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淺者:等待HPV疫苗的日子_風聞
鹿鸣财经-鹿鸣财经官方账号-财经新媒体2021-12-28 09:01

作者 / 喻折
編輯 / 封成
本文圖片均來源於網絡
在社交網絡上,許多事的終成正果被稱為“上岸”,比如考研、考公,校招、社招。女孩們也將成功接種九價HPV疫苗或者預約上九價第一針這件事,稱為“九價上岸”。
小紅書關於HPV疫苗的熱門帖子裏,每天都有“上岸日記”在更新:已預約的截圖頁面、社區醫院的接種登記單、藍綠色邊綴的默沙東九價白底疫苗盒……全國各地不同城市的女孩們分享着她們即將注射或者已經注射的幸運,從肌肉到靈魂,像被喜悦張滿的船帆。
2021年臨近尾聲,得償所願的年終總結越來越多。
而如安喬這樣陪跑至超齡的人,是至今未能上岸的擱淺者。
對了,陪跑,指的是堅持在“約苗”等官方公眾號和醫院平台訂閲到苗通知,有渠道集中放苗的時候會蹲點搶苗,卻始終與HPV疫苗失之交臂的無效等待。
HPV,全稱Human Papilloma Virus,即人乳頭瘤病毒。高危型HPV的持續感染是導致宮頸癌發生的必要因素,而宮頸癌是全球最常見的婦科腫瘤之一。HPV疫苗,正是適齡女性預防宮頸癌的一級措施,最有效的途徑。
當前在中國上市的HPV疫苗包括二價、四價和九價疫苗。除了二價有一支去年上市的國產疫苗外,四價和九價都為進口。“價”代表的是疫苗覆蓋的病毒亞型的種類,“價”越高,覆蓋的病毒種類越多。“網紅”的九價疫苗,能夠有效預防16/18/6/11型的高危亞型HPV感染,並且預防五種低危亞型HPV病毒,是年輕女孩的接種首選。

有媒體形容,過去一年,中國女性對HPV疫苗陷入了瘋狂。
安喬不否認,這裏面有情緒傳染和焦慮營銷的成分,所有人都在交流這件事,來自醫學博主的科普、網紅或者網友的分享,甚至朋友圈也能刷到別人接種的消息。“好像每個人都打了,你是最後一個沒有搶到的。”
但是電商平台的秒殺拱火也好,社交平台的流量密碼也好,至少,國內女性羣體對於預防宮頸癌的普遍意識確實提高了,接種疫苗的認知教育從一片空白,到今日甚至有了逐步主流化的跡象。
世界衞生組織(WHO)數據顯示,2018年,全球宮頸癌新發病例約57萬,死亡人數約31.1萬;其中,中國的宮頸癌年新發病例約13.1萬,死亡人數約5.3萬。近十年來,我國宮頸癌的發病率與死亡率呈穩步上升和年輕化趨勢。
在中國女性生殖系統惡性腫瘤中,宮頸癌的發病率和死亡率居於第1位;在15~44歲女性中,宮頸癌是排名第2位的惡性腫瘤。而進口二價HPV疫苗在中國經歷了長達十年的慢跑,才逐漸走向大眾市場,四價和九價更是嚴重遲到。
這種瘋狂,或許是必然,並且仍然來得太晚了。
安喬不清楚女性罹患宮頸癌的幾率是多少,但對她自己來説,就是零或者百分之百。九價疫苗可以預防到90%以上,這是她能夠給予給自己的,確定的安全感。社會不能提供給女性的安全感很多,她這一生需要穿越的恐懼太過抽象,癌變的危險反倒變得具體。至少這一次,她可以主動規避。
但問題是,沒有苗,沒有上岸的船。
2018至2020年,受到不同地區經濟、衞生和教育水平的影響,全中國9-45歲適齡女性累計接種2159. 74萬劑次HPV疫苗,累計估算接種率為2.24%,整體覆蓋率不足0.05%。
