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 | 隨水:被拘押集中營後,發現印度竟怕中國到這地步!(一)_風聞
南亚研究通讯-南亚研究通讯官方账号-2021-12-26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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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們讀到這篇紀實報告的時候,我已帶着妻兒平安回到了中國。而這篇10萬字的長文是我被關在印度集中營期間,在手機上寫成的,並完成了兩遍校對,因此才能夠在獲得自由的第一時間將這段經歷分享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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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各位聽到“集中營”三個字的時候除了“卧槽”之外,心頭會湧起許多疑問,希望各位能夠先耐心把這篇紀實報告全部讀完,保證你們的大部分疑問都能夠在本文中得到解答。另外我也知道很多老讀者在想什麼,我可以先告訴大家,被關進集中營的整件事跟我的博主身份以及我寫的那些關於印度的文章沒有任何關係。
即便被印度政府在集中營裏關押了長達三個多月,回首發生的這一切,我依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真的幸運,還是隻是我自己傻乎乎地覺得自己幸運。我總是會從好的角度去考慮一件事情,當各種看似不幸的事情正在發生着的時候,我會告訴我自己:無論是好的或是壞的境遇,都只是生命中的一朵浪花、一段插曲,都早晚會過去。也正因如此,當之前正在經歷這些事情的時候,我並不急於公諸於眾,免得被當時的主觀訴求與境遇所影響;如今塵埃落定,再來以客觀冷靜的視角將這個故事與大家娓娓道來。
會進這個集中營,説起來也是各種機緣巧合因緣具足的結果,合着我命裏該有這麼一劫。
首先,考慮到上一篇講述了部分前因的印度日記被和諧了,也考慮到這篇關於印度集中營的紀實報告會吸引來許多之前從未關注過我公眾號的新讀者,我再把事情的前因簡單講一講。
**自從這場疫情開始以來,國際旅行就變成了一項艱鉅的任務。**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被困異國他鄉的中國公民大有人在,而像我這種家裏有外國人的跨國婚姻家庭更是面臨着前所未有的挑戰。我從2019年起定居在了南印度的泰米爾納德邦,完整見證了印度在這場疫情中的崩潰與復甦,以及中印關係急劇惡化的過程。
我過去是一個在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會待超過兩個月的人,這次在印度呆了兩年之久,本身便是一場意外。**由於2020年3月印度封國令導致的全國停擺,我在2019年11月便提交的居留簽證轉換申請,當時被印度移民局取消,成為了一名簽證過期的滯留人員。**而疫情導致全球旅行中斷之後,迫於生計關係,我的身份從之前的自由攝影師轉變成了一名滯留在印度的微信公眾號博主,聚焦於印度社會文化等主題。這場滯留既是挑戰也是機遇,我先後撞上了中印邊境對峙和印度第二波疫情大爆發這兩個熱點,因此在網上具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我得説印度這個國家的腦回路有些清奇,其他國家碰到這種世紀大疫情的時候,大都給困在本國的外國公民實施簽證便利;**而由於印度缺乏正確的自我定位,長期以來都無法以平等的心態處理與周邊國家的關係,加上自身內部民族宗教矛盾繁多,因此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難免覺得某些特定國家的外國人滯留在印度會對自己造成威脅。**這些“特定國家”自然包括了中國,由於地緣政治博弈不可調和的結構性矛盾,如今印度某些人更是把中國視作超過巴基斯坦的最大威脅。
