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 | 隨水:莫名被拘印度集中營後,怎麼離開?(五)下篇_風聞
南亚研究通讯-南亚研究通讯官方账号-2021-12-31 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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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太卻有不同的想法,她是藏傳佛教徒,藏傳佛教和印度教一樣深信業力(Karma,即業報),相信好的壞的境遇都是業力的結果。**比方説她相信她會嫁給我是因為她前世做了很多好事;這次所經歷的磨難,她也認為是業力的註定。**然而她的修行還遠未能理解“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業力用因果邏輯解釋了“為什麼”,除了教人接受與認命之外,並沒有告訴她該“怎麼辦”……知道了“為什麼”並沒有讓她更好受些,還是一樣的患得患失。
比方説在這次的事情中,一點好消息就會讓她盲目樂觀,一點壞消息又會讓她盲目悲觀,情緒經歷了好幾次大起大落。
在一開始尋求自救的過程中,我們也不知道邦政府和移民局哪個才有權力把我放出來,直到後來才知道真正下命令的是內政部。
我太太起初很努力地嘗試聯繫各種政府部門進行溝通,溝通固然很重要,但同印度人的溝通往往也很無效。印度的政府部門有個特點:**同一個事情你去問不同的人,甚至同一個事情你在不同的時間問同一個人,他們都會給你不同的説法。**在沒有落實到紙面上之前,所有的説法都可以變來變去。這一來因為印度對官員沒有追責制,他們不需要對自己講過的話負責,説完可以賴賬;二來南亞人的性格本身就熱衷於誇誇其談,滿嘴跑火車。**印度人充分詮釋了“輕諾必寡信”這個成語,**什麼事兒都張口就來,我們明知道他可能在瞎説,**可問題在於你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頂多只能作為參考。
話説我在被關進集中營之後的第2天就拿到了新的離境許可,離境許可是根據我當時訂購的11月1號回國的機票給的,有效期到11月2號。於是我太太打電話給了邦政府,跟對方講了我們的情況,接電話的人很客氣,**他説既然我已經拿到了離境許可,照道理就是可以合法居留的,**這裏面應該是有誤會。**但邦政府又説我是移民局抓的人,他們沒有權力把我放出來,**答應我太太會寫一封情況説明信給移民局,讓她耐心等兩天。
這件事讓我太太很振奮,覺得我不日即可歸家。邦政府究竟有沒有寫那封信我不知道,可以確定的是就算他們寫了也沒有起到任何積極正面的作用——確切地説他們既沒有權力也沒有能力干預。
由於缺乏中央集權,印度的不同政府部門之間配合程度非常差,都是自己管自己做事,非但互相不買賬,有時候一些具有競爭關係的部門之間還會相互使絆子。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在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之間,就連高院的命令在地方上也常常得不到執行,因此行政效率低下以及相互扯皮等情況,在印度很普遍。
就好像我的這件事情,邦政府説是移民局管的,移民局又説是中央政府部門的指示……中央政府部門那麼多,誰知道該去找誰?在這種普遍對中國人存在敵視和恐懼的大背景下,既然已經被印度人關在了籠子裏,那也就只好被他們耍。
自打疫情開始以來,形勢和政策幾乎天天在變,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9月24號那天出現了兩個新情況,**一是印度政府宣佈即將開放旅遊電子簽證,**但沒有公佈具體的細節;二是我之前訂的11月1號回中國的機票被取消了。
對於關在集中營裏的我來講,當時覺得機票被取消反而是一件好事,我可不想在裏面呆到11月份,來這地方體驗個一兩星期生活也就夠了,能早點出去就出去吧。
結合了印度即將開放簽證的消息,於是我當時決定了去尼泊爾。
為什麼去尼泊爾而不是回國呢?我一開始是這樣考量的:由於我老婆沒簽證、孩子太小,沒法跟我一起回國,我回國的唯一事由,**只是為了在中國申請新的印度簽證再回到印度來,除此之外我並沒有非要回國的理由。**如果説印度開放電子簽證的話,那我豈不就有可能直接在尼泊爾申請到新的印度簽證然後再回印度?這樣要比回國省時省力省錢得多。
不過印度政府很快就披露了更多關於發放印度簽證的信息——**新簽證只發放給那些為印度公民提供簽證便利的國家,**中國顯然不在此列。但這也意味着,在中國對印度公民開放中國簽證之前,我就算回國也大概率是拿不到印度簽證的;而按照我的估計,在中國完全開放國門之前,恐怕都不會對印度公民開放簽證。這就更堅定了我不回中國的想法——假如我獨自回到中國,那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跟妻兒團聚了;如果去第三國的話,反倒是更有希望。
無論如何,一家人在一起是最重要的。於是我考慮起了另一個可能性:我們全家在尼泊爾團聚。
按照我的想法,我可以先去尼泊爾,尼泊爾跟中國的關係比較好,在當地找個中介將旅遊簽證轉換成商務籤或者學生籤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假如有了尼泊爾的長期簽證,在疫情結束之前,我們全家不妨先定居在尼泊爾。**印度和尼泊爾之間是開放邊界,我太太作為印度公民不需要護照和簽證就能在尼泊爾居留;我兒子有印度的出生證,也可以暫時在尼泊爾冒充一下印度公民,誰會去調查這麼小的小孩呢?
