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韓“性別戰爭”,誰贏了?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21-12-24 09:00
文 | 飛劍客
説起日韓,雖然不是可以作為等量存在的國家,地緣和社會制度都不同,不過當下中文互聯網比較習慣用日韓來做形容某種社會發展的極致狀況,以此來鑑今,或諷今,或圖一樂。
這種比附之所以流行,一方面大家好似共享着一種泛儒家文化圈的“共時”;另一方面,有着用人力資本進行原始積累,依照英美全球體系的規劃,從勞動密集向資本、技術密集轉型,創造經濟騰飛的“歷時”。
同時,反過來又困於高度內卷的問題,比如生育率下來了,有人就説是要日韓化;比如最近令人上頭的男女對立的話題,有人説這是要重走日韓的覆轍,有些平台還流傳着諸如“日本女權極盛一時,要車要房,於是日本男性躺平擺爛,最後女性輸了”或“韓國女拳極盛一時,最後韓國男性集體怒了打拳回去導致女性輸了”這樣的敍事。

在性別問題上用日韓比附我國有一個顯而易見的錯誤,完全忽視了我國和日韓社會截然不同的現代社會建構基礎。中國49年以來經歷了徹底的社會革命,其中包含着深刻的婦女解放的傳統,廣泛的婦女勞動參與率也讓我國的經濟和社會結構與日韓有巨大差異。很簡單的一點,大家看我國港台地區和東南亞華語圈國家在很多方面和日韓的相似性,會遠大於這些地區與我國大陸地區的相似性。這是因為,封建殘餘在我國屬於地域和經濟發展不平衡導致在底層殘留,在日韓港台這些地方則是仍然根植於頂層社會和經濟結構裏。
所以,雖然這樣的敍事來“比附”可能懷抱着好意,希望男女都回歸一種田園般古典主義的平衡,但它本身的視角還是偏狹窄和淺層,不符合唯物主義的邏輯。同時也呈現着一種極化煽動的趨勢,比如認為做不到雙贏,比起男/女單贏,那麼男女雙輸也是好的。
這是一種把男女問題上升到博弈論的角度:在囚徒困境中,有四個象限,最優解是男女雙贏,這是需要男女合作才能達到的最優解,而次優則是男女雙輸。這個模型在於這是一個原子化的社會,大家都不能保證對方會選最優解,基於人性本惡的假設,只能被迫選擇次優解。
假如現實是這樣描述的,橫向對比來看,男女雙輸看起來沒那麼糟糕。問題是,在這個階級的社會是有一個縱向的,當一個男性和同階層的女性零和博弈,走向雙輸,更上面一層的男性在所謂性資源上贏了你;當一個女性和男性零和,更上一個階層的女性可能要用你代孕。
一個抽象的男女對立並不可靠——不是説不存在抽象維度的性別問題,而是在於這往往是一個“被抽象”的問題——比如我們看到的互聯網上的男女對立,很多集中在了職場、戀愛、彩禮、生育等,**更可能是凝聚在一個階層向度的——也就是年輕的,城市化的中產、白領和小市民的內部的分配問題,**藉由流量機器和文化工業,泛化為當下普遍的焦慮。
故此,本文並沒多大興趣通過日韓做例子來“翻譯”為我國流量機器下的源源不斷生產的性別對立想要的故事,而是想就事論事,藉此機會窺視一下日韓這些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性別問題,其背後還涉及到一個唯物主義的問題,即是經濟發達是否必然帶來兩性平等?
常説日韓日韓,其實兩者在性別議題上未必能有多大的感同身受。
的確,作為東亞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日韓在經濟基礎上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在於能使少數大企業把數以千計的中小企業劃成等級並加以控制。這是這種經濟的主要結構特徵。它的產生和發展首先是一個政治過程,使得整個經濟基礎裏保留了相當多的封建殘餘。
怎麼具體化呢?在微觀上,市場主體裏摻雜了許多等級制的東西,十分壓抑,比如在職場裏,辦事説話必須時刻先考慮身份等級,然後再説符合自己等級的話。底層員工除了要挨主管罵,還得被前輩各種“我説聽不見就是聽不見”的對待。
然而,在兩國封資結合的內在細節裏,日韓有相當多不同的地方,尤其體現在性別上。
首先説説日本吧。日本一直是一個男尊女卑的國家,這點在很多人那裏是一個常識。有意思的是,前段在B站上爆火的《性別戰爭三十年》,似乎在試圖改寫這個常識,其主要論點是日本有段時間女性地位如日中天,要價太高,導致平成的日本男性集體躺平脱鈎,然後女性才終於收斂。這裏有兩個顯著的問題,一是把年輕女性的婚戀溢價現象作為女性權益的全部,一是完全忽視了婚戀年齡段以外的女性處境。
從日本歷史上講,明治維新為日本走向近代化打開了一扇大門,但始終沒有為日本婦女的解放打開過一條門縫。天皇一邊推廣着賢妻良母,一邊逼迫女性大規模“下南洋”,用身體換取外匯;在對外發動侵略戰爭時期,日本女性作為留守力量,成千上萬地進入工廠。