我一個人回國很容易,難的是拖家帶口,尤其是印度公民允許來中國的窗口期非常短。自從全球疫情爆發之後,中國在2020年3月起關閉了外國人來華的通道,直到9月底開始才重新允許持三類簽證的外國人入境,當時適逢我太太懷孕生產,完美錯過。2021年年初,原本全球疫情已經趨於穩定,我那會兒心想等我兒子滿6個月之後獨自回國一趟更新簽證。不料4月印度第二波疫情爆發,隨後蔓延到全球,想要從印度回國難如登天,不得不繼續滯留。
滯留期間印度移民局官員曾經數次前來調查我的情況,我很積極地主動與印度移民局保持聯繫,跟他們如實彙報我的情況,告訴他們我一家三口滯留在印度的不得已,希望能夠得到他們的理解,不至於為難我們。
自2021年初以來,時常會聽説印度某地的中國公民因為簽證逾期被抓被罰款,因此滯留印度的中國人圈子頗有些人心惶惶,我也曾在印度疫情最嚴重的5月份接到過移民局的電話要求我在7日之內離境。好在6月份的時候,印度內政部下達通知大赦天下,所有滯留外國人的簽證自動延期到8月31號,這讓滯留在印度的中國公民暫時鬆了口氣。
然而隨着越來越臨近8月31日的大限,回國依然非常困難,天價機票以及有限的名額都讓人十分焦慮。於是我秉持自己一貫坦誠的態度,主動寫了郵件給移民局,跟他們如實講述了8月31號前回國的難處,問他們這樣的情況要如何是好,希望得到他們的理解和幫助。
**移民局8月底給我回復了郵件,內容很簡單,就一句話——讓我9月3號之前去一趟金奈的移民局。**我當時天真地猜想莫非是移民局良心發現了?是我平日與他們的積極聯繫感動了他們嗎?如今疫情緩和故而約我去解決我的簽證問題?
9月1號那天我誠惶誠恐地來到金奈移民局,才發現這是一場不懷好意的鴻門宴。移民局官員神情冷漠地問了幾個我已經被問過無數遍的問題——呆在這邊做什麼?生活收入從哪裏來?為什麼不回中國?現在回想起來他們或許是希望從我口中聽到前後不一致的回答,由此來判斷我是否説謊。
我從頭到尾告訴他們的都是真話:我滯留在這邊之前是因為我太太無法前往中國,妻兒需要我的照顧;後來則是因為印度疫情爆發,回國的路徑被中斷;過去多次往來印度是因為身為攝影師對印度的歷史文化着迷;我在當地的好朋友是瑜伽教練,原本確實考慮過帶中國人來學瑜伽,疫情開始以後便擱置了;至於滯留印度期間我的收入全部來自於寫作,我的文章和書稿都早已上交給印度相關部門審查過了……儘管我有充分且正當的理由不得不滯留於此,然而移民局官員對這些回答似乎並不買賬。
問完話之後他們收走了我的護照,讓我先等着。我一直等到下午三點左右才被他們叫進了辦公室,此時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兩張紙,一張是離境許可,一張是離境通知(Leave India Notice)——限我十日之內離境——也就是9月11號之前。

要求我10天之內離境的通知,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他們直接把這兩張紙放在我面前要我簽收,我頓時傻了眼,因為按照回國的流程,登機前需要提前14天進行核酸檢測並自我隔離,且不説做檢測肯定來不及,要想買到10天之內回國的機票也很難。於是我跟他們講,10天時間我肯定是走不了的,這樣的離境通知毫無意義嘛!他們説那我們不管,反正你必須先簽收這兩份東西。我又問,假如我10天之後沒走怎麼辦?移民局管事的一個身材矮胖戴眼鏡的女領導抬起眼看着我幽幽地説了一句:“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當時心想她應該是嚇唬我吧,難道還真能這麼小題大作把我抓起來?
