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這一年,來自河南的普通農婦登上聯合國舞台_風聞
人间后视镜-人间后视镜官方账号-我保证,故事与你有关。2021-12-27 11:19

11月25日,50歲的農婦韓仕梅登上聯合國的舞台,作為女性代表,講述性別困境和打破偏見的經歷。
自從去年4月份在快手上發表第一首詩以來,她經歷了一夜成名、離婚、再到失敗的動盪一年。事到如今,她還是沒有放棄離婚念頭,就像她在詩裏寫的那樣,“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將我擁起。”
🟧 歡迎收看韓仕梅的個人紀錄片

韓仕梅還是那副質樸的模樣:橘紅色的外套,是兒子結婚時花300塊錢買的,內襯的白色毛衣,是女兒不要她撿來穿的。外形上也和其他普通婦女沒有兩樣——一頭短髮,身形高大結實,偏黑的皮膚泛着一絲紅光,看得出是常年奔波勞作的痕跡。
此刻,她正站在聯合國舞台的中央,講述自己的人生遭遇。2021年11月25日,為了保障和促進婦女權力、促進性別平等,她受邀參加聯合國婦女署與快手聯合舉辦的 “與她並肩 攜手同行”的活動。

🟧 站上聯合國舞台的韓仕梅
機遇得益於去年四月份的一次創作。當時,為了讓她消遣時間,兒子特意幫她在手機上下載了快手軟件。韓仕梅在快手上寫下自己的第一首詩:“是誰心裏空蕩蕩,是誰心裏好淒涼。”配上紅色鮮花的背景圖,她附言:女人一定要找一個你愛人的在(再)嫁。要不然,這一輩子就瞎了。

🟧 韓仕梅在快手寫下的第一首詩
文字很淡,控訴的是她苦難的一生:生在重男輕女的家庭,3000塊她的婚姻就被包辦出去了,丈夫好賭,沒有責任感。直到現在,她還是薛崗村一名普通的農婦,生活被圈禁在兩點一線。平日裏,她在工廠做廚師,負責20多個員工的一日三餐。每天早晨不到5點,就得起牀忙活,在炒菜洗涮的間隙,還要掛念着幾公里外的家,抽空趕回去收拾、洗衣服。
詩歌得到很多人的共鳴,有人直接點贊送愛心,還有人有感而發,“女人不易,和我一樣”——其實這就是很多農村婦女的人生寫照,一生就像勞作的機器,供養父母、兒女和丈夫,沒有停下來的時刻,卻沒人察覺她們是否累了、病了。
韓仕梅火了。她在快手上有1個粉絲羣、8000多個粉絲,每條視頻至少都有上百條評論。除此之外,還有幾十上百家媒體採訪過她。
那一天,站在橙色的舞台幕布之下,韓仕梅雙手緊捏着話筒説,“半個世紀來,我一直待在薛崗村,不曾想到,有一天我會來到聯合國。”咬字不是很清晰,帶有濃重的河南口音,但是講到這句話,她是驕傲的,微微一笑,眼睛有神地望向前方。

金碧輝煌聚英才
南陽農婦姍姍來
滿腹詩心潤華夏
走出囹圄放光彩

🟧 作為女性代表發言的韓仕梅

台上那一刻來得並不容易。演講那天凌晨4點多,她就醒了,一個人在酒店來回背誦這不足1000字的演講稿,那張A4紙都被她揉皺了。不安的時候,她打電話給兒子,“我會不會忘詞?”兒子安慰她,“這有什麼?你都接受過幾百次採訪了。”在上台前的幾十分鐘,她還緊緊地攥住那張紙。

🟧 韓仕梅的演講稿
舞台之下,匯聚了不同膚色和身份的人:聯合國駐華首席代表、駐華大使,以及各聯合國機構負責人。
事後,她心滿意足地説,“我又領獎了。”像是回到年少的讀書時光。那個時候,成績優異的她,每次都會出現在獲獎名單裏。最難忘的是走上獎台的過程。身上那套老舊的格子棉衣,姐姐退下的,太大了,個子矮小的她套在裏面,走起來一晃一蕩,總能引起一陣鬨笑。但她不在乎,“能站在那裏領獎就是很開心。”還有一次是在語文課上,老師當眾表揚她寫的作文是全班唯一點題的。她早就忘記寫作的內容和題目了,但這份讚揚讓她回味至今。
發言環節結束以後,來賓三五成羣扎堆寒暄。韓仕梅機械地被人羣簇擁着,雖然滿是好奇,但她依然保持着小心翼翼。有人打招呼,她就禮貌地回以微笑;有人要合照,她也會拘謹地站在鏡頭前,兩個拳頭緊張地捏着。這兩天在酒店也是如此,窗外重疊的高架橋和挺拔的寫字大樓,她想夜觀,卻一步不敢走出房門,“要是找不回來該怎麼辦?”
當天下午3點多,韓仕梅累了。聯合國大樓的院子裏擺着精緻的小點心,但她不敢主動伸手去拿。正待志願者遞來時,還沒來得及接到,她又被工作人員簇擁到活動展板前——頒發《感謝信》的環節到了。雙手捧着聯合國頒發的《感謝信》,她依次跟代表官員、參會嘉賓合影。面前擺着10多台手機和相機,她笑起來有點拘束了,但心中的喜悦是化不開的。

