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賣掉的孩子長大了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12-25 22:08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肖瑤
孫卓決定回到親生父母孫海洋、彭四英身邊。
做出選擇,並不容易,十幾年來,養父母就是他的家人。正如孫卓在認親前接受採訪時所説的:“我只有十幾歲,這十幾年是我全部的人生”。

12月23日,孫卓帶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與親生父母正式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在尋親這條路上,有的尋親者不惜一切堅持回到親生父母身邊、有人選擇繼續陪伴養父母,都是他們的自由意願。
但另一邊,公眾輿論黑白分明:沒有“養父母”,只有買家,犯罪就是犯罪,罪犯不該獲得親子之情。
可從人的樸素感情出發,“生”與“養”都包含“恩情”,當一個孩子得知真相,他們原本成長起來的對於家庭、自我的認知,瞬間被置於了一個危機四伏的十字路口,倫理上的圍困與擁堵,造成了一種充滿壓迫感的情感宕失。
而自幼被剝離了最初家庭的尋親者,又有被拐、送養、棄養的不同情況,更加劇了他們的情感宕失,陷入兩難。
1
被抽走的人生
2005年10月18日,6歲的程穎在西安一個公交車站被人販子拐走,接着被以1萬元賣給了一對河南夫婦。
彼時程穎是有記憶的,她深知眼前這對夫婦並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因為害怕自己忘記爸媽,她把“程穎、西安大白楊”幾個字偷偷寫在紙上,讓紙張代替自己的記憶。

西安“大白楊村”舊照
從10歲起,程穎開始自己上網搜索相關信息,同時持續數年省下早飯錢積攢回家路費,還偷偷去公安機關留血樣,而她的親生父母多年來也在尋找走失的女兒。
直到15歲上高中那年,在尋親志願者的幫助下,程穎終於找到了當年的“大白楊”,那是個城中村。
9年過去,最終相見的程穎與爸媽的第一次對話是:
“謝謝你們這麼多年都沒有放棄我。”
“你都沒有放棄,我們怎麼可能放棄呢。”

對養父母的感情,程穎在公開採訪裏這樣描述:“他們沒虧待我,但我對他們挺害怕的,不知道為什麼。”
相比程穎終和親生父母團聚,楊妞妞就沒有那麼幸運。
2021年5月,時隔25年,30歲的楊妞妞終於找到了自己貴州織金的家,遺憾的是,她的親生父母早已去世多年。
雖然當年被拐走時楊妞妞只有5歲,但她清晰地記得父親的名字(音)、自己的小名,家住火車道附近,旁邊有大山。人販子將她賣給一個聾啞人作養女,那年楊妞妞已經開始記事,她記得自己親耳聽到,人販子和中間人告訴奶奶,這孩子是被棄養的。
偶爾以為自己真的是被棄養的,偶爾又懷疑自己是被偷或拐走的,腦海裏偶爾瞬間閃回親生父母的臉,她堅信那是一種“寵愛”的眼神。
但楊妞妞也告訴南風窗,20多年來,養父與奶奶對自己都視作己出。小時候楊妞妞被米湯燙傷了腿,為了防止留疤穿裙子不好看,聾啞父親走了很遠的路去給她找偏方;唸完小學,雖然家裏條件貧寒,但奶奶“砸鍋賣鐵也要給我念書”。
那是一種介於兩個家庭的猶疑。曾經楊妞妞也想過走,但沒錢,沒有目的地,也沒有膽量,她害怕自己“萬一找不到家,連河北也回不來了怎麼辦?”
直到2012年初為人母后,在與女兒的感情觸動下,楊妞妞才正式開始通過網絡尋親。“我想,就算是被賣掉的,我也要找到他們,給他們看看,你看,不要我,我也可以過得好好的。”楊妞妞告訴南風窗記者。

幼年的楊妞妞和親生父母
今年5月尋親成功後,第一次回到貴州,楊妞妞被村裏一大家子人的熱情驚呆了。雖然父母不在了,但光是小姨就有5個,加上舅舅、叔伯、姑姑和他們的孩子,一整天都圍着楊妞妞“妞花”“妞花”地熱絡聊天。
讓楊妞妞感動的是:“我們的臉就像複製的一樣,我姐姐,我堂妹,表妹。跟我長得都很像,往那一站就是自己人,説話的神態,五官,體型……一點都不覺得陌生。我跟姐姐從小就牽着手,見面後我姐姐也是牽着我手。還是小時候的感覺。”
2
親疏兩難的真相
46歲的英子是14歲那年被拐走的。
1989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一個老頭來到英子家門口,哄騙説要帶她去找親戚,14歲的英子就那樣毫無戒備地跟着走了。
她被賣給了福建安溪一户更窮困的農人家中,繼續過着放牛割草的日子,“每天就是不停地幹活”,她沒有從養父母這裏感受到親情,不停勞作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她結婚成家,去了新疆定居。
2021年7月,她才在好友的幫助下,上網註冊了尋親信息。一個月後,就有志願者聯繫英子,鎖定了其親生父母。可父親已經早早去世了。
目前因為疫情,她還沒能回家與親人相見。但這幾個月內,原生家庭的姐姐、母親三天兩頭就打電話過來關心她,而反觀養父母家庭,她在新疆這13年,他們只主動打來過一次電話。
在這樣的對比中,英子篤信:“親生的就是親生的,變不了。”

時隔32年,英子與親人緊緊相擁
不同於英子是被拐賣走的,今年22歲的秦帆是被親生父母送養的。在對南風窗的講述裏,她毫不猶豫稱自己的養父母為“爸媽”。
9歲那年,三年級的秦帆偶然在家中櫃子裏偶然翻到一本薄薄的冊子,封面寫着“收養證明”,裏面除了爸爸媽媽的名字,還記錄了“收養經過”。“説是一天晚上,我爸媽在家門外聽見嬰兒哭聲,把孩子抱進來,決定收養她。”
但因為當時還小,秦帆看不大懂,直到十年後,大三年級上學期的冬天,秦帆偶然在網上看到一個關於領養的帖子,拿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媽媽,沒想到,媽媽當場承認了。
秦帆告訴南風窗,事實與收養證明上有出入。20多年前,30多歲的養父母一直沒有生養,家裏有些着急,得知有一對願意送養女兒的農村夫妻,那個女孩就是才1歲出頭的秦帆。
得知真相的那個寒假,秦帆已經20歲了,有段時間秦帆一想起這事就會掉眼淚,偶爾會夢到和親生父母相見的場景,醒來後覺得難過,“他們為什麼不來找我?”