我簽收通知出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了在我們本地專門對接我的移民局官員,並把這兩份文件拍照發給了他,問他該怎麼辦。金奈的移民局是泰米爾納德邦的移民局總部,我平時住在哥印拜陀,跟我接觸的是當地移民局官員。那哥們兒人挺不錯的,瞭解我在這邊的真實境況,深知我滯留的苦衷,一直以來都很想幫我,可無奈他自己只是個無權無勢的小官員,對我愛莫能助。得知情況之後他頗有些錯愕,他也覺得金奈的做法有些不近人情,而且他也從未遇到過類似的情況——當事人在客觀上無法在期限內回國——在這場疫情中發生的許多情況都是史無前例的。後來我跟他説,中國大使館或許能夠出具一份我無法回國的情況説明,他説那你就先去辦吧。
不過事情很快出現了轉機——至少我當時以為是轉機。
**首先,9月2號印度內政部發布了新的通知,所有的外國人簽證自動延期到9月30號,也就是説又給續了一個月的命。**要求我離境的通知上面引援的法案是基於我簽證過期這一情況,如今我的簽證再次被延期,照道理原來的法案就不再適用了。內政部的續命通知也證明了外國人客觀上無法回國的事實——我們要真的能回國的話,內政部何必發佈這個命令呢?
後來回想起來,9月1號那天是我簽證過期的第一天,剛好趕上青黃不接,我要是晚一兩天去移民局可能就沒這事兒了——甚至或許都不用去了。
**第二,**9月4號東航放出了一批11月份德里到上海的直航機票,我立馬買了最早的11月1號那班,**用機票申請了新的離境許可——****按照通常的國際慣例,在新的離境許可申請期間,就算前一個過期也應該可以合法滯留,兩個能夠接上。**雖然這張機票很有可能會被取消,但我當時想好了,假如到時候沒合適的航班回國,那我就前往第三國——到11月份無論如何都該離開印度了。
所以,如果我9月1號沒去移民局的話,之後就會申請到11月的離境許可,有充裕的時間進行安排。
第三,我把印度要求我離境的情況彙報給了中國大使館,請求大使館給我出具一份無法回國的説明——之前德里有中國公民由於簽證過期被抓,後來就是中國大使館出面説明情況給放出來的。使館的效率很高,連夜給我開具説明,一併説明了我滯留的原因和具體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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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道理移民局總會給大使館面子吧,加上我誠意滿滿訂好了離境機票,再加上內政部延期了外國人的簽證……頓時感覺自己手上有了免死金牌,可以暫時高枕無憂了。
9月14號傍晚,我從健身房回到家,有個自稱是警察的老頭在樓下突然叫住我,查問確認我的名字。我對此並不意外,早算到會有警察上門來,因為我的離境許可已經在3天前過期了。移民局女領導曾説過“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也很好奇“到時候”究竟會發生什麼。我不慌不忙地問他們是否為離境許可而來,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2021年7月份就有過當地派出所的警察上門來家訪,我當時與那個警察算是有一段愉快的談話,他了解了我的情況之後對我深表理解,因此我做好了準備跟他們再進行一番愉快深入的談話。**但這次來的警察似乎對了解我的情況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他只是奉命而來要帶我回去問話,讓我坐上了他的摩托車。**我本以為他會帶我去派出所,結果才開了幾百米,到社區門口便下了車——一輛警車停在那邊,車上坐着兩位穿着警服、銜級更高的警察。
把我帶到警車邊上時已然夜幕降臨,那兩個警察從始至終沒有下過車,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那個明顯是頭兒,肩章是三星帶槓,屬於Inspector的級別,在印度這個級別通常都是當地派出所所長。所長照例核對了一下我的個人信息,他似乎對我的很多事情都一無所知。比方説他不知道內政部已經將外國人的簽證都延期到了9月30號,也不知道我太太是印度公民所以我才會居住在這裏;我給他看了中國大使館開具的證明,説明了我無法離境的理由……瞭解到了這些信息之後他明顯流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訝神情。於是他用我聽不懂的泰米爾語打了一個電話,看起來似乎是在彙報情況請示上級。稍後派出所所長關照了我一句叫我不要離開家,便揮揮手讓我回家了。

