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1997年剛果(布)戰亂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1-12-29 11:00
作者:叢山 畢業於西安外國語大學法語系;自1985年起先後在中國駐毛里塔尼亞伊斯蘭共和國大使館、駐加蓬共和國大使館、駐剛果共和國大使館、駐瑞士日內瓦聯合國代表團、駐法國大使館工作;時任中國駐剛果共和國大使館一等秘書、辦公室主任。
在外人眼中,外交官都是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光鮮亮麗的出席各種外交活動。誰能想到,有時也會像戰士在戰場上那樣經歷戰亂的生死危險,就像周恩來總理説的那樣——外交官是“文裝的解放軍”。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切就彷彿是在昨天剛發生的一樣,血淚與戰火的經歷揭開了我的回憶。
剛果共和國,首都布拉柴維爾。簡稱剛果(布),人口552萬,國土面積34.2萬平方公里,曾是法國的殖民地。二戰時,1940年-1943年,戴高樂將軍在離開英國倫敦後,把自由法國抵抗運動的臨時政府遷至此地,現在還存有戴高樂兵營。法國對其影響極大,特別是該國石油儲備豐富,是最重要的經濟支柱。據説法國每年10%的石油都來自剛果,剛果的石油直接影響法國的國民經濟發展。代表穆斯林信眾居多的北方部族、軍人出身的前總統薩蘇政府,提前預支了法國石油公司給剛果的費用。而在實行多黨制後,代表基督徒居多的南方部族利益的當選總統利蘇巴,從法國石油公司那裏拿不到錢,就準備把石油的開採權另行投標,引進美國的石油公司參與競爭,這無疑就觸動了法國的利益。
到了總統換屆選舉前夕,地域、部族、教派的矛盾交織在一起,以南北兩大陣營武裝對峙的方式展開,背後又或隱或顯體現着美法兩個西方大國石油財閥爭奪資源的角力,從街頭抗爭升級到兵戎相見,一場血與火的戰亂悄然降臨。
1997年是總統大選年,原定於7月份舉行選舉,南北雙方勢力競爭激烈,街頭對抗不時擦出火花。時任總統利蘇巴想從肉體上消滅前總統薩蘇,6月4日晚,派政府軍出動裝甲車包圍了薩蘇的官邸。沒想到軍人出身的薩蘇早有所準備,裝備精良的薩蘇派民兵直接打殘了來犯的裝甲車,進而迅速佔領了一些軍事要地和彈藥庫。一場持續數月的內戰就此拉開了帷幕。
我當時在駐剛果(布)使館工作,任辦公室主任,正趕上了這場世紀之交的中部非洲戰亂。

作者在駐剛果(金)使館官邸游泳池旁
那是1997年6月5日,香港迴歸的前夕,為了配合國家整體外交,使館召開記者招待會,沒想到就在頭一天晚上,剛果發生了戰亂。

作者在駐剛果(布)使館開車留影
上午我開車去機場接由津巴布韋開會歸來的文化處一秘,回來進使館電動大門時,車上開着音響,沒有聽到外面槍響,進門後,新華社記者俞關苗拿着一個彈頭過來對我説,剛才進門時一發子彈差點打中我的車。去航空公司辦理票務的辦公室同事由於比航辦事處臨時關閉也沒辦成,街上店鋪紛紛關門。而去參加總理府新聞發佈會的政務參贊路上也遭遇槍擊,外面整個亂了套。
首都布拉柴維爾沿着剛果河而建,面積不算太大,地處剛果南北交匯之地,這一次直接成了雙方陣營交火的戰場。中國大使館位於該市最高的一個小山包上,周圍多是政府機構和重要設施。當年建館時武官就曾斷言,這裏實乃是兵家必爭之地,不幸被他言中。
使館對面隔着馬路是警察總署,山包下面是條鐵路,戰爭一打響,利蘇巴的政府軍就佔領了警察總署,而薩蘇的民兵佔了下面的鐵路,雙方在這裏激烈交火,一攻一守,我們這裏就成了前線。槍口抬高一點,槍彈就飛到使館院子裏,玻璃百葉窗可就遭了殃,戰後光是更換玻璃就有近千塊,子彈打得樹葉樹枝亂掉。還有炮彈落到使館樓頂,收發報機直接就被震壞了,當地通訊剛開始還可以打通,後來全部中斷了,全憑一部駐剛果(金)使館提供的與我們內部聯繫的老式大哥大,就是像磚頭似的那種,與國內保持聯繫。為了節省費用,我們兩館互相為對方提供一部當地手機,這樣就不是跨國的國際長途電話了。
與剛果共和國隔河相望的是剛果民主共和國,當時的國名還叫作扎伊爾,首都金沙薩,簡稱剛果(金),國土面積234.5萬平方公里,人口8960萬,曾經是比利時的殖民地。兩個剛果只隔着一條剛果河,兩個國家的首都布拉柴維爾和金沙薩則隔河相望。
剛果河,全長4640公里,如果從流量上算,是僅次於南美亞馬孫河的世界第二大河,水面寬闊,乘渡船大約需要40分鐘,快艇大約15-20分鐘。誰能想到後來復館時,由於使館最後被搶劫一空,不再具備居住和工作條件。出於安全考慮,按國內指示,我和劉豫錫參贊每天都要花費數個小時,乘着租來的小型快艇,往返於兩個國家首都之間,白天在剛果(布)帶着當地僱員清理垃圾,修復被打爛的房屋,晚上再乘船返回駐剛果(金)使館休息。