而到了戰後日本經濟的飛速發展,日本資本主義呈現出一派夢幻的景色,日本社會大大地富裕了,對很多日本婦女而言,好處是她們不再需要為衣食奔波,父權也這麼想,於是她們便被排擠到了社會生產之外。
從明治維新後就奠定了日本女性賢惠持家,端茶倒水的形象,一度固化在了日本資本主義高速發展的歷程裏。日式的資本主義父權制為女性安排或預留了存在的唯一主體,那就是家庭。長大嫁人就是最合適的歸宿。
誠然,在某些特殊歷史階段裏,比如泡沫經濟前夕的日本,女性的經濟收入水平短暫提升。對於婚前女性,日本社會表現了出奇地容忍,允許她們在消費社會里放縱和物化自己。但是在日本泡沫經濟破滅以後,無論男女的工作都受到嚴重打擊,這些現象只是曇花一現。除了保留下來產業型的援交文化和視頻文化,其他都逐步打回到了日本保守的常態當中。

這個保守,大家不要理解為性的保守,而是説社會各領域等級森嚴,兩性分工極端明確。在日本很多類型的工作是不會讓女性參與的,而且是潛移默化男女的工作差異,在上學期間就做好了分流,寫《父權制和資本主義》的上野千鶴子指出,在東京大學的女生錄取比例不到20%,且報考女生的平均分比男生高。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是日本父母在教育投資決策中固有的性別歧視。傳統上認為兒子應該上大學,而女兒上兩年的大專就行了,為作為家庭主婦做準備。即使是最好的大學的女學生也覺得有必要遵守日本的社會規範。
在日本很多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出來不容易找到工作,電視劇《逃避可恥但有用》講的就是就是一個高學歷女主叫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只能到男主家做家政的故事。
可她們即使找了工作,更難的是職場上升,在各大公司重要位置把持的幾乎都是男性,社會共識是女性幹幾年就結婚,結婚生孩子之後便會辭職。如果女性結婚了又想出來工作,一般只能去幹合同工,臨時工,這也是為啥這幾年數據上女性勞動參與率上來,其中的靈活就業率很高,56.8%的女性從事非正規就業,是男性的兩倍。這種程度就業對所在單位的事情沒有介入的權利,沒有正式職工待遇。勞動的權利被限制死,這讓女性也很難脱離家庭。

因為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後日本經濟騰飛,社會物質供應上比較充裕,很長一段時間裏,日本女性比起在職場裏掙扎的困難,去做家庭主婦,保障上會好很多。
這種社會氛圍和經濟取向決定了女性的心思集中在家庭,御夫或者太太外交方面。這導致日本女性主流上從小到大都在為作為家庭主婦做準備,從小就要學化妝,學會温良,取悦男性。
這種畸形結構也有着顯著的負面效應。有些日本女性背地裏怨恨自己的丈夫,打着退休日離婚的算盤,男性退休時拿一大筆退休金,這時候日本女性就提離婚。而那些忽視家庭情感經營的男人通常退休/丟掉工作後境遇悲慘,在日本的説法就是“大件垃圾”。

之所以説的是“有些”,是因為更多的是離不了的,或者在帶孩子期間就被離婚的。很多婦女根本沒有在社會上生存的技能,又無法像歐洲國家那樣吃福利過日子,在數據上,日本單身母親的貧困率是發達國家裏最高的,據統計,一半以上的單親媽媽都是貧困户。在日本這樣的無緣社會里,少有人會接濟你。與其説是男性主動躺平,不如説是有三成的日本男性無法達到社會的要求,被稱為廢宅;而即使收入達標,為了維持男權家庭的模式,或維持工作,日本普通男性壓力也非常之大,自殺率約是同齡女性的3倍。
這種殘酷的現狀,顯然有更深層次的社會根源。
再説韓國。比起日本韓國,似乎連封建性中看似含情脈脈的面紗,或者説遮羞布都要扯掉了。南朝鮮從一個60年代初還是一個貧困的封建農業國家,被美國越戰時進行扶持和漢江奇蹟這麼一推,就有了工業化的路和步入全球貿易的中上層的梯子,經過三十年廣泛鬥爭帶來了政治民主化的政治文明,女性能夠上街遊行,這是比日本更符合進步主義的一面。
但另一方面,也許當年美帝沒下過心思改造韓國社會,用的都是日帝時期的蟲豸;也許是南朝鮮頻繁換爹,又扭曲民族自信心,雖然政治層面越來越西化,但普通民眾維護傳統的狂熱的自尊心有增不減,也因此許多的封建思想倒是民族優良傳統了。
在經濟結構上,韓國也有着東亞文化圈裏最封建的地方。日本雖然還存在着封建性的家族,但日本的財團在經營權早已經不受這些家族的控制,且財團內部的企業間嚴格的上下級支配關係並不明顯,而韓國的財閥則更像一個家天下的封建國家形式,進行家長式的管理, 企業文化強調長幼有序、忠孝服從等儒家傳統文化更順手。
同時,對於中下層企業主的來説,在韓國攀附這些大家族就變得重要,因為一些特權是被結實地壟斷的。就這樣,韓國的封建殘餘和資本主義的結合產生出了畸形的娛樂產業,女藝人在公司的流水線下被製造出來當作財閥、高層的消費品。