然而,全球已有半數以上WHO成員國將HPV疫苗接種引入或部分引入國家免疫規劃(免費接種),已有5個國家項目的目標人羣全程接種率達90%以上,22個國家的接種率達75%以上,估算全球適齡人羣HPV疫苗接種率為15%。
巨大的差距背後,是疫苗供應的極度緊張,和國內無數等待接種的適齡女性。我們甚至不需要觸及那些中西部等欠發達地區,人們容易受到教育普及程度較低、疫苗自費價格高昂等因素的限制影響,哪怕是在意識更為先鋒、資源相對優越的一二線城市,全國接種率超過5%的城市也只有11個。
最高的是北京和上海,分別為8. 28%和7. 37%,也並未趕上世界平均水平。

大城市裏認知足夠,接種意願強烈的年輕女性,依然要為此掙扎、賽跑,或者付出無限期的等待。
雖然網上的“上岸日記”鋪天蓋地,但在現實的深流海域裏,那些被擱淺,甚至被淹沒在水面之下的,才是絕大多數。

渡口
安喬第一次認真意識到“打疫苗”這件事,或者説對此變得嚴肅起來,是她24歲結婚那年。
她不是那種按部就班的人,但在這個年紀結婚,倒是應了長輩嘴裏那句“到了什麼年齡就該做什麼事”,雖然她痛恨這種邏輯,也深知自己的婚姻並非是為了出於年齡的破規定。
給許瀅兒發請帖邀請對方來成都參加婚禮的時候,昔日同學滿口欣喜地答應了。但臨近婚禮前,許瀅兒在微信上告訴她,“可能會晚一點到成都哦”,自己要先去韓國打針,再從首爾飛成都。
打什麼針,她沒有問,但很自然就有了答案。現在是2019年初秋,九價疫苗入華已經有一段時間,關於宮頸癌的預防和九價疫苗的接種,在國內的討論熱度已經持續了大半年,如果女孩們提到的“打針”沒有其他定語限制,那應該就是HPV疫苗吧。
但針還太少了,周圍真實接觸的人似乎也沒什麼動靜,所以安喬也一直沒放在心上。倒是許瀅兒主動來問她,你打了嗎?她解釋説,自己這次是去韓國打九價,九價的接種年齡是16-26歲,她想着已經24歲了,國內打不到的話,就趕緊去國外打了。
這確實是許瀅兒一貫的行事風格,雷厲風行。從有人和她閒聊時提到“去國外打針”,到她和同事決定發郵件聯繫韓國的醫院,順利預約,申請簽證,再到她們出現在韓國慶熙大學醫院的國際診療部,掛號付費,都是速戰速決的事,沒有什麼猶豫。
可能唯一讓她覺得有點吃力的,是剛打完針的時候手臂很酸,而她在免税店買的化妝品太多,甚至有些拎不動。“買買買也是很累的”,她笑着和安喬説,相當於出去旅個遊順便打針,雙重犒勞。她來過首爾好幾次,在街頭甚至不會迷路。
這也是許瀅兒選擇韓國的原因之一,眾所周知,還有一個打針的熱門選擇是香港。
在國內HPV疫苗接種的啓蒙時代,香港是前沿陣地。去香港打針的女性,是消費力強又趕時髦的人物,也是先鋒的火種接力者。
2013年前後,赴港接種HPV疫苗勢頭漸起。三年後,香港又引入了默沙東的九價疫苗佳達修,彼時二價疫苗希瑞適才在大陸剛剛獲批,但也宣佈從美國退市,因此也一度被國人認為是“落後、被淘汰”的產品。相比之下,九價的吸引力不容小覷,購物天堂香港,也成了九價疫苗聖地,人潮洶湧。

不過,因為有利可圖,赴港注射九價HPV疫苗的產業鏈也極度不規範,亂象叢生。加之斷供等風波,地下交易活躍而灰暗,冒牌疫苗或水貨疫苗層出不窮,針的真假女孩們根本辨別不出。
“慶幸沒在香港的小診所裏打到那種水針”,許瀅兒説,她也勸安喬趁早打了,但別去香港打,而且,“最好在結婚之前打。”
安喬試探性地和在丹佛唸書的好朋友提到這件事,HPV疫苗。她知道這個在國內“火”起來不久的事情在美國的普及程度更高,朋友説,自己來丹佛讀大學的第二年就打了,這裏的女孩子基本都在高中時期就接種完畢了。你還沒打嗎?