來找我的這個所長的警銜是倒數第五個,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我以為這只是另一次例行公事的調查,也以為他説的不要離開家是指不要在簽證過期的情況下亂跑,第二天我們一家人還若無其事地去逛了商場。就在上午我們逛商場的時候,突然接到了警察的電話,説是要來我家找我。我心想可能昨天他們時間匆忙,沒有來得及瞭解所有的情況,所以過來繼續未完成的調查工作。我告訴他們我們現在在外面購物,等買好東西就回來。我太太有些緊張,我跟她説不用怕,我有使館開具的情況説明;這些警察只是不瞭解現在的情況,他們連外國人簽證延期都不知道,所以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我們在商場吃完午飯回家路上就通知了派出所,然而警察直到傍晚五點多才來我家,不同於昨日的是,他們這次徑直把警車開到了家門口樓下。派出所所長親自上樓,出示了一份命令文件。那份命令大致的意思是:由於我違反了《外國人法案》(Foreigner Act, 1946)中第3(2)(c)條款,沒有按照離境通知的要求離開印度,要根據第3(2)(e)條款限制我的行動(restrict movement),將我收押在集中營直至我離境為止。簽署這一命令的落款是邦政府的秘書處,相當於咱們省政府辦公廳直接下達的命令。級別雖然高,但顯然無關於刑事案件,否則的話就該是法院開出的命令了。

抓捕我的行政命令,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這是他們所依據的法案條款,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這一招讓我始料未及,之前那些逾期滯留的案例大都以破財消災了事,或者便是在使館出具證明文件之後就中止了法律行動——可這集中營是什麼鬼?這年頭怎麼還會有集中營?
所長要我立刻收拾行李跟他走,來一場説走就走的旅行。這個情況發生得實在太突然了,我一下子沒有回過神來,問他能不能明天早上再走,讓我準備準備,現在都已經要晚上了,同時我表示可以給點錢……所長一口回絕,人家亮明底牌來抓你了當然不可能再讓你準備,否則要是畏罪潛逃了咋辦。他説本來昨天就該帶走我的,瞭解了我的情況之後懷疑這個命令是不是弄錯了,因此又去重新核實了一遍,結果上頭仍然堅持要他按照命令執行——説白了他也只是個執行命令的小嘍囉。我立刻打電話給了德里的中國大使館,他們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應該比較豐富。使館人員跟他通話之後,也表示這個所長聽起來只是一個執行者,他是做不了主的,所以讓我先跟他走,使館已讓他們確保我跟使館聯絡的權利。
既然不得不去集中營,那我起碼得先搞清楚這個集中營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吧。**抓我的命令上寫的是Trichy Special Camp——崔奇特別集中營,崔奇距離我家220公里遠,全稱Tiruchirapalli。**我對那地方很熟,是過去帶團南印度的必到之地,這裏的斯里蘭格姆(Srirangam)有着世界上最大的廟宇羣建築和最高的廟塔,城中的岩石堡也頗具特色,登頂能夠鳥瞰全城的景緻。

位於崔奇的世界最大的廟宇羣建築,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崔奇的岩石堡,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然而我對崔奇的集中營卻是一無所知,網上能搜到的信息亦非常有限。所長信誓旦旦地説集中營是一個供人居住的營地,裏面手機電腦什麼的都能用,政府管吃管住,連錢都不用帶;還説那裏的人看到我是中國人會特別優待,給我準備中餐炒飯炒麪;我家人每週都能來探訪我……
我信你個大頭鬼啊!要真這麼好,大家還不擠破頭去這個集中營?最可疑的一點就是我既沒有在谷歌地圖上搜到這個Trichy Special Camp究竟在哪兒,也沒有找到相關的照片——在這個網絡時代,要是裏面能用手機怎麼可能沒有照片流出?我太太也在一旁低頭猛查相關資料,她焦慮地説那裏實質上就是監獄,這傢伙這樣説只是為了讓我配合地跟他們走。
然而我相信或者不相信他關於集中營天花亂墜的描述都不重要,因為我並沒有選擇去或者不去的權利。
所長看我磨磨蹭蹭的樣子就催促了起來,叫我別再浪費時間了,今天還要趕到崔奇呢!無奈之下我只好開始打包行李——裝起了衣物、睡袋、洗漱包、紙書以及電紙書。儘管疫情開始以來就沒再旅行過,但對於旅行打包這種事情我仍是駕輕就熟;儘管不知道是否真的能用電腦,我都把我的筆記本電腦和移動硬盤給帶上了;儘管他説集中營裏不需要花錢,但我還是帶了一把現金防身,大概兩萬多盧比……我的行李很精簡,20寸的登機箱便裝下了。
