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宏都會覺得low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12-20 22:00

作者 | 吳大宇
“我從來沒在手機聽過這些歌,但每一首都會唱。”
騰訊音樂娛樂集團(TME)評出的2021年度熱歌榜,可以説是深刻地揭穿了中國社會音樂審美的層次。榜單上的十首熱門歌曲,均先在抖音火爆,不知道是誰唱的,不知道叫什麼歌名,但你都聽過,甚至會唱。
它們像病毒一樣傳播,讓人感到害怕,因此就有了文首那句來自某大V的感慨。
騰訊音樂娛樂集團(TME)評出的2021年度十大熱歌
情緒的背後是不理解,尤其對於聽周杰倫、孫燕姿長大的80、90後。
簡單、洗腦又無太多深刻內容的短視頻歌曲,是他們眼裏low的代名詞。橫亙很多人心間的疑問是:短視頻熱歌憑何壓倒性地佔領流行榜單?
唱作人、北京晨時雨公司CEO龔釗對南風窗分析:短視頻歌曲佔領市場,遠比大眾認識得早。如果單看熱歌榜,大眾熟知的歌手很早便被排除在外。“兩三年前,騰訊音樂娛樂集團一平台出了影響力歌手前100的榜單,我看了名單,一共認識的不超過5個人。”
如此叩問在音樂行業內部早已展開。有音樂人痛斥短視頻歌曲帶壞市場,注重15秒傳播的浮躁風氣格外危險。也有人將它看做音樂草根化、平民化的標誌,説聽眾不願為歌付費的習慣,最終導致大眾化歌曲廣為傳播。
一個共識是,2018年起,以《學貓叫》和衍生的手勢舞為起點,抖音歌曲逐漸佔據音樂市場——《學貓叫》獲得了Billboard Radio China的年度十大華語金曲獎,2019年度熱曲《野狼disco》以男星陳偉霆和張藝興的演繹,登上了2020年春晚舞台。

《學貓叫》獲得2018年Billboard Radio China的年度十大華語金曲獎
抖音神曲的確在各方面顛覆華語樂壇。上海劇星傳媒的業內人士金鑫認為,這種力量是底層邏輯的改變——抖音去中心化的機制與QQ音樂等流媒體已然不同。
“抖音更容易讓音樂找到喜歡它的人。”他對南風窗記者解釋。
如同勢不可擋的短視頻平台,短視頻歌曲憑藉互聯網思維,贏取了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我們都想知道變化究竟怎麼發生的,什麼又在悄然改變。
15秒的音樂統治了華語樂壇熱歌榜,聽眾也許最該收穫的最大教訓是:聽任市場和榜單餵養耳朵的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
抖音神曲演唱者們合作演唱十大熱歌串燒
1
一百首歌,打包價兩百萬
90後歌手林依的抖音粉絲只有不到500人,但他的一首單曲,被短視頻用户使用了100多萬次。最熱門的幾個視頻,點贊量均已上百萬,一度在抖音熱門歌單的前列。

抖音熱門音樂榜
南風窗對他進行採訪,要通過製作人進行聯繫,還需要等到他的主業——律師的工作忙碌完。時間通常在夜晚10點後。
林依並非專業歌手,唱歌是從初中開始的愛好。2018年起,他在酷狗等音樂平台發歌,很大部分都是翻唱。聲線是慵懶又具備少年感的,沒有雜質。
2020年,他剛與現有音樂廠牌簽約,推新歌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所謂廠牌,即擁有音樂版權的出版公司,過去世界範圍流行歌曲由大廠牌——三大音樂巨頭公司環球、索尼、華納掌控。而現在,廠牌是很多音樂人的個人工作室,主要以售賣歌曲版權盈利。
林依唱的第一首單曲便在抖音收穫了意外的火爆。他回憶,剛收到歌曲小樣時,只覺得曲風“很甜”,但“沒有特別的喜歡”。後來他才慢慢理解,歌裏有青春期戀愛的羞澀感,“那種掩飾不住的心動,令人產生共鳴”。
這亦符合他當三年網絡歌手經歷總結出的流量密碼:用户“要麼喜歡很甜的歌,要麼就極致傷感,都在感情裏受過傷的”。於是,在2020年冬日,他學了一天,最後唱了兩遍,將歌曲錄好。
抖音爆火歌曲,因朗朗上口的歌詞和淡淡憂傷的旋律,一經上線就迅速成為爆款
林依還記得,歌曲剛在酷狗、抖音等平台上線時,不温不火,但發佈一個月左右後,因為幾個爆款視頻,歌受到廣泛關注。抖音的熱度迅速輻射到各音樂平台,“我沒想到能那麼火”。
他現在的解釋是,在抖音,代表更大眾、普世的情緒容易傳播,而酷狗等流媒體平台則適合小眾、垂類的音樂。所以“在抖音火的歌,在其他平台一定會火,但在別地火的歌放到抖音不一定適合”。
音樂製作人龔釗也同意,抖音歌曲反映了“文化消費品的下沉”。
“國內以前是北上廣火了,往下輻射,所以搞音樂的人都集中在大城市。歌手老以大城市的(反饋)顯示歌曲的大眾接受度。但出去巡演一圈就知道了,二三線城市沒那麼(先鋒)。”龔釗對南風窗表示。

