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凱碩：在亞洲，中國的長線思維勝過美國的短線思維_風聞

作者：馬凱碩（新加坡前常駐聯合國代表、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前院長）

來源：翻譯自2021年12月15日的《外交政策》網站（原文來源）

原題：In Asia, China’s Long Game Beats America’s Short Game

馬凱碩

潛艇和貿易都可以讓人在不經意間產生安全——前者通過威懾敵人，後者通過相互依存。而貿易創造的安全感持續時間更長。

潛艇交易很容易放棄。這種事情可以去問法國，他們今年失去了一份向澳大利亞提供攻擊性潛艇的長期合同。貿易協議所產生的經濟相互依存關係更難解開。這種事情可以去問特朗普先生，即便再不滿意，他也無法打破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只能對其重新談判。

這種對比突出了華盛頓在印太地區的短期博弈與北京的長期博弈之間的差異。美國正押注於他與澳大利亞和英國簽署的《奧庫斯安全條約》，該條約的主要內容是承諾向澳大利亞交付潛艇。中國正押注於利用貿易贏得鄰國，特別是最成功的亞洲集團——東南亞國家聯盟（東盟）的成員國。

華盛頓的路線看起來是正確的。從表面上看，奧庫斯的三個成員之間有着密切的聯繫，基本立場也一致。而在另一邊，東盟看起來像一個搖搖欲墜的組織，對緬甸這樣格格不入的成員國束手無策。它也無法平息成員國內部關於南中國海問題的爭吵。面對日益加劇的美中競爭，該集團還在艱難地試圖形成協調一致的地區反應。

東盟確實太弱了，它無法將自己的意願強加給自己的成員國，更不用説去左右外部成員，然而，這種弱點反過來其實也是東盟的優勢，讓東盟能夠在地區內外建立信任。

我第一次作為新加坡外交人員參加東盟會議是在50年前的1971年。我一走進會議室，就可以聞到五個創始成員國（譯註：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菲律賓、新加坡和泰國）之間濃濃的不信任氣氛。二十年後，當我以新加坡高級官員的身份出席類似的東盟會議時，不信任的陰雲已經消失。相反，印尼語中所謂的musyawarah、mufakat文化——即協商和共識已經感染了東盟。逐漸地，這種協商和共識的文化創造了地緣政治奇蹟，其中一些奇蹟如此隱蔽，以至於很少有地區外的人注意到。

越南戰爭剛結束時，東盟支持美國，越南和東盟之間的敵意和不信任顯而易見。但冷戰結束後，東盟將越南融入該地區經濟，幫助該國成為另一個東亞經濟奇蹟。越南從東盟學到的最重要的一課是可以與對手進行貿易，就像東盟最初的成員國通過貿易克服彼此間的不信任一樣。這就是為什麼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間的貿易從1991到2021只增加了三倍，而越南和中國在1979年間進行了一場戰爭後，兩國的貿易總量至今卻已經增長了6000倍。簡言之，東盟式的文化創造了和平與繁榮。

東盟的另一個重大突破是促進日本和韓國之間的經濟接觸。儘管這兩個國家都是美國的盟友，但因為歷史積怨，華盛頓幾乎無法説服他們彼此對話。事實上，近年來，首爾和東京之間無法開展協商，更難以形成共識。然而，儘管如此，東盟還是説服了這兩個東亞鄰國（以及與中國）簽署了自由貿易協定：東盟發起的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RCEP）於2020年由十個東盟成員國和澳大利亞、新西蘭、中國、日本和韓國——簽署。事實上，中國、日本和韓國等通過RCEP實現經濟一體化，將產生空前巨大的經濟提振。正是東盟實現了這一鮮為人知的奇蹟。

接下來，是華盛頓應該進行的一個簡單的詞彙測試。請計算一下，在美國總統喬·拜登、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美國國防部長洛伊德·奧斯汀和白宮國家安全顧問傑克·沙利文（美國印太政策的四位負責人）的演講中，哪個詞出現得更多：是東盟及其成員國的名字，還是澳大利亞。

答案是澳大利亞。華盛頓對澳大利亞的感情是真誠的，它的關心是發自內心的，這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奧庫斯協議為什麼能達成。然而，地緣政治也是一個殘酷無情的領域，感情用事只會造成競爭劣勢。如果北京把重點放在東盟和RCEP，而華盛頓把重點放在澳大利亞和奧庫斯協議，那麼，北京將會獲勝。

原因如下。重要的遊戲是經濟，而不是軍事。在2000年，美國與東盟的貿易總額為1350億美元，是中國400億美元貿易額的三倍多。到了2020年，中國6850億美元的貿易額幾乎是美國3620億美元貿易額的兩倍。華盛頓一直將日本視為最重要的經濟盟友。確實，在2000年日本的經濟規模還是東盟的8倍，但到2020年，日本的經濟規模僅為東盟的1.5倍。到2030年，日本的經濟規模將小於東盟。

而中國與東盟的接觸是深入而廣泛的。中國正在印度尼西亞、老撾、馬來西亞和泰國修建高速鐵路。令人驚訝的是，儘管河內和北京之間存在着對技術問題的不信任，但河內的地鐵系統最終也是交由中國建造的。當東南亞在尋找新冠疫苗時，中國的疫苗是第一選擇。印尼總統佐科·維多多是該地區的主要領導人，他很高興地接種了中國疫苗。毫無疑問，中國和幾個東盟國家之間的關係是複雜的，面臨着挑戰，然而，雙方合作的範圍和深度也不容否認。

隨着東盟經濟奇蹟般增長的故事剛剛開始，經濟聯繫將變得更加緊密。許多地區經濟體正處於成為中產階級社會的轉折點。澳大利亞的中產階級有2500萬，而東盟很快將擁有數億人邁入中產階級。還有一個領先指標：2020年，東盟數字經濟價值約1700億美元，到2030年，這一數字可能達到1萬億美元。該地區數字經濟的大規模爆發反過來將產生新的相互依存網絡，進一步加強該地區發展的大規模相互依存的數字生態系統。

因此，歸根結底，這是華盛頓必須面對的戰略選擇。美國印太外交的重點，是向澳大利亞出售潛艇，還是渡過盧比孔河（譯註：意大利北部河流，凱撒強行渡過該河擴張勢力，後世以此意指做出重大戰略決定），與東盟和東南亞國家簽署自由貿易協定。其中最關鍵的舉措是跨太平洋夥伴關係（TPP），這是華盛頓最明智的談判結果，為美國和地區經濟提供了美好的增長前景。然而美國於2017年退出該協議，如今因為國內政治原因，讓美國再次尋求加入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現在已經申請加入經修訂的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全面漸進協議(CPTPP)。

最後一個問題是：華盛頓能否重新參與亞洲的經濟大博弈？是的，它可以。它仍然有一些資產。儘管中國與東盟的貿易額要大得多，但美國在東盟的私人投資卻讓中國相形見絀。2019年，美國在東盟持有的外國直接投資總額約為3180億美元；中國的投資僅佔1100億美元左右。華盛頓應該瞄準東盟地區爆炸性的增長潛力，創造性的尋找自己的新合作方式，利用該地區對美國的善意，推動美國在東盟的投資。

簡言之，不要專注於潛艇的銷售，重點是美國在印太地區的投資和貿易。笨蛋，關鍵是經濟問題。（譯註：It’s the economy, stupid.這是比爾克林頓在1992年大選中嘲諷對手老布什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