這句話確實讓安喬意識到了一些事情,比如環境認知的差別,她的年齡,和隱形的限制。
全球已有長達14年的HPV疫苗預防接種經驗,在推廣政策上,以學校為接種點是進行HPV疫苗接種的最佳形式,也可以獲得較高的接種覆蓋率。
許多歐美國家都在12歲左右的女孩中極力推行 “校園接種計劃”,以及13~17歲的“疫苗追趕計劃”等,新西蘭甚至為12歲男女孩實施了不同組織形式下的疫苗接種計劃。疫苗接種覆蓋率高的地區,適齡青年對HPV的認知水平也無疑更高。
但她的高中時期,HPV疫苗在國內仍然缺席,性教育或者説生理健康教育形同虛設,除了月經的週期原理和子宮孕育的生殖功能,她對HPV和宮頸癌沒有更多的概念。
而對於有些事情來説,也確實有一些“什麼年齡就該做什麼事”的討厭規定,有它的截止日期。她今年24週歲了,但她意識到那種更為隱形的限制是,它那麼重要,卻並非觸手可及。國內的絕大多數女性都沒有這種條件,也不能像許瀅兒那樣瀟灑,説走就走,去境外打針,勇氣之外,還需要更高昂的成本。
不論美國,韓國還是香港,都不是普通女性會輕易登船上岸的渡口。
而且,內地的好消息正在不斷更新。2018年,默沙東的九價疫苗已經在內地上市了,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地很快就開放了預約接種,只是疫苗供應才剛剛起步。
當年10月,成都零星幾個衞生服務中心放出的首批九價疫苗,只有50份,女孩們在凌晨排起長隊。一年後,五大主城區的社區衞生服務中心幾乎都開放了預約。
安喬也在預約平台訂閲了各大衞生服務中心的到苗通知,但2019年過完的時候,她依然沒有覺得內地的渡口離自己很近。這一年,全國共批簽發九價HPV疫苗332.42萬支,已經比2018年增長了173.35%,但哪怕只平攤到三四個城市,這種爭奪,依然是屬於極少數幸運者的搶凳子游戲。
深圳、蕭山等地甚至採取了搖號接種的方式。
而根據中商產業研究院數據,2017至2019年,包括二價、四價、九價在內的所有HPV疫苗簽發量,按照每人三針的接種程序,能夠滿足約659萬女性的接種需求,如果以3.56億適齡女性計算,市場缺口超過10億支。供需之間,橫跨着難以逾越巨大的鴻溝。
不過情況已經在改變,默沙東對中國的HPV疫苗供應量也一直呈現增長態勢,持續攀升。女孩們心想,“一針難求”只是一個很快會跨越的初期階段,打九價會越來越容易。
安喬覺得自己還有時間,她可以等,等船開過來。

陪跑年代
2020年,事情開始變得真正“瘋狂”起來。
全球新冠疫情,突然斬斷了多種跨境活動的可能,HPV疫苗的境外接種預約,也按下了暫停鍵。

擁有疫苗渠道的私立醫院採用“線上預約”方式,擁抱了電商巨頭。根據鈦媒體封面報道的描述,2020年4月,拼多多率先出擊,在百億補貼項目上線了“HPV疫苗預約”。緊接着,阿里健康,京東健康等佈局HPV疫苗預約服務的平台,也先後加入補貼、秒殺行列,百度、美團等都迅速跟進。
私立醫院用少量的疫苗跟電商平台合作達到了最大的宣傳推廣效果,極大拓寬了HPV疫苗的用户可及性,但也造成了一種私立醫院HPV疫苗貨源富裕的“假象”。
而另一方面,小紅書、抖音等社交平台上的網紅博主和意見領袖都蜂擁而上,追捧宣揚,讓九價HPV疫苗的接種浪潮愈發席捲澎湃,也讓HPV疫苗焦慮出現了“人傳人”的現象。