我是個慣於漂泊四海的人,過去一個人的時候,家對我而言就像一個工作的場所,在哪裏都無所謂;如今有了妻兒之後,依然覺得家安在哪裏不重要,簡陋或豪華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夠整整齊齊在一起。只要跟家人在一起,無論是定居在南印度還是尼泊爾還是中國,都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中印的政治博弈導致了這樣一種荒誕的局面:印度的家容不下我,中國的家容不下我太太,可難道天下之大還會無處容身嗎?**生活在兩個大國的夾縫之中固然抉擇有限舉步維艱,但只要能夠跳出這個夾縫,頓時海闊天空。
於是我們就開始興沖沖地制定起了舉家搬去尼泊爾的計劃——我先過去落腳,搞好籤證租好房子之後,再讓我太太和饅頭過來。當然,也不能排除還有一種可能性——我拿不到尼泊爾的長期簽證,只能用旅遊簽證在那裏呆90天。如果真那樣的話,也只好認命了,到時候再作其它打算,畢竟誰知道三個月後世界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定下了計劃之後,首先要搞定的就是尼泊爾簽證。
很多這兩年沒有出國的人可能不知道,疫情開始之後許多原來可以落地籤的國家都暫停了落地籤政策;不過隨着全球疫情的緩和,一些國家又陸陸續續有條件開放了落地籤,尤其是那些依賴旅遊業的國家。
尼泊爾便是開放得比較早的國家,從2021年9月份開始持有疫苗接種證明的話可以辦理落地籤,入境後也不需要隔離。
我是印度第一批接種疫苗的,4月初就完成了兩劑疫苗的接種,也正是由於我接種得太早了,當時並沒有拿到接種證明,因此我需要提前辦好尼泊爾的貼紙簽證。辦理尼泊爾簽證很容易,填好在線的簽證申請表格將護照等材料送去尼泊爾大使館一天就能出籤,並不需要本人前往,且中國公民免簽證費。
由於我的護照帶在身上,9月28號那天我的太太和基友為此開車來了一趟集中營取護照,順便幫我送來了一大堆補給品。我剛進集中營的時候就跟阿茂説:**假如一個星期內我出不去,那麼我多半得在這兒呆一個月。**彼時我已在集中營裏關了兩個星期,必須為接下去的持久戰做好準備,來自家中的補給可以大幅提高生活質量。有了牀單枕頭這些東西,我才感覺自己睡上了一個真正的覺;而運動鞋和跳繩讓我又能開始有氧訓練。
他們過來一趟十分辛苦,從我家到集中營220公里要開5個小時。由於帶着饅頭不方便在外面過夜,他們計劃當天往返,早上5點便出發了,10點多到了集中營。
我前面説過集中營的第一道和第二道鐵門之間是辦公室行政區,會客的地方則在第二道和第三道鐵門之間,探訪時間為朝九晚五。據説在疫情之前,**訪客能進入到集中營裏面,牢房門一關還能過個夫妻生活啥的;**我在這邊的時候,只見到有小孩子進來過,夫妻生活是別想了。
雖然伊利安的越獄進一步導致了這邊管理的嚴格,但探視的時候依然完全有機會把一些東西夾帶進來——看守只是粗糙地檢查了一下我太太帶給我的兩個紙箱,並不會搜查隨身物品;會面的時候也沒看守在邊上盯梢,只要不是太大的東西很容易就能夾帶進來。我讓我太太把我自己的電話卡帶給了我以便接收各種驗證碼,見面了才發現她其實完全可以把我原來的手機帶給我,往褲兜裏一塞就行了。
那時饅頭的水痘差不多已經好了,臉上還有最後一兩個血痂沒有脱落。作為一個不到10個月大的孩子,依然跟我走時一樣懵懂無知,見到了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我心想,如果我現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他大概完全不會記得曾有這樣一個爸爸;而假如我跟他分隔一年半載的話,再見的時候恐怕都不會認得我。