**事實上從那天他們到我家的那刻起,就已經進入了押運程序。**按照押運的要求,警員需要與我寸步不離,即便上廁所也得跟着,讓我享受了一把貼身保鏢的服務。我把行李箱放到車上之後,想起要上樓回房間拿點東西,有一名警員左右不離地相隨,不知道是不是怕我從屋頂遁逃。
由於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我太太依然處於震驚和懵逼的狀態,我們分離之際沒有上演電影裏那種哭天搶地或依依不捨的生離死別。街坊鄰居們早已紛紛循聲出來看熱鬧——畢竟警察跑來家裏抓人這種事情對他們來説也是活久見。我太太説她要帶着孩子跟我一起去住到集中營裏,所長被搞得哭笑不得,説印度公民是不能去那裏的。我太太説那我們孤兒寡母在這邊怎麼辦?所長拍着胸脯表示“有困難找警察”,需要任何幫助來派出所找他就行……這下把我們搞得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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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之前,圍觀的吃瓜羣眾們安慰我説:你就放心去吧!母子有什麼困難我們可以幫忙。
我跟我太太説:你別擔心,這個事情中間明顯有誤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當時確實是這樣堅信的——誰特麼會因為簽證過期這麼小的事兒被關進集中營啊?電視編劇都不敢這麼編吧!更何況內政部都宣佈簽證延期了,我的老婆孩子又都在這邊,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如此明顯的錯誤肯定很快就會被糾正。
車開走時我回頭望了一眼,那時完全沒有想到,這一瞥竟成永恆,我再也沒有回到過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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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警車從家中帶走的時候是傍晚6點多,就算現在馬不停蹄趕往崔奇也要午夜才能到達,兩百多公里的路程在印度得開五個多小時。雖然之前所長急吼吼地叫我快點走,出發之後他倒是不急了,自己耽誤了很多時間。
上門來抓我的警車是一輛印度國產的馬恆達(Mahindra)吉普,車上一共有三個警察,所長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另一個警察負責開車,還有一個跟我一起坐在後排。
我以為這樣的陣容配置已算得上相當豪華,沒想到他們還要去接另一個警察,為了等人員到齊又多花了一個小時。這四個警察都有着非常顯著的南印度達羅毗荼人特徵,黝黑的皮膚使得他們在夜色下五官難辨,這一組合讓我想起了《魔戒》中的霍比特人護戒小隊。除了發號施令的所長和開車的司機,另倆警察的職責就是一路上鞍前馬後噓寒問暖伺候我,我要拉屎拉尿吃飯喝水都有求必應。
有一説一,押送我的這些警員一路上對我都非常友好,甚至可以説是恭敬,我感覺只有所長跟我是平等的,另幾個都是一副“公僕”的樣子。他們除了穿着一身警察制服之外,其他就跟我在印度旅行期間所接觸的那些酒店服務員、司機之類沒啥兩樣。網上傳説的那種印度警察的暴力執法,至少我沒碰到過,這應該跟我的外國人身份是有關的。
舉個例子來講吧,押送我的警車是那種典型印度吉普車,用來拉客滿載的情況可以塞12個——前面兩排座位每排坐4個人,後備箱裏兩邊有兩個座位能坐4個人,這還沒算外掛。大家聽着可能覺得不可思議,但要知道作為一輛摩托車可以拉一個排的開掛民族,他們坐車相當於練瑜伽,沒啥是不可能的。有個新聞説北部山區一輛載客的吉普車掉進溝裏,當時載了15個人,8男5女總共13人當場死亡,大家可以由此想象一下印度吉普車的強大載客能力。
押送我的時候,平時拉客能坐4個人的後排,只坐了2個人,按照電影裏演的難道不應該是左右各有一個警察夾着我嗎?但事實上我就在後排靠着警車門坐着,車門是老式的機械鎖,我要是想不開跳車的話也就跳了。反倒是有一個警察全程都和一堆行李雜物一起,蜷縮在連腰都直不起來的後備箱座位上,這樣坐5個小時那是相當的虐啊。看他這麼遭罪,我心裏頗有些過意不去,印度政府為了坑害我,不但要調配如此多的警力,還讓這些小警員陪着受罪,我這是何德何能啊!