抖音出圈神曲《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抖音等短視頻平台令中國音樂市場有了最大多數人的選擇,隨着傳統唱片公司“把關人”角色衰微,吞噬音樂市場。
這樣的變化反過來影響音樂製作的上游。
龔釗最直接的感受是,一首歌的製作成本在業內已經“低成負數”。她製作的原創歌曲,講究使用好的樂器,買最貴的設備,彈出最好的音色,但這些抖音聽眾都不需要。
一位太合音樂人士曾在受訪時表示,大多數抖音神曲創作門檻較低,將簡單的和絃、直白的歌詞、重複的旋律多加組合,常可生成爆款。“最快4個小時就可以做出一首歌。”

抖音熱歌旋律被網友稱為是諸多經典歌曲的集合體
龔釗説,她還在按照過去的收費製作一首歌,開價幾萬元,但後來才意識到,這個價格遠高市場價,“很多詞、曲、編加起來才收費兩三千”。
“一位金曲獎評委告訴我,現在的公司不會單個和製作人談一首歌的收費,而是一百首歌給兩百萬,打包價。很多人就會心動了。”
2
15秒計算
雖然最火的單曲紅於抖音,但林依在採訪時反覆表達,抖音像一把雙刃劍,令像他一樣的素人歌手被更多人看見,卻同時讓歌手變得功利,長期來看,不利於華語樂壇的發展。
無論從何種角度看,短視頻神曲和人們習慣的歌曲,有天然的矛盾:抖音歌曲要在15秒以內抓住聽眾,而將一首歌聽完通常要3至5分鐘,情緒是遞進的;前者的製作強調效率,工業化,這與依靠人靈感的藝術創作又相悖。
音樂博主範筒總結,現在的熱歌通常為“小製作大流行”,套用人耳最舒服、最沒有意外的框架。據他統計,2019至2021年,26首抖音熱門歌曲,有令人震驚的相似度——26首歌只採用了3種和聲進行。“越套路化聽起來越順,更容易在十幾秒視頻脱穎而出。”
儘管一切都在背離“歌曲”二字,但身處其中的人,很大部分沒法避免地湧入代表流量的抖音藍海。
龔釗解釋,在音樂市場,小公司沒有太多的選擇權,“勢頭是都在抖音推廣,那麼作為公司肯定也要使勁投,分這杯羹”。而她接觸過的職業音樂人,以追求商業利益為目的,“大家都非常適應和順應這種變化”。
林依的音樂製作人張茵也認同上述觀念:“就這麼説吧,抖音短視頻平台對現在音樂能不能火有直接性的影響。”她在2017年全職做音樂,現在成了廠牌的運營者,旗下新歌幾乎所有推廣渠道都來自抖音。
關於林依那一首爆火單曲,張茵有一個更細緻的版本。她説,歌的流行在可預測範圍內,包括爆款視頻傳播的梗,都是在團隊的助推下一步步變得火爆。
據她介紹,推廣歌曲之前團隊會做小測試,看這首歌的受歡迎度、平台的轉化率。“比如,我們會鋪用這歌做BGM的視頻到抖音,在點贊量高的視頻看有沒有評論對歌感興趣,同時看它在QQ音樂、酷狗平台上的轉化。根據這些考慮接下來要不要繼續推。”
發佈後,張茵注意到,從抖音到音樂平台的轉化率非常好。決定繼續花錢推廣以後,她深知下個步驟——“讓大家在抖音玩起來,讓歌曲和大眾產生互動”。
她把玩法列為抖音歌曲傳播的最重要因素,入手點“可能是歌詞或者旋律,又或是音頻設計”。
團隊後來做了兩件事:一是上線DJ版,因為“在短視頻上玩起來,節奏性很重要”;二是研究歌詞,發現歌詞的傳播點,請了一批顏值達人圍繞一個關鍵詞做BGM拍攝視頻。
後者是眾多抖音歌曲的出圈要點,《學貓叫》有手勢舞,《野狼disco》的配套舞蹈則成為去年年會熱門表演節目。

