救我被擄之船隻，拔出被脅之民人。不特紓君父宵旰之勤勞，而且慰孔孟人倫之隱痛。不特為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而且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

也就是説，他的軍事行動，不單是衞國，而且是護教。不單是為人報仇，也是為神雪恨。

曾國藩作為一個儒者，對儒教的神靈向來抱着非常虔誠的態度。他在禮部任職時，衙門內的土地祠，祭祀着韓愈。韓愈神像之旁，是孔子的神主牌位。曾國藩認為這不合禮制，於是移走了孔子木主，並作了一篇祭文，説明讓孔子站在韓愈旁邊，是不合適的。他平定太平天國以後，南京遭受了旱災。為了解除旱災，他恢復了南京鐘山之陽靈谷寺內的龍神廟，並且和布政司衙門的李宗義，督糧官王大經，監巡道龐際雲，先後求助靈谷龍神。據説是“四祈而四效，旋叩而立應”，以致“甘霖滂沛，坼壤膏流，槁苗勃興，嘉蔬蓊蔚……”（曾國藩《靈谷龍神廟碑記》）。

為了報答龍神的恩惠，曾國藩等人“相與重構斯廟”。 在《靈谷龍神廟碑記》一文中，曾國藩還慨嘆，金陵是六朝古都，廟寺殿宇，震耀今古。但是太平軍的到來，使它們都無一椽一瓦的殘留。靈谷寺過去也屢興屢廢，但沒有這次毀壞的乾淨。他滿懷企盼地説，如今龍神廟修復了，至於全寺的重建，還不知要等到何年？

就在這次祈雨活動之前，曾國藩曾經虔誠地向上帝祈禱。他的《丁卯四月求降雨澤告辭》中説道，從去冬到夏初，八個月無雨，原因都是因為這裏的百官“不職”，引起了上帝的震怒。於是曾國藩引咎自責，向上帝呼籲：

痛蚩蚩者無罪，罪乃在於疆臣。羌無德而竊位，上幹怒乎百神。或屋漏之隱匿，或秕政之不仁，將舉措之失當，抑冤獄之未伸，宜躬被乎酷罰，胡移禍於吾民？爰致齊而惕厲，叩蒼昊而陳詞。審餘身之有咎，甘百死而不辭。

為斯民而請命，冀歲事之無虧……

就筆者所見的祈雨文中，曾國藩的這篇文章是最虔誠、自責也是最由衷的。曾國藩的儒者道德，在這裏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如果上帝、百神果然存在，即使曾國藩確有過失，他們也應當原諒，並且降下甘霖。

曾國藩消滅了洪秀全，也説明洪所信的神祇，包括天父、天兄，是不存在的。曾國藩消滅洪秀全拜上帝教的行為，也是一次無神論行動。同樣，洪秀全消滅了中國傳統的許多神像、神廟，也是一次無神論者的行為。至於他們本人，以及他們所代表的羣體，也都是一個宗教羣體，只是所信神祇不同而已。有人認為曾國藩代表的是理性政治而非神學政治，洪秀全是神學政治，實在是不了情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