一輛吉普掉溝裏能死13個人,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聚齊了“護戒小隊”的人馬之後,在出發前還得先做體檢和新冠檢測。體檢是在當地的公立醫院,感覺只是走一個流程,僅僅給我測了一下血氧、血壓和脈搏;檢測新冠則是在一個由學校籃球場改建的新冠治療中心,那裏有個臨時搭建起來的大帳篷,裏面擺放着很多牀位,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曾用來收容病人。不過現在這個地方已經沒有任何患者了,看來印度徹底熬過了第二波疫情。

進行新冠檢測的學校籃球場,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等到折騰完這些已經晚上8點多,此時我們才正式出發前往崔奇。車開在路上的時候所長一直在不停打電話,10點多的時候他突然命令車子在高速公路上調了個頭(印度的高速是非封閉的),我心想莫非是他接到命令説抓我抓錯了要把我送回家?結果他們只是找了個餐廳停車吃飯。
我得承認,毫無預警地碰上這麼一樁突如其來的禍事,心裏不緊張是不可能的——那是一種對未來不可預知的緊張,因為集中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我心裏完全沒底,而緊張的具體表現則是口渴和尿頻。
所長在我家的時候,我只覺得莫名燥熱,喝了一大壺水。離開家才意識到這下尷尬了——一肚子都是水,接下去坐車怎麼辦?
在路邊等最後一個警察來集合的那段時間裏,我便尿了三次。由於上廁所也有人跟着,我故意滋尿滋得很大聲,讓他們知道我是真的有一大泡尿要撒,而不是企圖假借撒尿之名暗渡陳倉。體檢和新冠檢測的地方又各尿了一次,每次都滿滿當當,估計總共排掉了2升尿,最後到吃晚飯的地方才終於剎住了車。
一路上我都在考慮接下去的打算,我既擔心也並不太擔心。我不擔心的是我自己,我相信這場鬧劇應該很快就會在大使館的出面干預下結束;退一步講就算真的把我關在集中營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本就習慣了旅行的漂泊生涯,什麼樣的艱苦環境都能夠忍受。而我擔心的主要有兩個問題,首先是擔心到了集中營裏會不會失聯;其次擔心的是我太太,她一直以來都習慣了我的照顧和陪伴,接下去不得不一個人帶娃了要怎麼辦?我立即聯繫了兩個我們同城當地的朋友,問她們在這邊是否找得到可靠的阿姨去幫忙,然而倉促之間都無計可施。
另一方面我也在考慮是否要公開此事,由於不確定接下去情勢會如何發展,最終還是決定將此事低調處理。
我被抓起來的第一個星期,**只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個別幾個我認為或許幫得上忙的人。除了大使館工作人員之外,一個是在印度圈子裏的著名學者、南亞研究通訊公眾號的負責人毛克疾,我倆私底下十分投緣,他無論在官方還是民間的印度圈子裏都人脈廣泛,或許他有能夠動用的力量;另一個是我在上海的死黨,他有我公眾號的管理權限。**由於印度政府封禁中國網站的緣故,我無法在手機上登錄公眾號,使用VPN也不行,直到回國後才第一次登上了公眾號。