許多專家和媒體認為,國內市場“一針難求”的背後其實是一種流行行為,存在許多不理智因素,市場似乎被這種線上傳播“撐”大了。
但實際上的問題是,那道缺口被撕扯得更大了。
手握四價和九價疫苗的供貨商默沙東一家獨大,其產能與放量主導着中國市場的供應情況。但面對如此巨大且爆發的內地市場,任何一家藥廠都很難在短時間內充足備貨。
2020年,根據中檢院批簽發數據,全年批簽發量四價721.95萬支,九價HPV疫苗506.64萬支,同比漲幅分別達到36%、52%。這是九價疫苗獲批進入內地市場的第二年,其批簽發量已經呈現醒目的增長,但遠遠不夠。
渡口開放了,人們確實擁有了更多機會,然而遲來數年的疫苗背後積攢了過於龐大的需求,並在互聯網的助推和狂熱下進一步浮出水面,像泄洪一般傾倒。而往來的船隻在真正的待解救人羣面前仍然屈指可數,甚至難以承載和輸送萬分之一。
上岸的呼聲在互聯網急劇高漲,但登陸的船票卻難以企及,簽發的疫苗量杯水車薪。
中國的年輕女性們,目睹了這場互聯網平台掀起的流量盛會,包括佩儀。但她並未在互聯網平台上尋覓機會,一是因為“太貴了”,二是出於“不信任”。
與互聯網平台合作的私立醫院疫苗價格高昂,且需要收取手續費,服務費等,可以自主定價,疾控中心無權管轄。以九價為例,社區的單針價格約在1300元左右,三針將近四千,私立醫院包三針的價格則在6000元左右,甚至高至8000元起。
而且,除了社區醫院等公立機構之外的渠道,疫苗供給其實並不充裕。據一位疫苗行業從業者分享,區域私立醫院的供貨量可能不到總供貨量的十分之一,甚至更低。
因此,通過互聯網“中介”約苗,高溢價、退款難、虛假宣傳等問題不在少數。
在黑貓投訴官網搜索關鍵詞“HPV”,顯示共有626條結果,投訴對象幾乎囊括了所有知名平台,包括京東、天貓、淘寶、拼多多、百度,以及彩虹醫生、愛康國賓、橄欖枝健康等約苗中介,其中大多是要求退款和賠償,或催促安排疫苗接種時間。
部分投訴的消費者往往是打了九價第一針或前兩針,但遲遲沒有打到第三針,而有些消費者等到超齡都沒有打上第一針。
同樣是等待,佩儀寧願選擇那些更有保障的官方通道。她所在的深圳,是最早採取HPV疫苗搖號政策的城市之一,2018年初,佩儀來到深圳實習,半年後,她就在深圳衞健委公眾號登記了個人信息,進入了九價搖號的十萬人籤筒。
深圳的九價搖號不限制深圳户籍,年齡在16-26.5歲的女性都可以參與搖號,搖中的話可以包三針。“包三針呢!”佩儀特別強調,這對於在深圳、和深圳周邊生活的女孩子都是莫大的吸引力。

但“搖號”的遊戲方式,或許是公平的另一種闡釋,卻與平均和平等無關。中籤的是始終極少數幸運兒,而被吸引的絕大多數女孩,都是陪跑年代裏密密匝匝,又踉踉蹌蹌絆倒在終點線的背景角色。
在今年之前,佩儀只是靜候搖號的結果,順其自然。但每一期搖號結果出爐,都只是宣告她的又一輪“陪跑”結束,謝謝參與。
近兩年的時間,深圳市參與九價疫苗搖號人數增長了3倍有餘,在11月最近的一次搖號中,共有48萬有效申請者參與搖號,中籤率3.6%,已經創下歷史新高。在五個月前,第二期搖號的中籤率還不足1.7%。
佩儀記不清自己陪跑了多少次,在等待的過程中,26週歲的deadline像工作的deadline一樣逐漸迫近,讓她感到難以喘息。但方案可以再改,她卻並沒有修改年齡的機會,這是更加苛刻的“死線”。