電影《失孤》劇照
爸媽主動帶她去湖南嶽陽尋找親生父母,還準備好了登門的禮物。但年代久遠,最終沒有找到。倒是養父母提出繼續找,或者求助媒體,但秦帆拒絕了。
“我覺得要費這麼大勁,付出的越多我心裏會越失衡,會覺得親生父母欠我的和我爸爸媽媽的更多。”秦帆説。
不過,秦帆慶幸自己在養父母家庭得到了充分的愛,家人也支持她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並囑咐她不要記恨他們,漸漸地秦帆覺得,“能見到親生父母也是一件好事。他們(養父母)希望我能有更多的親人,也希望那邊的親生姊妹能在以後的日子裏和我互相陪伴。”
如果有一天找到了,“可能逢年過節也去看看他們,但不會和他們一起生活,不會承擔他們的養老,只當做親戚往來。”
不論是被拐賣還是送養,那些被剝離了親生父母家庭的孩子求溯自己的身世的前後過程,內心總有揪扯,總有隱痛,也有對人性冷暖的鮮明感知。
3
回不去的家
今年36歲的陳深從小就知道自己是5歲時在長沙橘子洲邊被拐走的,但他也承認自己已有的人生安穩而幸福。
30多年來,養父母對他都很好,陳深也從未想要去尋找生父母。直到前幾年,不知怎地,他突然有了尋親的念頭。
陳深輸入記憶中自己的小名、出生時間和出生地等關鍵詞,他竟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的信息。記憶中的家庭原來近在咫尺,但他並不敢、也不願相認。
陳深以熱心網友的身份與親生父親聊了幾句,知道“他們很好”,也知道了親生父母在自己丟後又生了個女兒,他覺得,這就夠了。
他內心也有糾結。“一直逃避,但背地裏默默承受着萬分糾結。”這份糾結也許源於對現在穩定生活狀況的一種守護,“人的一生很短暫,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了。”

他想,丟掉的兒子可能會成為生父母心中的一個缺失,但如果真的找回來了,他們已經年邁的生活未必會變得更好。
也可能,他更恐懼的是,如果真的回家了,親生父母未必對自己有感情,如果再牽扯到利益瓜葛,“我就是個純粹的外人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匿名發在社交網絡上,卻立刻招來大批謾罵和批評:“涼薄”“自私”“殘忍”,甚至“認賊作父”,還有人覺得,可能是親生父母的經濟條件不如養父母,陳深才不會去相認。還有人留言泣訴:“你真的能理解丟掉孩子的痛嗎?”“那份情感是永久無法割捨的”……
一次次拐賣尋親的故事被曝光後,輿論紛紛聲討“不能將買家稱為養父母”,公眾站在上帝視角,很容易區分開“紅”“黑”兩方,但對於真正的受害者——那些被當做商品一樣轉手的孩子們而言,要堅定不移地選擇“紅方”,不僅是一個道德問題,更是感情問題。
若展開不同尋親者的故事細節,讓他們陷入情感和道德困境的核心,有時是主動送養的親生父母、有時是作為買家的養父母——當然,更有最招人恨、為人性的私慾牽線搭橋、實施操作並從中牟利的人販子。

電影《親愛的》中,黃渤飾演的父親的原型,現實中已經找到了孩子
對於被拐賣的記憶,不論過去多少年,楊妞妞全部的痛苦和仇恨都只來源於人販子。
據楊妞妞姐姐的講述,25年前,妹妹丟了後,父親開始酗酒,父母時常吵架,準備要蓋的房子也廢棄了,沒幾年,父母相繼因病去世,成為楊妞妞尋親的遺憾。
當年被拐後,村裏流言四起,這些傷害了她的父母,也刺痛了多年後尋親歸來的她,一次拐賣,一個家庭整個兒地被砸碎了。
楊妞妞還記得,1995年,她被人販子帶到河北邯鄲,在火車站吃飯的時候被拳打腳踢,踹到在地上踢了好幾腳,不敢反抗了。
被賣之前住在人販子家裏,人販子給她洗頭,用暖壺裏的水直接往楊妞妞頭上倒,楊妞妞被燙得直哭。晚上,人販子和一個“中間人”在房間裏睡覺,楊妞妞就在外邊沒有暖氣的院子裏待一整夜。
後來到了聾啞父親家裏,楊妞妞就像一只受到驚嚇過度的小羊,常常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來。她甚至覺得,是養父將她從人販子的魔爪裏救了出來。
**“我比誰都恨改變我生活的人,但是我們不能被仇恨矇蔽了雙眼。”**楊妞妞想,對於她那善良的養父,她不能否認心懷感激與愛。
南風窗記者在就這個話題與梅姨案尋子15年的父親申軍良交流時,他提到,尋回來的申聰,仍然會雷打不動地定期給撫養自己的奶奶通視頻電話,申軍良無奈道:“孩子沒有錯,這一切都是人販子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