🟧 韓仕梅被人羣簇擁着
太久沒有過這樣被注目的滋味了。十八塊錢的學費是她遇到的第一個坎。初二下學期,因為交不起學費,她總被老師要求站在門外,“只想挖個坑把自己藏起來”。時間一久,她自己也喪氣了,乾脆就不去學校了。
這只是她不幸人生的開頭。19歲那一年,韓仕梅就被母親帶去相親,對象是現任丈夫王龍(化名)。王龍開口沒説幾句話,韓仕梅就知道了,這肯定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看起來就是半吊子”。她不肯,母親直接一句“就你這鱉樣還搗蛋”給頂回來。最終,彩禮三千塊錢,她被母親嫁給了王龍——她的三個姐姐,也都是以這般“買賣”的命運被嫁給光棍。

🟧 活動現場,一部講述韓仕梅故事的紀錄片正在播放
就像她自己在聯合國演講台上説的那樣,“我人生有兩個轉折點,第一個就是包辦婚姻。”事後證明,這場包辦婚姻帶給韓仕梅的,只有債務、貧困,以及丈夫王龍的木訥。
彩禮錢是婆家東拼西湊借的。嫁過來的第一天,韓仕梅就被討債的人堵了。婆婆病了,老公不頂事,債務只能她來還,“相當於自己花錢買了我自己”。
婚姻沒有給丈夫王龍帶來任何改變。家裏地裏的活他一樣不沾手,韓仕梅打工到夜裏12點,他也會幹等着,直到她回來做飯。雖有一手理髮技藝,但賺錢趕不上輸錢的速度,時刻都要掏光家裏的錢,輸了還到處借。
窮得都揭不開鍋的時候,是韓仕梅的三姐拉着一袋子的面、油、辣椒過來接濟;生兒子前一天,韓仕梅還得挺着大肚子跑到井邊抽水,一口氣總是提不到底,鄰居看不過去了,直接跑過來幫她忙。
韓仕梅死心了。出嫁前,她還對這場婚姻尚存念想,“能過好日子就行”。後來,她明白只能靠自己。這些年“乾的都是男人的活”。在建築工地,每天卸一百多車的混凝土,能拿六十塊工錢;在服裝廠打工,每次能裁一百多匹的布料,“從來沒出過差錯”。地裏的活也沒落下,九十年代,辣椒賣到十五塊一斤,她就跟風種,每天除了打工,還要除草、澆水細心管理。
結婚幾年,她整個人瘦得都不成形了,體重從120斤掉到80多斤。但她愣是撐起了家,不僅翻蓋了老屋,還把兩個小孩供到大學。2011年,韓仕梅花了23萬元建起村口那棟兩層的白色小樓。這些年,附近修路、建廠的工程隊,都會租住在這個房子裏。現在,她已經靠這棟房子賺回了幾萬塊錢。
相識不久的人總會困惑,“這麼有經濟頭腦,咋找個這樣的老公?”韓仕梅只能歸咎給命,“命苦,人好命不好。”

和樹生活在一起
不知有多苦
和牆生活在一起
不知有多痛
從薛崗村到首都北京,900公里的路程,1個半小時巴士外加4個小時高鐵,不到半天,但對於50歲的韓仕梅來説,卻是“做夢都沒敢想的事情”。
半世紀的人生裏,韓仕梅只出過兩次遠門。第一次是18歲那年,跟隨家人回湖北老家探親。還有一次是今年九月份,陪小女兒到吉林長春的大學報到,行程特別匆忙,剛安頓完女兒,坐了30多個小時火車的她,來不及過夜休息,就直奔上返程列車。
對她而言,與大千世界的障礙不僅是距離,還有那個沉重的家庭。這些年,養兒育女、還債、蓋房,幾乎是她生活的重心。成名之後,她有過三次來北京的機會,但都放棄了,“跟他商量100次,100次都不會同意。”“他”指的是丈夫王龍。
這一次,韓仕梅鐵定了心要出來,“都讓你三次了,這一次我不讓你了。”她心裏最清楚,只有這次的遠行是為着自己,關乎的是尊嚴,“我不能生活在你的世界裏,也得有一點自尊、自我是不是?”但是,她又跟所有的妻子、母親一樣,念着家庭和氣,還心軟,並沒有直接離開,而是讓親戚當説客,直到丈夫答應,“一家人我還是想着要尊重他”。