看着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佩儀知道自己在搖號池的抽籤機會已經進入倒計時,所以從下半年開始,她選擇了主動出擊。
危機感和緊迫感推着佩儀真正動了起來。她瘋狂搜索微博和小紅書攻略,在各種平台上參與訂閲和排隊,光是下載的APP客户端就佔據了滿滿一個文件夾,包括健康160,醫鹿,約苗,粵苗,知苗易約,健康中山等。她將其放在手機桌面很顯眼的位置,儘量不錯過一條相關推送。
除了APP,那段時間,以深圳為中心,再從廣州到佛山到東莞,周邊城市大大小小的醫院和婦幼保健所,凡是能夠提供九價疫苗服務的公眾號名片她關注了個遍,時刻關注公眾號上放苗的通知,她還加了四五個搶疫苗的微信羣,裏面也會有不少消息。
“放苗的頻率其實不少,但苗真的太少太少了,基本都是秒沒。”哪怕從搖號的“拼運氣”切換到了搶苗的“拼手速”,佩儀也依然一直在陪跑。
和她一樣活躍在搶苗一線的,還有她的同事,她的朋友,以及她的表妹,她周圍幾乎所有適齡的女孩子都在排隊。湊在一起唯一能交流的,或許就是搶苗失敗的經驗。
所以,回想起一週前在佛山三水區婦幼保健院搶到九價疫苗的時候,她説比起喜悦和興奮,第一反應竟然是難以置信,然後就是那種無法言説的安心,“石頭終於落了地。”
星期二那天她請了上午的假,坐了兩個小時的順風車去佛山打第一針,回來後就PO出那張來之不易的接種單,發了條朋友圈;“上岸了,再也不用搶HPV疫苗了。”突然一下子,她的朋友圈和私信就爆了,好多人都來向她“請教”是如何搶到的九價。
搭上末班的船,佩儀成了她以前所羨慕的幸運兒。而熱鬧的評論區下面,熟悉的或是許久未聯繫的,同齡的或是比她年輕的女孩,那些未上岸的擱淺者仍在詢問,狹窄通道的隱秘入口。她的表妹黎希希也給她點了一個贊。
希希去年才剛畢業,她還有三年才滿26週歲,但也早就開始了訂閲和搶苗。希希不至於焦慮,但也無法鬆懈,有集中放苗的時候,她也時常定好鬧鐘,做好戰鬥準備,儘管和辦公室的許多女孩一樣,她已經陪跑了一年多。
看到佩儀的朋友圈時,她忍不住和對面的同事分享,自己在深圳搖號的表姐等了兩年多,終於趕在26歲結束前打上了針。
“是嗎,真好啊。”安喬抬起頭,眼睛裏有着更加誠懇的羨慕。她表示祝福,想起自己26週歲的生日已經過了七個月,卻依舊沒有上岸,那張仍未拿到手的船票已經過期。
但這件事幾乎怪不了別人,她太過被動,又從來缺乏運氣,除了長久的等待和公開的幾次大範圍搶苗,她不算突出的努力始終未果。
在26歲的最後幾個月裏,安喬甚至沒有像佩儀一樣去爭取周邊城市的可能性,也從未想過花高價尋找黃牛,黃牛的代搶費用一般需加價1000~3000元不等。她選擇躺平,思考這是否公平。
2020年11月,WHO發佈《加速消除宮頸癌全球戰略》,全球包括中國在內的194個國家首次承諾消除一種癌症,戰略設定2030年HPV疫苗接種覆蓋率達90%。
已有百餘個國家和地區將HPV疫苗納入國家免疫規劃,而高價仍然是提升中國市場HPV疫苗接種覆蓋率路上的絆腳石,但明明已經接受了高價,國內的適齡女性卻還要為此去更高溢價地“內卷”,甚至需要比拼各種內部關係。
然而供需的天平太過傾斜,已經沒有人去深究,搖號和中籤,黃牛和代搶,在一項國家應該普及和正在努力推動的事業中顯得如此殘酷和荒謬。
她的陪跑幾乎是註定。