我之前在那篇《【印度日記】疫苗有時,歸期無期——印度疫苗接種記》文章裏提到過一位娶了藏南媳婦的兄弟,他2020年6月回國的時候,孩子只有七八個月大;2021年7月他好不容易拿到簽證回到印度時,孩子走路已經走得很好,卻並不認識他——雖然現在的通訊極為便利,可視頻通話畢竟替代不了膝下的承歡……這樣的事情在疫情期間十分常見,但我絕不希望也發生在我們身上。
我太太在探視我的時候反而顯得有些拘束,該説的早已在電話上聊過。看到集中營的環境讓我太太頗感焦慮,有些坐立難安。
倒是我基友過來比較有用一些,他能用泰米爾語直接與當地人溝通,在跟辦公室裏一個Q Branch的小領導聊了之後,獲得了一些信息。
那個小領導説這個集中營只是一個負責拘押的地方,這裏面關着的有些是法院的人,有些是CCB(Central Crime Branch)的人,有些是Q Branch的人,構成很複雜。**而我則屬於金奈移民局的人,**我是他們抓進來的人,所以只有他們能放我,建議我們直接去找移民局談。
我基友之前也嘗試過給移民局打電話,他沒有我太太那種堅持不懈死纏爛打的精神,幾次打不通便放棄了。儘管他已經跟邦政府秘書聊過,但他還是很希望能跟移民局官員面對面交談,以便能夠搞清楚他們真實的想法。於是離開集中營之後,他們臨時決定改變計劃,直接從崔奇驅車5個小時殺去了金奈,到移民局討一個説法。
此行金奈一路食宿交通種種這裏就不贅述了,他們這趟對移民局的突襲卻並不順利,移民局官員拒不接待他們,理由是沒有預約過——毫無疑問這只是移民局的刁難,或許是由於之前我太太在電話上跟他們爭執過。
然而我太太也不是一個那麼容易放棄的人,她打出一手苦情牌,**抱着饅頭在移民局的前台哭着要求見這裏的負責人。**移民局裏面有一個小官員心生惻隱,給她指了條路,教她趕緊在手機上現寫一個郵件預約。
提交了預約之後是無盡的等待,從早上10點一直等到下午5點,最後在他們臨下班之前,才終於見到了這裏的負責人。我太太試圖解釋和説明,然而那個負責人卻粗暴地打斷了她,根本不允許她説話,只讓她把一切都寫在紙上之後便打發她走了。沒人知道他後來究竟有沒有看過這張紙,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那次移民局之行無功而返。
那天移民局裏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是過了很久才知道的,我基友由於等在外面,對當天的事情也是一頭霧水。**而我太太從移民局回來之後就陷入了抑鬱,整個人十分消沉,什麼都不肯説。**對她來説這無疑是一段黑暗、丟人、永遠不想再提起的挫敗。
我太太那天的經歷雖然我不曾親見,她也不願多説,但大抵可以通過《秋菊打官司》這部電影來猜想:一個失去了依靠的女人帶着九個月大的孩子坐了10個小時的車上訪,想要為自己男人討個説法,卻在無情的官僚那裏碰了一鼻子的灰。
那幾天大概是我太太一生當中最黑暗的日子,後來讓她終於漸漸振作起來,正是因為後來着手落實去尼泊爾的計劃。
我並不完全確定自己能不能去尼泊爾。印度政府拘捕我的那個命令上寫的是把我關在集中營裏直到我離境為止,並沒有限制我去哪裏。但皮特卻説我只能夠回中國,這裏的人是不允許去第三國的,要走遣返流程。
我有點不信邪,覺得自己跟他們這些有案件的人不一樣,他們的護照都早就被警察收走了;**而我有護照和離境許可,應該只要離境就行了,****離開印度他們憑啥管我去哪兒?**我那會兒忘了印度是一個“三不講”國家——不講邏輯,不講信用,不講道理。
出於保險起見,在東航航班被取消之後,我就寫過郵件給了移民局,出示了航班取消的證明,問他們我是否能夠改買去尼泊爾的機票離境。移民局的回覆既沒説可以也沒説不可以,只是説讓我申請新的離境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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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把這一回復當做了移民局的默許,考慮到把我護照寄到德里去辦完簽證再寄回來需要時間,移民局批覆離境許可也需要時間,因此我們訂的是兩個星期後的10月18號去尼泊爾的機票。
