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優雅”的歷史虛無主義,其實你一定見過【如妮所説·潘妮妮】_風聞
潘妮妮-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新闻学系副教授-2021-12-28 16:50
大家好,歡迎收看新一期的《如妮所説》。
之前我有做過一期關於日本反戰問題的視頻,談到過日本社會社會輿論裏對侵略戰爭的態度,從1945年到今天中間發生了很多的變化,特別是進入21世紀之後,日本國內的輿論裏面的確這個歷史修正主義、美化侵略戰爭的言論是越來越多了,有觀眾之前也問我説在這樣的氣氛下,日本現在國內的反戰人士怎麼樣呢?日本國內反思戰爭罪行的人還多嗎?
平心而論,這樣的反戰人士的數量還是很多的。之前的視頻裏我有講到過在幫助中國和朝鮮半島的受害者爭取賠償的律師還有民間團體,還有我之前在動態裏面發過的關於南京大屠殺的學術研究,中國的研究者,還有包括一些日本人士在內的國際友人跟相關的研究者都做出了很多的貢獻。
雖然這樣的反戰人士的數量是不少的,而且也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是歷史修正主義者卻有很多方法把他們的聲音壓下去,而且這些方法手段裏面有很多看上去是非常“文明”的,相信不少觀眾會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我講得極端一點,如果你、我,我們不是曾經被侵略過的國家的民眾,你甚至還可能會被繞進去,還會覺得“有點道理。
為了給大家看看日本的歷史修正主義者,他們打壓反戰人士的手段有多文明,我在這裏再手動狗頭一下,今天就來講一個反戰人士被“安排”的著名案例來“閃瞎”一下各位觀眾。
這個事情叫做“沖繩審判”,我很喜歡的日本作家,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是一位堅定的而且是比較唯物主義的反戰人士,他在2005年吃了一個官司,這個原告是兩個二戰日軍沖繩戰役時候的相關人士,一個是座間味島第一戰隊隊長梅澤裕,一個是渡嘉敷島第三戰隊隊長赤松嘉次的弟弟,都是日本“帝國軍隊”的老兵,他們告發大江健三郎的罪名是損害名譽,以及侵害對故人的敬愛追慕之情。
這兩位原告他們是狀告反戰人士對他們造成了情感傷害,換言之就是説沒有説你反戰不對,但是這個反戰是很沒有人情味的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至於為什麼説傷害了他們,是因為大江健三郎在1970年代寫了一本書叫做《沖繩札記》,裏面提到了二戰末期所謂的沖繩“集體自殺”事件。當時軍國主義政府宣傳説,這些沖繩民眾是與大日本帝國軍隊共同抗擊美軍,因為擔心成為軍隊的累贅而自行選擇結束生命。
但是其實有很多證據都表明,這實際上是軍隊下的命令,軍隊命令居民不能被俘虜,並且把手榴彈硬塞給居民。被自殺的大多都是老弱婦孺。當時的場景甚至連美國人登陸之後都覺得慘不忍睹。
這種“被自殺”算是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傳統藝能,抗日戰爭的末期,他其實在我國的東北也搞過。“集體自殺”事件是《沖繩札記》當中的一章,整本書是想對日本人説,雖然1970年代,日本本土在美日同盟的“管理”之下,經濟很發達,好像很和平,看上去好像很好的狀態,但是這個很好的狀態,它是建立在把沖繩獻祭給美軍,犧牲沖繩民眾的日常生活與發展權益的基礎之上才達到的。這就像是在二戰末期很多衝繩人“被自殺”之後,日本本土卻很快地投降了。
大江健三郎這樣的知識分子,他就希望當時的日本民眾去反思,日本的繁榮是建立在歷史上對若干周邊的弱小國家、弱小民族進行犧牲的這麼一個基礎之上的。他們擔心説日本民眾如果忘記了這一點,不能去反思歷史,只考慮自己的心情,就會變得越來越自私,越來越脱離世界。
之前我也講過《日本沉沒》這部小説,它裏面其實也是有表達這個意思的。那麼這個1970年出版的作品,為什麼會在2005年突然就被翻出來告發呢?這當然不是因為這兩名原告突然發現了這本書,而是右派的歷史修正主義知識分子在後面做了很多安排,有很多證據表明原告其實有很大的可能他沒有看過這本《沖繩札記》。
説到這裏我其實想説兩句就是,這些日本關於反戰問題、戰爭問題的研究,這些作品我覺得實在是太深刻,太有哲學性,也太有文學性了。
雖然我們説就學術研究而言,這些都是非常有深度的作品,但是有多少日本人會去看或者看得懂,我其實是很懷疑的。