《學貓叫》手勢舞
“KOL拍了後帶起大眾,大家也跟着拍。”張茵説。
就這樣,音樂作為視頻傳播的附屬品,得以進入無數人的耳朵。據媒體報道,多位音樂公司高層都認同,抖音提供的BGM模板從產品視角,引導用户進行內容創作,這是視頻內容工業化嘗試的一部分。
與此同時,在有數據和流量的監測下,音樂作品的商業性變得精準地可預期。甚至,歌曲主題和情緒都可以計算出來,捕捉社會熱點成為創作主流。
北京雲貓文化有限公司的CEO宋孟君曾在受訪時透露,如今團隊能從開放平台的數據中分析出限定時間內,不同地域、不同性別、不同年齡的人,各自在聽何種風格的音樂。一首歌曲的用户畫像在數據面前變得清晰,公司從而根據公眾需求進行創作。
3
被異化的音樂人
抖音歌曲正在對音樂市場施加廣泛影響,但並不代表選擇這一賽道的人,成為了受益者。
像張茵一樣的從業者,今年很多都感覺到了賽道的擁擠,共識是,歌曲製作的成本可以降,但推廣的費用會越來越佔大頭。
為了給南風窗記者解釋其中的變化,她打了個比方:去年抖音一年推了一百首歌,今年可能推了一萬首歌,按照比例來算,兩種情況能火一首歌的難度不一,推廣成本因此水漲船高。“根源是需要推廣的歌曲越來越多。”
這意味着迭代的速度加快,上頭的旋律被遺忘的速率也在加速。
“音樂先聲”的創始人範志輝在受訪時表示,即使一首歌能在平台內部大範圍傳播,走紅時間也很難超過兩個月。“現在的歌曲還沒有足夠的時間發酵,馬上就被替換和更新了。”

《明日創作計劃》中,鄧紫棋談現在的音樂市場現狀
市場競爭也加劇了音樂市場的“賭博”心態。龔釗觀察到,更多公司願意將投資放在版權上,而非歌手本身。“版權比人好控制”。
她舉了一個例子,歌曲製作成本降低以後,更容易被批量製作。一批歌曲製作以後,“公司會按照一整個盤子來製作,比如一次性投放100首進市場,只要有一首歌中了,(火了),公司就能回本”。
這和過去唱片公司培養歌手是一個思路,一位頭部歌手可以養活整家公司。但現在,人的重要性被大大降低。
如今,要想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獲得勝利,張茵總結,從歌曲的高潮旋律、歌詞到玩法,每一個環節都很重要,“各個環節都非常完美后,還要講究一些運氣。運氣成分也佔了非常大的比重”。

今年11月《漠河舞廳》意外爆紅,登上好幾個平台的熱搜
和林依合作推出第一首抖音熱歌后,團隊按照相同的方法推廣了幾首新歌,均無法得到相同結果。“後來還有一首歌小爆了一下。”張茵對記者強調。
類似的例子並不鮮見。去中心化的算法令15秒歌曲達到最大影響力,但同時無可避免地賦予其技術衍生的,與藝術創作不符的弱點。
短視頻歌曲盛行後,龔釗認為,持久度如今成了衡量歌曲很重要的指標。“如果有一個歌曲啪地在全網刷屏,但是過了一個月、三個月呢,還會被人記住嗎?再出一個東西能不能到這個程度?”
對大多數短視頻歌曲來説,答案無疑是否定的。而互聯網過快的速率又倒逼每個創作者保持頻率,這對歌者和聽眾都是打擊。“人(指歌手)太早地到一個高度後,但是能力實際上沒有完全匹配,説白了是靠流量堆積的時候,這完全是對個體心態的一種折磨。”她評價。

《漠河舞廳》意外爆紅後,原唱柳爽形容心境“從歌曲被發現傳播的興奮、愉悦,轉變為疑惑,再到不適”
弔詭但又符合互聯網操作的是,在短視頻平台,哪怕是千萬級的大V歌手,仍然要保持一週多更的頻率。
“藝術創作這件事,永遠不可能持續產出。它就是一個你全部產出去之後,你這人空了,所以你就要去吸收,再去產出,你又空了。有這麼一個階段,但是,互聯網沒這個時間。”龔釗説。
(文中林依、張茵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