二價和四價:擱淺的大多數
許多個安喬在等待和猶豫中超齡,變成了驚弓之鳥。
她原本應該很怕麻煩,小毛病幾乎都靠自愈。但如今,只要是敏感部位或者和女性生殖器官相關的地方,出現不太正常的症狀,持續超過兩天,她都會選擇去醫院。很多時候她知道可能是小題大做,但有三個字若隱若現地浮出腦海,她總是會不經意地想到,宮頸癌。

這種恐懼幾乎是不可避免又無法控制的,她27歲,已婚,有性生活,還沒有接種疫苗。
在九價超齡的女性中,有像安喬這樣在等待中剛剛超齡的,還有眾多適齡女性在內地HPV疫苗的歷史缺位中沉默,從一開始就錯失了九價接種的最佳年齡。她們中不少人已經組建了家庭,但在這個防護場景裏,伴侶和婚姻無法給她們以安慰,或許反而是危險的來源。
最近幾年,康潔會定期去蘭州的市醫院做TCT宮頸癌篩查。她33歲了,比起打疫苗,篩查作為二級預防措施對她而言是更為直接的保障,她和先生已經結婚五年,平時生活健康,注意衞生。但宮頸癌發病率高,而且是一個長期病變的過程,初期很難靠人為發現,她總是沒那麼放心。
不過從今年年初開始,甘肅省在大範圍開展HPV疫苗網上預約、定點接種,蘭州市民可以通過“健康甘肅APP”集中預約四價和九價。康潔決定觀望一下四價。
退而求其次,適應人羣為9~45歲的四價和二價疫苗成了超齡女性的安全出口,但仍然有一個順序級。
在預防宮頸癌方面,四價和二價其實效果一致,都是針對高危HPV16和18型,也是國人感染率最高的兩型,基本能預防84.5%的宮頸癌。四價多出的兩價針對低危型HPV,預防生殖疣。但同樣是打疫苗,人們總是期望預防的病毒種類越多越好。如果有得選,自然是“價”高者先。
所以對於大多數女性而言,年齡範圍廣,預防型號多的進口四價疫苗成了第一選擇。
逃離了九價四郊多壘的白熱化競爭,人們往往以為沒那麼“網紅”的四價相對來説應該會比較好打。畢竟網上的各種討論和攻略幾乎都是以九價為中心,以26週歲以下的年輕女孩子們為中心。
看起來餓虎攢羊的擁擠人羣,奪食的都是九價吧。
但實際上,處於輿論的中心旋渦之外,意味着關注度更小,也意味着機會更少。而沉默的螺旋一直遞增上升,超齡或者沒約上九價的女性紛紛轉向plan B,人數眾多,搶到四價的船票並沒有變得更容易。
九價還時不時有到苗、放苗的通知,相比之下,四價的消息反而被靜音,等待變得更加遙遙無期。
自國內上市以來,進口四價HPV疫苗批簽發並不穩定。根據默沙東國內代理商智飛生物的財報顯示,2021年上半年,四價疫苗批簽發量為304.5萬支,同比下降了16%。

北京朝陽區某社區衞生服務中心工作人員表示,“從2020年下半年到現在,四價HPV疫苗一直沒有到貨,之前有供貨時,苗量也非常少,預計排隊至少在1年以上。”類似的情況不只北京,全國多地HPV四價疫苗預約都很緊張。
想要在社區預約四價的女性,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沒有現貨,無法預約”。浙江省嘉興市,最近一輪四價HPV疫苗搖號中,疫苗中籤率僅為1.3%。
從康潔下載APP起,九價似乎永遠約滿,但仍有甘肅省婦幼保健院開放渠道,而四價的苗源稀缺無望,甚至一直沒有接種點可以預約。安喬在“約苗”公眾號上的訂閲通知從九價變成清一色的四價,但成都很多社區衞生中心的四價疫苗都已經暫停訂閲。