不過話又説回來,這可能也沒有辦法,我們之前的視頻裏面也講過,戰後日本共產黨還有左翼學生的那些反戰,那個時候他們講的話倒是大白話,普通民眾都聽得懂,但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們都懂的是吧。
言歸正傳,既然很有可能沒看過大江這本書,那這兩名原告他之所以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主要是來自於一個叫曾野綾子的著名作家對大江健三郎的批判,具體怎麼批判的我後面再講。
而這些原告他們的背後也擁有一個非常華麗的律師團,有很多有專業能力和有社會聲譽的人物參與其中。原告方的律師他後來在自己的記述當中也説,這兩個原告其實開始對審判是沒有興趣的,
而是一個自稱叫做“靖國支援團”的律師羣體,在背後積極地推動他們去提告,去創造各種的條件。
到這裏我相信大家已經很清楚了,這絕對不是所謂“大日本帝國”軍隊的老兵去控告一個著名的作家侮辱了自己,因為他們本身也沒有那麼大的能量。而是日本那些不想反戰的知識分子向反戰的知識分子發動的戰爭。不想反戰的那些知識分子,他們在這裏使用了非常“文明”、非常“優雅”的技巧,就想把大江健三郎,還有出版《沖繩札記》的出版社巖波書店,塑造成一個欺負老兵,對已經退役的好像是“無助的平民”進行道德私刑審判的這樣一種形象。在《沖繩札記》裏,大江健三郎有一段敍述他的大意,
大概就是説導演沖繩“集體自殺”的這些軍人,他們是悲劇的責任者,這些戰爭責任者把“集體自殺”描述為一種為國捐軀的美談,試圖去欺騙自己,也欺騙他人,但是他們作為人還是必須要面對這個“龐大的罪惡的巨塊”。
於是曾野綾子就抓住了“龐大的罪惡的巨塊”這個其實非常文學性的表達方式,就認為大江健三郎是對這些老兵進行了道德審判,這個是不對的。所以看,在曾野綾子的書裏面,她的理由是非常“優雅”的,這麼優雅的理由,我有必要讀給大家去領教一下。這一段是,曾野綾子是這麼説的:
這種判斷是我無法勉力為之的,使用“龐大的罪的巨塊”這種最大級別的告發形式,有兩個理由我無法做到。第一,作為市民,我不能認定那是確實發生的事實,因為我當時並不在場。第二,作為人,我無法以那種確鑿的程度來證明他人的心理,因為我不是神。
這是這裏面的講法。所以我只能説這不愧是非常優秀的知識分子,她有如此“優雅”和“高情商”的表達方式。如果像我這種情商很低的人,我大概只會説“拋開戰爭罪行的事實不談,總之大江健三郎你就是欺負老人,沒有人性。”我們低情商的只能這麼表述。然後在這個原告上庭的陳述書裏面,也是基本照搬了曾野綾子的説法,當然這個陳述書也不是原告他們自己寫的,陳述書裏面説大江健三郎如此明確地責難人的罪過,就像具有信念的神給人定罪那樣進行裁斷的口吻,讓人覺得恐怖。
試想一下,如果我們不是中國人,而是一個沒有被日本侵略過的西方國家的人,或者説我們雖然是中國人,但是對侵略者的罪行沒有基本的瞭解,你看到這句話你會不會覺得大江健三郎好過分,仗着自己是大文學家,欺負一個已經老得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兵?這種説法相信很多觀眾也會覺得隱隱約約曾經在哪裏聽過。
好,接下來我們的觀眾是不是會覺得“沖繩審判”的原告方只有這一招呢?當然不是,還有一招重拳。同樣在曾野綾子的書裏面,她還引用了這麼一段話,這段話是這麼説的,我覺得還是有必要給大家讀一讀。
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以如此美好之心為國捐軀,為什麼到了戰後那些人的事蹟被説成是命令之下的被強制行為呢?這不是在自己藐視那種死亡的純潔嗎?對此我不能理解。這是書裏的原話。
對於曾野綾子書裏的這段原話,我也感到不能理解,如果觀眾也和我一樣不能理解的話,建議把“不能理解”打在公屏上。
但是這招確實很狠,等於是指着你的鼻子説如果你反戰那就是妨礙了活着的人去追思他們的親人。你看他們多慘,人都死了,你為什麼非要説他們的死是悲慘的,是無意義的呢?這不是讓活着的親人更加傷心嗎?你們這些反戰主義者到底有沒有人性?類似於這樣的一種感覺。我不知道觀眾朋友們有沒有被這樣義正詞嚴的邏輯給震撼到,反正我是被震撼到了。我就想到也有這樣一種我覺得類似的言論,就當中國人説不要忘記屈辱的歷史的時候,他們就會説中國人只會散佈仇恨,沒有人性。
那麼我建議他們也要去問一下日本的這些反戰人士,他們很多人冒着被右翼攻擊的危險,幫助中國和朝鮮半島的戰爭受害者討回公道,他們是不是也沒有人性?