被火箭炮擊中過火後的大使官邸一側外觀
有時也會遇險,一次小艇剛開出去不久就出故障熄火了,湍急的水流差點把小艇沖走,幸虧被其他船發現,把我們拖回岸邊,換了艘船,繼續過河。我每天來回都要辦理出入境手續,護照上蓋滿了出入境章,以至於我的外交護照不停地加頁,像手風琴一樣,非常厚,恐怕是外交部最特殊的一本護照了。
1997年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剛果(金),卡比拉率領的娃娃軍,正在逼近首都金沙薩,蒙博託的扎伊爾共和國政權已經呈現搖搖欲墜的局面。時局動盪之際,美國、法國、比利時、俄羅斯等國都派軍隊和專機到剛果(布),準備從剛果(金)撤僑。我駐剛果(金)使館的女同志和部分館員及車輛也渡河撤至我們使館。沒想到蒙博託政權兵敗如山倒,卡比拉的娃娃兵幾乎沒費一槍一彈,就迅速拿下了首都金沙薩。
令世人沒想到的是,剛果(金)那面戰局是雷聲大雨點小,蒙博託匆忙出走逃離後,其政權立即樹倒猢猻散,而我們剛果(布)這邊才是真刀真槍的較量,更加血腥殘酷且持久延續。一時間,各方國際人士在兩個剛果首都之間數度轉移尋求安全,就連作為邊境線的剛果河上也好幾天飄停着數艘輪船,上面都臨時安置着等待撤離的國際人士。據戰後的統計,光是在首都布拉柴維爾就死了3萬多人。戰後當我第一次返回布拉柴維爾時,街上還有不少死屍沒來得及清理,整個城市瀰漫的臭味讓我幾天都吃不下飯。