🟧 第一次到北京,韓仕梅參觀了故宮和天安門
11月25日,當聯合國婦女署的代表官員告訴她:“您的故事很有力量,我也希望您的故事能夠被更多的人聽到。”韓仕梅深深地鞠了一躬。此刻,她是發自內心地希望,面對類似的境遇時,女性們能有更多的選擇。
她説,輟學和婚姻是她人生的兩大遺憾。但在那個年代,一個農村婦女是沒有更多的選擇,“再委屈都得咬着牙過去”。被生活折磨的時候,韓仕梅曾想過要逃離,但轉念一想,“我還能去哪裏?”是啊,在農村,一個離婚的女性要遭受比男性更多的譴責。更何況,她已經出嫁了,孃家是回不去的。
當被問及是否怨恨過母親時,韓仕梅沉默了。她無法背叛自己説不怨了,但是怨又怎麼樣,“沒用,我命也改不了了。”

讓韓仕梅沒有想到的是,2020年她會迎來命運的第二個轉折點。
快手平台上,她的詩歌吸引了很多古體詩原創愛好者,很多人誇讚她“寫得好”。韓仕梅也以真誠回饋——開始是逐條回覆,數量多顧不過來了,她就給每個人點贊。
這裏儼然變成她的秘密花園。兒子結婚,她會寫,“金枝玉葉一朵花,墜入王家把家發。”有朋從遠方來,她説,“有朝一日緣分到,雞嫁鴨子做新娘。”最讓人念念不忘的是那一句:“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牆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創作是個偶然,心情鬱悶了,不管跟丈夫説什麼,他都沒回應,詩就自然而然蹦出來了。

🟧 韓仕梅的詩,《廚娘》
迄今讓她難忘的一條留言是,“只有懂得的人才配擁有”——這點燃了她藏在心裏多年的夢。那是少女時代對愛情的憧憬,懵懂的、務實的,“不用多好看”,“就希望找一個心疼你、愛你的”。
輟學之後,她在家納鞋底、織毛衣、做農活,邊做邊哼《在希望的田野上》。日子清苦,美不美倒是其次,她就喜歡看書,《追風劍》、《西遊記》、《紅樓夢》都被她啃完了,那是她人生中最無憂的時光。
時過境遷,苦難磨掉了她的靈氣,愛過的書籍和歌曲,好些名字都記不真切了。字也忘了不少,在她的詩裏,經常出現錯別字,或是拼音替代的寫法。這也是她學格律的阻礙,字都識不全,更別提平仄發音了。
成名之後,來自北京、重慶、廣東等地的記者一茬一茬地找上門,打破薛崗村原有的寧靜。這個人口不足3000的小村莊,先後有南水北調幹渠、內鄧高速途經,這些年最多的外來者就是工程隊。寫詩的韓仕梅,讓記者、相機成為村子裏一道新鮮的風景。
記者們的到來,也讓丈夫王龍產生了危機感,“他擔心我跑了。”六月份,一個20歲出頭的男記者上門,腦袋上頂着一根小辮子。王龍一下怒了,認準那不是正經人,揪着對方的領子不撒手。事情越演越烈,後來就連兩個小姑娘的攝像機,王龍也不由分説給砸了。
王龍在恐懼。很多年前,韓仕梅也出走過一次,王龍只是淡定地站倚在家門口等待——他認準韓仕梅無處可去。如今,他卻像看犯人一樣,盯緊韓仕梅。韓仕梅到田裏拍照,他就算拖着傷腿,也要跟着。韓仕梅跑到工廠宿舍睡,他就守在屋外的地板上。最讓韓仕梅寒心的是,今年正月初六兩人鬧口角,王龍直接揪住她的領子,“一下把我撂牀上了”。
韓仕梅決定離婚。今年四月份,她聯繫上海的律師莊金龍,“能不能幫我把婚離了?”對方給了她肯定的回答,“婚是肯定能離的,只是要兩次。”
收到離婚起訴書以後,王龍跪着痛哭流涕,“我以後不再惹你生氣了。”韓仕梅無動於衷,王龍又破天荒洗了兩天衣服,拖了地,還打包票,“以後這些活都我幹。”韓仕梅也沒有服軟,“不管事兒,我太瞭解他了。”
離婚的消息很快在村裏傳開了。三姐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指責韓仕梅這把年紀離婚“不要臉”。有的人婉轉些,搬出兩個小孩説事情,“以後會影響孩子的親事。”更多的人還是那一套,就勸她隱忍,“以前那麼辛苦都熬過去了,現在還折騰什麼?”
韓仕梅不耐煩,“你來跟他過一個試試,光知道説,看浮皮子(表面)是不是?”本來她也想將就下去,兩人互不打擾湊合着過,但這一年來,她受夠了這種被監視的生活,“我也是個人,不能叫你給捆住啊。”
信念一旦破土,就再也收不回去了。那也是韓仕梅擁有期待的日子。她一個人躺在工廠的宿舍裏,想象離婚後的日子“自由自在”,她打算跑到浙江找閨蜜,“在工廠一個月能有5000塊”。
11月25日,在聯合國的演講結束以後,韓仕梅留在舞台上,被問了一個問題:“你這麼大年紀了,還折騰啥呢?”韓仕梅脱口而出,“年紀大怎麼了,我也有愛的權利,被愛的權利。”