**在一開始我曾經考慮過委託基友在公眾號上把我的情況告訴大家尋求輿論的幫助,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我自己給否決了。製造輿論或許不難,但輿論一旦製造出來往往就不受我控制了。**由於疫情輸入的風險,國內一小部分網友並不怎麼待見滯留海外的中國同胞,覺得我們這些人是自作自受,因此尋求輿論支持可能帶偏節奏適得其反。印度政府為了簽證過期這樣的一件小事把我抓進集中營,歸根結底這本身就不是一個司法決定,而是一個政治決定。正如僅僅依靠國內的輿論並不能讓孟晚舟重獲自由,就算輿論攻勢再強恐怕也很難對境外反華勢力造成什麼影響。我不想通過賣慘來博同情博眼球,也不想平添讀者們的無助的焦慮和擔憂,更不想讓某些人可以藉此幸災樂禍。同時我對大使館處理這類事件的能力還是比較信任的,假如連使館出面都解決不了的話,那説明這件事的複雜程度超過我們的想象,恐怕國內的朋友就更使不上勁了。
不公開情況的另一個很重要的考慮在於不能讓我家裏人知道,遠離家鄉的遊子本已教父母牽腸掛肚,這種事除了讓他們血壓升高寢食難安之外毫無用處。或許會有讀者抱怨説:我們被你瞞得好辛苦!這段時間很擔心你啊!對不起了,我也是沒辦法,要是把我的真實情況説出來恐怕你們會更擔心,就連我父母也並不比你們更早知道這件事。我為了不讓他們起疑心,用心良苦地隔三差五發個朋友圈假裝自己很正常,所幸集中營裏能用手機,可以打個微信電話什麼的,否則斷然是瞞不過去的。確實有不少微信朋友發現我久未更新,主動來問我情況,但大多數人我只是告訴他們我現在在解決問題。這個事兒必須我親自寫長文來説才説得清楚,如果只是傳出一些簡短的消息可能會讓大家誤會,併產生更多的疑問。
我太太在我被關進集中營的前兩個月也沒有讓她的家人知道。我一直勸她告訴家裏人,畢竟她家人就在印度,可以讓人過來幫她帶娃。她一開始不願意是因為她寄希望於我很快就能回到家,假裝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但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自尊心作祟,不想讓自己脆弱和無助的那一面被家人看到。另一方面,由於我被關進集中營之後發生的一切都有太多的不確定性,這段時間裏隨着情勢的發展改變過很多次想法和決定。
**我也曾考慮在印度媒體上聲張自己冤獄的處境,但那樣的話很可能只會起到反作用,畢竟在印度國內反華是一種政治正確,印度網民顯然對“潛在的中國間諜”被抓十分喜聞樂見,**他們本來就非常嫉恨我這種娶了印度姑娘的外國人,只會不分青紅皂白拍手稱快。因此在一切最終塵埃落定之前,我決定還是先自己扛下,不要對外公開為好。
由於我並不確定進入了集中營之後還能不能用手機,在一路上把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一下。抵達崔奇的時候已經凌晨一點三刻,我原以為自己會在深更半夜被送進集中營,卻沒想到警車停在了一家賓館門口。

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所長説,今天太晚了,先在賓館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去集中營,這裏距離集中營只要5分鐘車程。於是我立馬打開谷歌衞星地圖研究周邊有沒有疑似集中營的地方。酒店地處崔奇城南,我很快在附近找到了中央監獄,心裏犯嘀咕這個集中營該不會在監獄裏面吧?隨後我又找到了一個Sri Lankan Tamils Rehabilitation Camp(斯里蘭卡泰米爾人康復營地),雖然名字裏帶Camp,長得卻不大像集中營。
賓館看起來還算不錯,甚至擁有電梯這樣的“豪華配置”,我心想這押送待遇也太好了吧?事實證明我又想多了,雖然是住賓館,卻是跟護戒小隊一起5個人住一間。