彈痕累累的大使官邸內院牆
幸虧在開戰前一週,使館剛把原來的鐵柵欄圍牆改為磚牆,還沒來得及粉刷,戰亂就開始了。戰後維修時看到,牆面全是子彈留下的痕跡,想想都後怕,否則肯定造成傷亡。
要説不害怕,那是假話,和平年代,誰經歷過這種戰火紛飛的場面啊?以前只在影視作品中看過,現在身臨其境,感受絕對真實。槍炮聲密集的就像大年三十晚上放鞭炮似的,一陣緊似一陣。不過,光害怕也沒用。時間一長,慢慢的人就麻木了。因為害怕也阻止不了那槍炮聲,該幹嘛幹嘛,生活還得繼續。但聽到炮聲會貓下腰。以至於撤離到駐剛果(金)使館後聽到誰家關門聲都以為是打炮,會不自覺地彎下腰,都成條件反射了。後來聽不到槍聲反而不習慣了,一聽到槍響都會興奮地去看看,終於知道戰場上那些人是怎麼死的了,好奇害死貓。
當時在剛果(布)有近200中國人,那時我們的國力還沒有現在這麼強大。美國有海軍陸戰隊幫助撤僑,俄羅斯派了民航客機來接他們的僑民,法國有外籍軍團幫助僑民撤離。那時我就想,什麼時候我們也能這樣啊?前幾年看到我國派出包機和僱用客輪完成到利比亞等國的大規模撤僑時,我是何等的激動啊,終於感到我們的國力增強了。
而在當時,只能是由與我們隔河相望的駐剛果(金)使館經過艱辛努力,於6月9日租到了一架只能容納不到20人的老舊小型民用飛機,連續幾天分7次把散落在首都各處的中國公民包括香港同胞共142人安全地撤了出去。使館的女同志和為了躲避戰火來我們使館避難的剛果(金)使館的同志共19人,先行撤離。
6月5日晚上,曲阜君大使讓我先起草一個應急方案,我在臨街的電腦房剛起草完正在打印的時候,一梭子子彈穿破了玻璃,從我頭上飛過,打在牆上,又反彈射入了門框。我只好關了電腦,拿着打印好的文件從樓上跑了下來。為了防止流彈,我讓辦公室的俞雷搬了牀墊子把臨街的窗户擋上,當然實際上作用並不大,只是心理上會覺得安全一些。本來大使還要把人員集中到官邸去,後考慮到官邸都是落地玻璃窗,碎玻璃更容易傷人,最後大家都集中在使館辦公樓一層的走廊上,連續呆了幾晚避亂。
隨着首都形勢日見惡化,國內要求我們進一步減少留守人員。我開着使館的麪包車把廚師朱家俊和教師組的教師,還有體育場專家組組長等人送到機場回來後,大使説到他辦公室開個會。大使、經參處王參贊和我在一起路過位於斜對面我的辦公室時就順便進來了,我忙着請示大使是否把剩下的文件銷燬掉,卻無意中躲過了一劫。我正準備出門時,就見眼前一個火球,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震得我頭暈眼花。等我稍微清醒一點的時候,發現眼前已經空無一人,趕緊跑到樓下,死裏逃生。
後來我又返回樓上,把使館的公款拿下來時,才發現是一枚反坦克火箭筒從劉豫錫參贊辦公室衣櫃處打了進來,穿過隔壁財務室,打掉財務室的門,最後在大使辦公室走廊的外牆上打了一個大洞。火箭筒的穿甲能力很強,要是在坦克裏爆炸,估計炸不死也會被震死。戰後,我在屋裏看電視得把音量一直開得很大才能聽清,而我愛人已經受不了了,算是這場戰亂的後遺症吧。
儘管外面槍炮聲不斷,我還是堅持每天按時去使館院內升降國旗。由於原來負責此事的同志已撤離,我就主動把這個任務承擔下來,這代表了國家的尊嚴,意義重大。直到現在,每次看到天安門廣場的升旗儀式,我都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自豪感。
6月12日,由於使館廚師已經撤離,我們留守的最後7個人差不多一天都沒吃飯。新華社記者為大家煮了一大鍋方便麪,剛端上桌,鍋碗瓢盆就被巨大的爆炸聲震得飛了起來。丟下飯碗,跑到外面一看,大使官邸冒起了黑煙,原來被蘇式火箭炮,就是俗稱的喀秋莎打着了,數枚火箭彈穿透了大使官邸會客室和二樓高級客房,把沙發等易燃物品打着了。

喀秋莎火箭炮彈殘骸
官邸旁邊就是使館的發電機房,裏面有滿滿幾大桶的柴油。在位於赤道附近的中部非洲地區,天氣炎熱,如果沒有電,就抽不上水,沒有生活用水,就無法繼續生存下去,官邸下面車庫裏還有大使的奔馳車,一旦起火爆炸,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大家顧不上自身危險,紛紛跑去救火,我也抄起滅火器衝了上去。
我過去在駐加蓬使館工作時,曾接受過消防培訓,這回有了用武之地。滅火器的原理,主要是隔斷火源和氧氣的接觸燃燒。小火還好辦,但火大了,就會有風,火借風勢,風又會加大火勢。一個滅火器根本沒用,風一刮下就把泡沫吹開了。我們一起並用水和多個滅火器,才把火滅掉。緊接着我又把大使專車轉移了出來。最後檢查時才發現,樓上小廚房還有煤氣罐沒有拿出來,想想都後怕。