在生產領域,如果説日本是有意不讓男女在一個賽道上,讓男女互相剝削和依存,而韓國財閥則是給女性職場機會,讓男性和女性進行激烈的競爭,但男女同工不同酬問題十分嚴重,嚴重到什麼地步呢?也就是説,在某些時間裏,他的老二哥日本都要望其項背,根據的世界銀行發展指標和經合組織的數據,男女的薪資差異在IMF認證的幾十個經濟體中最高。因為女性就業壓力大,女性為了面試而整容(這也是韓國整容業發達的一個基礎)比比皆是。雖然男性也整容,但美貌對於女性和男性擇業時的重要性是完全不同的。
必須承認,日本社會的整體物質供應,是比韓國要高出一截的。物質供應越匱乏,社會的温情越少。UNICEF曾做過一項調查,結果顯示韓國36%的已婚女性長期遭到家暴,英國Telegraph的調查結果稱,80%的韓國男人都曾在與女性交往過程中施暴。數據顯示14-15年韓國家暴率更是暴漲了154%。
一個女愛豆在交往期間被自己的男朋友偷拍,分手後被髮到網上。本是受害者,然而網民都在具荷拉進行羞辱,長期的網暴最終導致具荷拉自殺了,臨死前社交平台上發的自拍底下評論區語言還是污穢不堪。

對此,韓國女權運動吸收了歐美女權的性別分離思想,走上極端化道路不回頭,整出了6b4t,即不結婚不生育不戀愛不做愛不買厭女產品和女性互助等。之前聊過韓國封建性的上層建築強化了父權制,如果迴避韓國的封建殘留和社會頂層對性資源的把持這個事實,就會像之前提到的自媒體那樣把韓國的性別問題獵奇化。然而6b4t企圖用和普通男性隔絕的方式來避免被性別壓迫,大有舊社會男女之大防的感覺,這種跑偏的鬥爭方式並不妨礙上層繼續攝取性資源。
韓國的男權和女權在長期的身份政治的激烈對線中,都變得越來越極端,其實兩者之間是相互養蠱,不斷進行鏡像複製的過程:韓國的年輕男性紛紛投票保守黨,想回到那個把女性關進家裏的年代;而韓國女性則支持出來一個Megalia的網站,被作為邪教處理,之後又搞出了一個進階版的“WOMAD”,進行性別恐怖主義。在身份政治的極端對毆中,作為“背景”存在的東西被隱匿或者被模糊掉了,比如韓國這種財閥的經濟結構,底層之間打來打去,對上層毫無影響。
説到這裏,大家可能會發覺某些網站倒是有韓國互相養蠱的苗頭,這種苗頭無疑是需要控制的。實際上,又回到了文章的開頭,怎麼聊日韓,最後都會落腳在我們站立的國家。
如我們開頭所説,而相比日韓和港台,中國49年以來經歷了徹底的社會革命,其中包含着深刻的婦女解放的傳統。目前來説,相信多數中國人是對日本式的、保守的性別分工無感,原因很大程度上在於那句“婦女能頂半邊天”帶來的婦女對生產的廣泛參與,在於國企時代的雙職工男女搭配的印象比較深入人心。女性必須起來參與勞動生產,獲得經濟獨立權才是根本的觀念不那麼容易被打破,並且,反而是需要我們去不斷加固的。這樣的鼓勵和保衞女性作為生產者的傳統一直都在,當然也不能太樂觀,一方面我國幅員廣闊,不同地區社會發展程度差異大,落後的,封建的現象確實還長期殘留在很多地方,一方面,幾十年來伴隨經濟發展而來的資本主義觀念和結構抬頭讓很多問題出現回潮。 另一方面,從歐美和日韓的例子中可以看出,只要對資本主義體系轉移矛盾有幫助,性別權益問題倒退和激化是很容易推動的事情。
同樣的,面對歐美到韓國眼花繚亂的後現代女權運動,性別分離主義,我們必須明白,唯心主義的鬥爭前面是死路,毫無贏家。後面有機會們我們再聊聊歐美資本主義體系下的各種性別“運動”對真實矛盾的遮掩和轉嫁。
曾經的社會革命為我們留下了辯證唯物主義依然指引着兩性平權鬥爭方向,反過來回頭看日韓,傳統的大公司這樣的體制不被打破,邊緣羣體的權益很難有什麼改善,不光是女權,勞工問題,也包括地方發展問題,都會被卡得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