我以前在印度旅行的時候,經常會看到四五個印度人住一個標間,有時候甚至是兩對情侶住一間,搞得跟聚眾那啥似的。對於從小跟大家庭擠在一個小房間住的印度人民來講,這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從不忌憚大男人之間的身體接觸,擠擠更健康。儘管我並不太想體驗這種住宿密度,但莫測無常的命運還是讓我體驗了一把,而且還是跟4個警察。
更刺激的是,我們5個人住的房間還是一張大牀房。房間約摸15平米,人均3平米,空間本就十分捉襟見肘。服務員拿來2張牀墊鋪在地上之後,便幾乎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還好除了我其他人都沒行李。各位可別看到地鋪覺得不屑,那天晚上地鋪是隻有特權階級能夠睡得上的,我跟所長像國王般一人佔一個地鋪,另外3個警員毫無心理負擔地擠在一張大牀上大被同眠。印度人習慣早上洗澡,所以這些人也不洗漱,脱了制服便直接油膩膩睡下了。我知道印度人普遍體味兒大,很留心跟他們保持着距離,倒也沒聞到。
我原本睡在牀尾的地下,但他們一邊開空調一邊還讓電扇呼呼地颳着,以致於我裹着睡袋依然凍得瑟瑟發抖,把地鋪搬去了另一側靠牆的角落。為了防止我逃走,他們把茶几和椅子堆起來頂着房門。黑燈瞎火的半夜裏,所長曾伸手摸了我一把,看我是不是還在……

印度人不光坐車開掛,住宿也開掛,這麼一個房間能睡五個人,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晚上用椅子頂着門怕我逃跑,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這一晚自然是睡得不太好,第二天早上7點不到就得起牀,五個人輪流洗漱花了很長時間,隨後整裝出發。
出發以後我卻發現車並沒有往中央監獄的方向開,而是沿着昨天來的路開回了北邊的市區,徑直來到了一家很大的公立醫院——原來按照他們的押送流程,到了崔奇之後還得給我搞一套當地出具的體檢報告和新冠檢測證明,流程也是一樣的簡單敷衍,測個血壓就完了。
由於我們去醫院的時間太早,醫生還沒來上班,大部分時間都在乾等,所長在當地人緣還挺廣,帶着跑去當地一個警察值班室扯了好一會兒家常,當然我照例聽不懂他們説啥。快10點的時候才終於搞定了需要的報告,又坐着警車回到了城南,找了一個路邊小飯店吃上了早餐,對印度人來説這是他們正常的吃早飯時間。
早飯吃的是印度油餅(Puri),雖然只是一頓普通的早飯卻吃得我百感交集,因為我不知道集中營裏面的伙食究竟如何,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吃上這樣香噴噴的油餅。根據之前德里那邊被抓進去過的小夥伴描述,裏頭每天都只給他們吃咖喱豆子以及幹烙的全麥無酵餅(Roti),簡直就是傳説中的“咖喱地獄”,搞得我心有慼慼焉……因此我做好了把集中營過成減肥夏令營的心理準備。

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從吃早飯的餐廳出來後,很快拐進了一條沒有任何標識的路,我從地圖上可以看到這條路正是直達監獄的……然而我還沒來得及擔心,車便停了下來——傳説中的集中營赫然在我的右邊。
本文轉載自“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2021年12月24日文章
原標題為《集中營六記(一)拘押記別》
作者為隨水為資深旅行攝影師,2018年與拉達克姑娘結婚,曾定居南印度
本期編輯:穆禕璠 郭欣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