確定了去尼泊爾之後的那幾天是很令人振奮的——開始倒計時離開集中營的日子,忙着聯繫尼泊爾的朋友,在愛彼迎上查找可以長租的房源,討論究竟是要定居在加德滿都還是博卡拉,盤算着去EBC徒步,幻想着接下去在尼泊爾的美好生活……
舉家搬遷到尼泊爾聽起來很麻煩,然而我算了一下,**就算在尼泊爾把各種傢俱電器都重新添置一遍,也花不了一張回國機票的錢。**尼泊爾不但生活成本低廉,更重要的是從中印兩國過去都相對方便,定居好了之後有可能的話甚至可以讓我父母也過來,畢竟他們到現在都沒有抱過孫子。只要簽證等各方面允許的話,讓我在尼泊爾呆個一兩年也沒什麼問題,可以繼續進行大喜馬拉雅項目和南亞社會的研究。
很顯然,我沒有去成尼泊爾,否則故事到這裏就該結束了。
雖説抓捕我的命令上寫的是我只要離境就能走,然而當我真的買好離境機票要離開這裏時,才發現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你假如進了印度的監獄,還有釋放的機會;**但你一旦進了這個特別集中營,唯一離開的機會就是遣返回國,**因為這個地方是專門為外國人打造的,他們採用了一套死板的遣返流程,我經歷了好幾番折騰才終於搞清楚這個流程。
**由於一開始我並不知道有這樣一個流程的存在,很多事情都是自己想當然。**我被抓進集中營之前就已經買好了德里回上海的機票,他們説會在我登機前一天釋放我,因此我一直以為機票的起始地和目的地並沒有要求。那個航班被取消了之後,我又訂了從德里去加德滿都的機票。按照我的想法,既然原來的航班可以從德里走,新的航班還是從德里走,不是一樣嘛!
集中營這邊有一個叫R.I辦公室(Revenue Inspector)的部門會專門安排遣返的事情,負責人叫拉維(Ravi)。10月6號那天拉維找我確認離境的事情,問我是不是坐11月1號的飛機走。我跟他説原來那個航班取消了,會重新買10月18號的航班離境。他説好,那你把機票發給我。
我那時候其實還沒訂機票,一聽他這麼説以為離開這裏就是買張機票這麼簡單的事情,當晚趕緊訂好了機票發給他了。這裏我要説一下,他們允許我自己訂機票似乎已是格外開恩,集中營裏面其他那些案件已經結束並宣判無罪的外國人,都只能從指定的中介那邊購買高價機票。
訂完機票更是讓我們相信這事兒就這樣定了,接下去只要等着他們送我去機場就行了。結果11月11號那天拉維突然跟我説,去尼泊爾機票有問題,我只能回自己的國家——果然就跟皮特之前告訴我的一樣。我跟拉維説我去尼泊爾是為了轉機回中國,現在並沒有回中國的國際航班,你讓我怎麼回去?我要是真的那麼容易就能回中國,也不至於會滯留在這邊被你們抓起來了。
拉維表示他們只是按規章制度辦事兒,他也知道現在的情況特殊,但假如我要去第三國的話,先要從移民局獲得許可。
又得要再一次跟金奈移民局打交道,頓時覺得凶多吉少前途難卜。
這裏需要説明一下的是,並非全印度的移民局都跟金奈一樣,各個邦的移民局政策有松有緊,**金奈移民局的政策在印度是比較緊的。**我以前並不知道金奈移民局這麼事兒逼,否則我可能就不在泰米爾納德邦這邊申請簽證了。之前有印度朋友得知我在這邊簽證的延期和轉換遇到困難,就曾經建議過我換一個邦註冊申請,並且也確實有朋友通過這個方法搞定了簽證問題。當然,那樣的話我也就沒有機會把泰米爾納德邦這個獨一無二的集中營裏的故事告訴大家了。
我跟在印度不同地方工作學習的中國朋友交流過,有些地方的移民局對外國人的態度會相對比較開放和寬容的,最糟的情況也不過是貪點錢,比方説德里移民局會明碼標價告訴你多少錢能幫你搞定這事兒;班加羅爾、孟買那邊續簽也都相對容易,有成熟完善的中介服務;金奈這邊卻是想要找個中介都找不到。據我瞭解,整個印度比較噁心人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古吉拉特邦,另一個就是泰米爾納德邦,**經常聽説有人在這兩個邦的移民局鎩羽而歸。