不知道是互聯網大數據洞察足夠“真實”還是過分“體貼”,如今小紅書首頁推給安喬的相關內容,早已不再是如何搶九價的帖子,四價甚至也不被吹捧,而二價又被重新捧上王座。
“還是二價最香”,“二價安排上岸”,很多博主也鄭重其事地進行科普,預防宮頸癌二價足矣,進口二價是最好的選擇。他們説,進口二價雖然只預防兩種高危HPV,但有專利佐劑,具備交叉保護作用,並且能產生持久高水平的保護性抗體。
但進口二價也還是要等,只是等待時間可能不會像四價一樣漫長。何況現在進口二價又被“炒”了起來,這個賽圈或許也並不輕鬆。
很多女孩子已經不想等了,直接去打了國產二價,也就是去年5月剛剛獲批上市的“馨可寧”。廈門萬泰滄海研發的“馨可寧”是目前的4支宮頸癌疫苗中, 除了默沙東的九價、四價佳達修和GSK的二價希瑞適外,唯一的一支非進口疫苗。
其實,國產二價的宮頸癌防護力基本達到了理想效果,而且單針單價365.5元,進口二價為610元,幾乎是其一半。性價比高,最重要的,是真的能排上隊,有渡河的機會。
康潔就在不久前接種了國產二價。今年9月,國產二價HPV落地蘭州,政府大力推廣且疫苗備貨量充足。去打新冠疫苗的時候,社區的疫苗接種點和她説可以預約國產二價,她馬上就登記了,並不想一直等下去。
她已經不再年輕,追求的東西更為實際,比起高“價”、進口或者流行,她更想要接種即時到賬的安心。“不用搶,只隔了一個月就通知我了,很快。”
多位專家曾經表示,想要靠跨國藥企提高批簽發量來改變我國宮頸癌疫苗的供需現狀是不太現實的,只有國產疫苗上市,擴大產能,才可能迎來根本的改變。
國產二價“馨可寧”是一個打破壟斷的開始。我國也已經有三家醫藥企業的四價宮頸癌疫苗處於研發階段,其中上海博威生物和成都生物的疫苗已進入臨牀3期。但研發人員透露,從3期到上市,最少還需要2年的時間。
而據其他不完全統計,我國HPV疫苗的所有在研項目超過15款,除了現有的亞型之外,還包括了11價、14價等品種,上個月,北京神州細胞的十四價疫苗也已經正式進入臨牀二期。
或許十四價問世以後,又會成為女孩們的“新寵”,或者社交網絡的“新貴”,但無論還要等待多久,已經和擱淺的安喬無關,十四價的年齡限制應該不可能比九價更“寬容”。
但HPV疫苗的“年齡歧視”是合理的。在沒有性行為前,女性感染HPV的機會較小,因此性活躍期之前接種疫苗對女性的保護效果最好。國際上其實認為,HPV疫苗的最佳接種年齡為9-14歲,從全球HPV疫苗應用現況來看,疫苗的接種覆蓋率在不斷提升,而接種對象的年齡也越來越小。
2021年下半年以來,廈門、濟南、無錫,全國多地都在為14歲以下女生推行HPV疫苗的免費接種,手機上各種新聞推送不斷,佳訊頻傳。11月,成都市衞健委也下發方案,為13-14歲在校女孩普遍接種HPV疫苗,計劃到2025年底,達到在校適齡女孩HPV接種率大於90%的目標。

本月該方案已全面啓動,成都多個區縣均設置接種點,由學校統一組織為在校女孩們接種疫苗。
安喬為此激動,也羨慕她們的幸運。但和HPV疫苗一樣,她覺得仍然來得太晚了。
“雖遲但到”或許在這個層面是值得感動的宏大敍事,卻也無法將諸多個體的等待和失去一帶而過地稀釋。而且,HPV男女都有感染的可能,可以通過性傳播,但宮頸癌卻是女性疾病,男性依然可以完美隱形,儘管他們並非有意。