所以2005年這個“沖繩審判”,巖波書店和大江健三郎他們當時都看得很清楚,這個審判的目的就是日本的歷史修正主義的精英,想要徹底扭轉日本人看待戰爭問題的觀念。
所以大江健三郎,巖波書店,還有日本的反戰人士也就知道這是一場絕對不能輸掉的審判。在這個過程當中,可以説日本的這些反戰人士和羣體也都是盡了最大的努力。
我先説,這個審判大江健三郎和巖波書店一方是贏了。
從2008年一直到2010年,大阪地方法院,大阪高等法院和日本最高法院都裁定説,大江健三郎和巖波書店勝訴,《沖繩札記》的記述被認為屬於表達自由,不構成對名譽和人權的侵害。這是他們勝訴的原因。
但是,但是,但是,雖然這個審判是贏了,但是在場外反戰人士卻輸了一局。歷史修正主義者,他們為什麼在2005年的時候發起這樣一場鬧劇一樣的訴訟呢?其實是有明確的目的的。
因為日本文部省審定的教科書上一直以來都記載的是沖繩“集體自殺”,是因為日本軍方的命令和強制,而日本的右翼勢力是想推翻這個論述的。
針對大江健三郎的“沖繩審判”,其實也是達到了製造輿論,為修改教科書造勢的效果。右翼修改教科書團體的人,他們當時還去旁聽了審判。2007年就在審判進行的過程當中,文部省宣佈了新認定的教科書,這個新的教科書裏面,在有關沖繩“集體自殺”的章節裏面,刪除了涉及日軍命令、強制、誘導的措辭。
這個事情當時在沖繩是引起了極大的抗議,沖繩縣內所有的地方議會都要求撤銷這個認定,而沖繩也舉辦了非常龐大的市民抗議活動。説來慚愧,當時也是因為在電視新聞裏看到這個事情,我才知道有沖繩“集體自殺”這種事情,也對我當時幼小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衝擊。
不過雖然沖繩人民抗議的聲勢很大,但是教科書最終還是進行了修改,還是把“強制”這種明確的表達方式改成了“參與”這種比較曖昧的表達方式。而這個“沖繩審判”的過程當中,原告方還把剛剛修改通過的教科書拿到法庭上來,説你看國家都承認了沒有強制集體自殺,所以你大江健三郎是亂説,是不學術,是不嚴謹,是沒有人性。所以你看到了這個時候,歷史修正主義的邏輯它就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
當大江健三郎他後來回顧這個事情的時候,對比了以色列對原納粹親衞隊中校阿道夫·艾希曼的審判,艾希曼是在耶路撒冷法庭被正式審判,然後被處以了絞刑,
但是日本那些在沖繩導演這個所謂“集體自殺”的軍人,他們沒有受到審判,所以日本一些歷史修正主義的知識分子就可以這麼説,説既然這些人沒有被正式的法律審判,所以我們今天就不能夠把他們的戰爭事蹟拉出來批判和反思,因為這樣就等於是私刑審判,是損害了“平民”的人權。但是我們也知道,這些人他們當然現在未來都不可能再被審判了。
所以這對於日本的反戰人士來説,歷史修正主義的這個邏輯就是一個非常難以破解的死局。
好了,今天就到這裏吧,累了。觀眾們如果有任何問題歡迎評論我,下期再見。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