古吉拉特我不怎麼了解,不過關於泰米爾納德邦政府的所作所為,我在集中營裏頭可是道聽途説了許多。話説那個被指控謀殺女友的墨西哥人老白,他在泰米爾納德呆了十年,對此深有感觸,他直接了當地告訴我**“泰米爾人恨外國人”,**他舉了很多他在這邊生活的時候被泰米爾人排擠和歧視的例子。我之前在金奈移民局碰到的其他去辦理延籤的央企工作人員也告訴我,跟其他地方相比,泰米爾納德邦這邊對外國人特別嚴,有點油鹽不進,跟他們好説歹説都不行。
**過去我一直以為在印度沒什麼是花錢解決不了的,但泰米爾納德是個例外。**皮特説他被抓之後,有警督告訴他給150萬盧比就能幫他搞定這個案子(約合13萬人民幣),可以很快把他弄出去,他表示沒問題,但那人後來卻沒了下文。阿茂為了從監獄保釋出來花了300萬盧比,一半是保釋金,另一半是“贊助費”;然而跟他同個案子的小兄弟卻花錢也保釋不出來,到了2022年初小兄弟在監獄裏就要呆滿一年了。
皮特和老白又補充了一點:這種沒法花錢解決問題的情況僅限於外國人,他們泰米爾人之間就跟印度其他地方一樣能用錢解決任何問題。
我後來跟我太太總結這次的事情,**我説咱們的原罪就是太清白,**其他邦有好幾個中國人也收到了跟我類似的通知,後來都通過花錢解決了,各地的行情不同,最多的一個花了10萬盧比。**我在這裏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合規合法的,從一開始就從來沒想過找中介塞錢這種路子,覺得既然不做虧心事怕什麼呢?**要是一開始辦理簽證轉換的時候就花錢讓中介搞,我很可能在疫情開始前便已拿到新簽證,也就不會有後面的事兒了……我才不相信金奈移民局的人真的這麼兩袖清風,只不過沒有找到門路而已。身在印度這樣一個腐敗超級大國,貪腐是保證社會正常運作的潤滑劑,潔身自好那就相當於自絕於人民羣眾。
就我自己生活在這裏經歷而言,我碰到的泰米爾人對我都很友好。**我並不覺得“泰米爾人恨外國人”,但我得承認他們對外族確實有防備心,**我在泰米爾納德邦生活的時候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們對印度其他民族和文化的排斥。
印度的諸多民族裏面,泰米爾人或許是其中最驕傲的一個民族,保留着整個南亞最古老的傳統和文化,然而由於他們的生存空間受到了印度其他民族的擠壓,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文化續存危機感。**這種危機感造成了他們對外來文化的牴觸心理,同時用一種過度的自尊心將自己保護了起來。**印度沒有任何地方的人像泰米爾人這樣憎恨印地語,中央政府對印地語的推廣對他們來講是一種文化侵蝕。將這一牴觸心理放大,便不難理解泰米爾人的排外。**這種排外不限於外國人,而是包括所有非泰米爾人。**如果允許泰米爾人公投表決的話,他們絕對會從印度獨立出去。
有人可能會説那如何解釋外國人在印度的超國民待遇呢?這在印度的大環境下確實是一種普遍的現象,但印度人對這一現象的看法其實是割裂的。**由於種姓制度的存在,底層的印度人平時在社會中就低人一等,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奴僕心態。**我在印度享受超國民待遇的時候往往難以心安理得,可邊上的普通印度老百姓對此居然毫無怨言,**他們早就習慣了特權階級的高人一等,**幾千年來都如此。
但隨着印度教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崛起,印度教徒對自己充滿靈性力量的傳統文化感到十分驕傲,**他們會覺得自己比那些外國人高貴得多。**印度的精英階層——尤其是去西方留學過的那些精英階層,顯然不會再仰視外國人。而着眼於泰米爾納德這個地方,擁有一定權力和地位的泰米爾精英階層,會具有更強烈的維護民族文化和自尊的自豪感和責任感,在一些可嚴可寬的政策上,他們便會傾向於對外族從嚴。