HPV疫苗之父公開建議男性接種HPV疫苗,既是為了保護他們自身,也是為了保護其伴侶。許多發達國家都在推動男性接種HPV疫苗,男性的接種率在不斷提高。但國內的男性即使有這種意識,卻反而是在幫倒忙,和女性爭搶為數不多的資源。
安喬的丈夫在幫安喬搶苗時,也曾小心詢問安喬自己是否需要接種,安喬揮了揮拳:大哥,別和我搶了好嗎。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但安喬也會想到,三年之前,內地的渡口仍然沒有開放;一年之前,網上到苗的次數還沒有這麼頻繁,周圍接種的女孩遠沒有那麼多;而她媽媽那個年紀的女性,甚至不知道HPV疫苗是什麼。國內宮頸癌的預防意識和HPV疫苗接種率已經飛速提高,甚至是飛躍,似乎在用三年彌補一個時代的空白和缺憾。
社會在發展,事情也確實在好轉,或許比起上一代人,後來者永遠是幸運的,並且會越來越幸運。

只是對她們而言,目前分配不均的幸運,還需要格外努力去爭取。但網絡上充斥着倖存者偏差視角下輕鬆“上岸”的日記,而安喬的等待,才是普通人的故事。
至少在寫作這篇稿件的日子裏,她聽到身邊更多的,都是關於擱淺者的故事。
後記
安喬的另一個好朋友餘洋洋在上海工作了三年,她喜歡這座城市,文明之光,開放、先鋒,但對此地的HPV疫苗預約幾乎不抱希望。本身苗源很少,競爭者又多,而且有上海户籍的優先,比起陪跑,她自嘲他們這種“來滬務工者”更像是炮灰。
所以她也在家鄉的小縣城排隊,雖然量少,但預約的人也相對更少,容易等到機會。雖然這似乎是某種無奈現狀的一體兩面,餘洋洋攤手。
剛剛三十而已的莫筱也是安喬的受訪者之一。莫筱現在的心態也許更具有中國女性的普遍性,佛系排隊,能打就打。反正,“有那麼多人都沒打也沒事”,她聽起來已經沒那麼在意。
儘管在這種“不在意”背後,她也曾經計划過去香港打針,也曾經在彩虹醫生上高價預約了私立醫院的四價疫苗,價格幾乎是兩倍。承諾三個月能約到苗,但半年過去仍然沒有音訊,她一氣之下投訴了他們虛假宣傳。
從小到大,莫筱都覺得自己很懶,打HPV疫苗這件事,她已經發揮了她的能動性並且感到疲憊,“麻煩死了”,投入和回報卻不成正比,莫筱説,“有更多的精力不如拿去搞錢。”
現在,她還是會習慣性地訂閲四價和二價的到苗通知,但已經不會再專門去等了。
何況她工作很忙,有固定的伴侶,也沒有那種緊繃的健康焦慮。她和許瀅兒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人,許瀅兒在接種了宮頸癌疫苗之後,還總在擔心另一個女性高發疾病,乳腺癌,不知道該怎麼有效預防。
安喬覺得自己介於這兩者之間。和莫筱一樣,她仍然在公眾號上訂閲排隊,也關注區域周邊醫院門診和婦幼保健所的消息,還會在時間合適的情況下主動參與搶苗。儘管搶苗基本以失敗告終,而約苗每一次有新的消息提示,永遠都是提醒她到期續訂。

但她也沒有那麼焦慮了,到了三十歲還沒等到四價的話,她決定去接種國產二價。而且隨着年齡的增長,她也準備和康潔一樣,定期去做宮頸癌篩查。九價超齡之後,她反而更加了解自己要追逐的東西,或許是出於無奈,但也變得自如了。畢竟到期的只是訂閲,而不是她的身體健康控制權。
在她們等待HPV疫苗的後半程,就像莫筱説的,不想再被它支配。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