我已不再沉睡
海浪將我擁起

婚,最終還是沒有離成。
今年5月份,正在讀高三的女兒給韓仕梅發來信息,“你別慌(急着)離,影響我高考了。”抗爭瞬間瓦解,韓仕梅轉頭就撤掉了離婚起訴。
母親的身份是她無法迴避的一部分。就像走紅以後,除了詩人,外界總還要給她冠上“農婦”、“母親”這樣的前綴。她自己倒也認可這個存在,“高考畢竟是大事,我一生辛辛苦苦不也都是為了他們倆?”
11月27日上午,參加完聯合國的活動,韓仕梅從北京返回薛崗村。沿途風景越來越熟悉,日常的沉重也爬上了心頭,“一半開心,一半難過。”
工作就是擺在眼前的問題。這次去北京,僱主直接把她辭掉了,那份工做了3年,好不容易給漲到3000塊了。她説起來就痛心,眼淚也流了好多,“活個人太不容易了,特別是像我這種女人。”
雖然,兒子和丈夫的工資加起來每個月過萬了,家裏的房子也在收租,韓仕梅還是不敢停下來,讀大學的女兒每個月要千把塊的生活費,兒子的婚事也是個大頭支出。她巴不得立馬就去找活幹,“飯店、工廠都可以”。她還暗下決心,短期內不再接受記者採訪——畢竟遠方的詩意太遙遠了,眼前的生活更迫在眉梢。
兒子的終身大事簡直讓她操碎了心。大學畢業以後,光是託人介紹,韓仕梅就花了好幾萬。相了十幾回親,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合意的,韓仕梅咬咬牙,連帶彩禮和置辦傢俱,砸進了40多萬。
兒子結婚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天,她形容那種輕快,“就像卸下了一副重擔”。半白的頭髮特意去染成黑色,她開始規劃未來的生活,“可以帶帶孫子了”。結婚沒幾個月,兩個新人大吵了幾架,兒媳婦離家後再不歸來了。
希望連帶着錢打了水漂。兒子不再考慮結婚的事情,跑到廣東打工了,他勸韓仕梅照顧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但是,這件事給韓仕梅留下了很大的創傷,她再也不願意進到村子裏,“很自卑”。但是,她就像所有堅韌的母親,不知道放棄,決心從頭開始,再攢夠個2、30萬,給兒子娶媳婦。

我把我的肋骨
一根一根拆掉
做兒女蹬天的雲梯
在雨裏護着你們
在浪裏把你們擎起
詩歌帶來的成名,並沒有讓韓仕梅逃離婚姻,也沒辦法讓她擺脱母親的責任。她説,“詩歌對我來説是生活的一扇窗,只有在構思詩句時,我才可以從被困的生活裏探出頭來,透口氣。”
念頭還在,就像她在聯合國活動裏最後表達的那樣,“現在,我還在考慮離婚,結束30年的痛苦與困頓,去尋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出名以後,韓仕梅收到最多的禮物就是書籍,有《活着》、《小王子》,最喜歡的是《唐詩三百首》。她記住了李商隱的《錦瑟》,説不出哪裏好,但總覺得詩裏流動着“思念的情感”,“很細微的感覺”。説着説着,她就不自覺搖頭晃腦地念起來:“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 北京的路上,望着車窗外,韓仕梅也寫了一首詩
作者:心像SoulPix
編輯: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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