有個朋友告訴過我一件事,前幾年有個中國台灣的小姑娘在金奈教中文,她幫在當地的台資企業做翻譯得到了一筆收入,還按規定納了税。但由於她的簽證規定只能為特定大學工作,結果被永久禁止入境印度(別人告訴我時的原話是“永久”,但我認為這個限制應該是有期限)。金奈移民局之不近人情可見一斑,在印度這種法律體系下,作出處罰的輕重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當權者的心情。
雖然明知是與虎謀皮,並沒有抱以太大的希望,但我們還是就前往尼泊爾的事宜聯繫了金奈移民局。移民局那邊倒沒有一口否決,推説他們需要討論一下,説這事兒不是一個人能夠決定的。
討論是假,請示內政部的上級部門是真。
還沒有等收到明確的拒絕,我太太就又一次崩潰了,她之前以為去尼泊爾是毫無懸念的,做了大量的功課,結果現在突然黃了,對她造成了極大的打擊。我太太天天在家以淚洗面,上次在金奈移民局不愉快的經歷又被重新喚起,**覺得移民局這是存心要搞我,一次又一次找藉口故意不放我走,肯定是要把我關上個一年半載。**尤其是那段時間新聞聚焦於中印邊境談判破裂的事情,更是讓她十分絕望。
印度政府的做法確實有些打臉:**急着要趕我走的是他們,現在不讓我走的也是他們。**這不是存心搞事情是什麼?由於疫情滯留的外國人不止我一個,**一來我在9月30號簽證過期前就已經獲得了新的離境許可,二來在這邊又沒有案件,憑啥要我走強制遣返流程?**這件事兒也體現了印度其實是一個隨意踐踏人權的偽民主非法制國家。
有人可能要問,把你關進來的不是內政部的決定嗎?為什麼覺得是金奈移民局要搞你呢?——金奈移民局對我的評價是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如果不是他們彙報內政部説懷疑這個人在這邊從事非法商務活動,內政部怎麼會下命令呢?**假如金奈移民局説這只不過是一個由於疫情滯留在這兒照顧老婆孩子的普通外國人,遠在德里的內政部何至於來為難我?
我估摸着大概率移民局不會允許我去第三國,於是就琢磨起了要怎麼才能繞過移民局的遣送流程去尼泊爾。**一開始我的想法有點簡單,覺得搞個陰陽套票就能解決。**比方説買一張從中東國家轉機去尼泊爾的聯程機票,然後讓機票代理另外給我做一套行程單,前半段的行程是真實的,後半段則是從中東國家去中國,反正遣返的警察只要看我值機出了海關就行了。
機票代理自然比我要清楚遣返的流程,他説這樣做是行不通的,聯程航班值機的時候那些警察就會知道你的最終目的地,行李也會被直掛到最終目的地。**代理告訴我唯一可能的方法是出一張真的回中國的機票,在中轉國把後半段放棄掉,託運的行李也不要了……**另外買一張機票,然後我才能愛去哪兒去哪兒。
我一想這成本也太高了吧,要是我都已經花了好幾萬買了去中國的機票然後也拿到了回中國的綠碼,還不如回中國一趟呢。
此時我才第一次考慮起了回中國的可能性。
一直以來我都將回國視為畏途,在國內政府號召大家沒有必要別出國,**真正的意思是讓大家沒有必要別回國。**出國可不就得回國嘛,回國的難度要遠大於出國,高昂的價格、繁瑣的流程都讓人望而卻步。**我一個人回國的花費,就足夠我們一家在尼泊爾定居大半年,**怎麼算都不是個經濟賬。
然而現在去尼泊爾的路被堵上了,回國成了唯一的選擇,**可我不願意也不甘心丟下家人獨自回國。**假如只能回國的話,無論如何我都得試試看把老婆孩子一起帶回去——不計任何代價。
於是我聯繫了中國大使館,問有沒有可能給我太太申請中國的人道主義簽證。