被炸壞的駐剛果(金)使館撤至駐剛果(布)使館的越野車
回來後,大家顧不上煙熏火燎,滿頭滿臉的汗水和污跡,心情都十分沉重,一言不發,因為都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看到鋼筋水泥在火箭炮彈面前不堪一擊,隨便一穿就和豆腐渣似的,躲在哪裏都不安全。我們把最後的避難點轉移到了使館辦公樓地下室。大家紛紛表態,做好了盡職犧牲的準備,那一刻真的感受到了什麼叫生死考驗。
我們幾個人在使館裏堅持了八天八夜,只要還有一箇中國人沒有撤離,我們就得堅守崗位,恪盡職守。開戰一週來,剛果首都的戰亂還在持續,一時難有勝負。直到國內發來指示,讓我們暫時撤到我駐剛果(金)使館。撤離前,我和劉豫錫參贊冒着生命危險翻過後院院牆,從教堂找來了安排照看使館的臨時僱員。
6月13日,在外交部、駐法國使館和駐剛果(金)使館的協調下,法國政府答應幫助我們留守人員撤離。剛放下電話不久,法國外籍軍團的車隊就來到使館的門口。我開着使館的麪包車,拉着使館的最後7名留守人員,迅速加入了他們的車隊。在法國外籍軍團的掩護下,我們先安全地撤離到法國兵營,在那裏通過電腦上查詢到失去聯繫多天的援助剛果達朗蓋醫院的天津醫療隊5名大夫也已經被救了出來,並於前一天乘法國政府的包機轉道加蓬回國。我們一行人員由兵營又趕到機場。
當時首都機場分為三部分,法國外籍軍團控制了一大半機場,政府軍控制了另一小半機場,薩蘇的民兵控制了機場外圍,接我們的小飛機停在了政府軍控制的那一側,從法國外籍軍團控制區轉到另一側,須經過政府軍和民兵的交戰區域。為了保證我們的安全,法方安排我們乘坐了他們的裝甲運兵車,這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這種戰車。
經過交戰區時,子彈打在裝甲車上砰砰作響。終於看到接我們的飛機了,那麼的破舊不堪,是一架老掉牙的DC-3飛機。上了飛機我們就傻眼了,飛機上只有3個座椅,卻裝滿了一桶桶燃油,只要一發子彈打中,我們就會全部報銷。好在有驚無險,飛機安全起飛了。由於兩個首都離得很近,感覺剛起飛片刻就開始降落了,終於離開了戰火紛飛的布拉柴維爾。駐剛果(金)使館的同志把我們安全地接回到使館。當我們看到使館的同志時,大家眼眶都濕潤了,太不容易了。
由於我專注負責保管公款,撤離時把所有的個人物品全扔了,以至於到了金沙薩後,連個人換洗的衣服都沒有一件。後來還是這邊使館同志們你給我一雙襪子,他給我一件內衣,再外出添補了一些才救了急,渡過了那段開始時的艱辛時刻。

6月13日早晨,駐剛果(布)使館院內,作者手持撿來的炸燬大使官邸的喀秋莎火箭炮彈殘骸合影。
後來我們又從剛果(金)首都金沙薩派專人乘小飛機到剛果(布)內地城鎮奧旺多,接回了我醫療隊醫務人員撤離。中國遠洋公司的輪船也協助遠在剛果(布)第二大城市黑角的我國公民和布昂扎水電站的援外工作人員安全撤離。至此戰亂中,我方一共安全撤離中國公民192人,無一人傷亡。在當時的條件下,不能不説是一個奇蹟。

被火箭炮彈炸燬的我駐剛果(布)大使官邸高級客房
遵從國內指示,我與我愛人和劉豫錫參贊夫婦4人繼續作為留守組,處理駐剛果(布)使館的各項事務。鑑於駐剛果(布)使館建築和設施已經毀壞嚴重,我們一直留住在駐剛果(金)使館,又堅持了近一年的異居所的現場辦公。我每日跨境穿河往來奔波,整理館舍殘物,購置建材設備,安排施工進度,終於把被戰火毀壞、歷經劫難的使館修復一新,涅槃重生,完成了祖國賦予我們的艱難使命。鑑於我在此次戰亂中的撤僑護館表現,外交部特給我本人記三等功一次,晉升為一秘。
剛果(布)此次戰亂歷時5個多月,最後在安哥拉出兵幫助下,薩蘇一派終於推翻了利蘇巴政權,恢復了社會秩序,一直執政到現在。

留守期間,國內通過信使給我們捎來了防彈衣和鋼盔。這是作者穿着防彈衣、戴着鋼盔的留影,手中拿的是在使館院內撿來的高射機槍子彈。
戰爭是殘酷的,建設一個城市不知要用多少歲月,而毀滅一座城市,只需要短暫幾天。只有經歷過戰亂,才感到我們今天的和平環境多麼的來之不易。維護世界和平,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為我國創造一個和平發展環境,是我們外交的重要任務。
— END —
圖文 | 叢山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