人道主義簽證這個主意正是大使館給我的,那時候印度給我發了離境通知,大使館建議我作為家屬去申請印度的人道主義簽證。我後來專門研究了一下,印度似乎並沒有人道主義簽證這個選項,只有一種給阿富汗難民的特別簽證。而使館會提這個建議,自然是因為中國在疫情期間有人道主義簽證,網上可以查到關於人道主義簽證的簽發原則,一般只適用於國內直系親屬病危或亡故等情況,沒有像我這種直系親屬被拘禁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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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使館獲知了我的訴求之後有點為難,由於目前疫情和政治共同造成的特殊情況,駐印度大使館並沒有權限給我太太審發籤證,審發任何簽證都要有外交部的授權。咱們中國政府部門都得按照規章制度辦事兒的,**在既定的規章制度中夫妻兩國分居並不足以成為申請人道主義簽證的理由,**他們不好隨便破例。
不過呢,現在的時局固然特殊,可我的情況也特殊啊!大使館給我指了一條路,説我現在這樣的情況之前從未有過先例,建議我直接去跟中國的外交部反映一下,如果能獲得外交部的授權他們就好操作了。
於是我寫了一份説明把自己的情況反映給了外交部,在説明中強調了兩點,**首先我現在受到了印度的政治迫害,被關押在了集中營裏喪失了基本權利,**我太太的情緒十分不穩定;**第二我這樣的情況很可能會影響今後申請簽證入境印度,**陷入極為被動的狀況,從而導致我跟老婆孩子的長期分居。因此希望外交部能夠特事特辦,授權中國駐印度大使館給我太太簽發人道主義簽證。
把情況説明提交了之後我心裏也沒有底,不知道會不會批准。那時候是10月中旬,我作好了三個打算:
假如印度移民局允許我去第三國,那麼我們就舉家去尼泊爾;
假如中國外交部同意給我太太頒發人道主義簽證,那麼我們就全家一起回國;
假如兩邊都沒有好消息的話,我在集中營裏呆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只能先一個人回國,之後在再去尼泊爾跟家人匯合。
另外我還考慮過一個非常極端的可能性——我自己一個人把娃帶回來。這主要是因為當時我太太極不穩定的心理狀態,先後兩次被消極情緒左右,要是她無法處理好自己的情緒,又怎麼照顧得好饅頭呢?
**為什麼不能我一個人回國然後我太太帶娃回孃家呢?**這當然不是不可以,只是拉達克冬天的條件十分艱苦,當地又是高原;而饅頭是生在熱帶平原地區的,在離開印度之前甚至從沒有穿過鞋襪。把才十個月大的娃帶去拉達克,會面臨很多挑戰,水土不服生病之類肯定免不了。**從居家環境的安全性來講拉達克也不大適合小孩子,**那邊家裏會有很多火爐、燃氣取暖器之類的東西。我太太親戚家有個女孩,小時候臉被爐頭燒壞了半邊,現在一直要用頭髮遮着半張臉;像我兒子剛學會走路又這麼調皮,燙傷燒傷的風險太高了。另外拉達克低矮的藏式桌子,桌角高度剛好容易讓小孩子磕破頭,我太太的臉上有7條疤,都是小時候在桌角撞的,這也讓人很不放心。你説貼防撞條嗎?對不起,家裏貼在防撞條都讓饅頭撕了下來……另外我太太覺得自己一個人帶娃回去的話,還得要面對當地社區的各種閒言碎語,而這則又是另一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為什麼不能我一個人先回國,然後等中國開放之後我太太再帶娃兒來中國呢?**這當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首先我們當時不知道疫情什麼時候會結束,中國什麼時候會開放,中印之間什麼時候才會恢復正常往來;其次回國要經歷繁瑣的檢測、集中隔離等措施,我太太一個人帶着娃應付這些事情顯然會是一項極大的挑戰。因此只有我帶着全家一起回國才是最穩妥的,其他選項都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不到萬不得已不予考慮。
大家應該看出來了,我們家的問題就是我太太被我照顧得太好。
所以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們一家人的命運掌握在兩國政府的手裏,**除了先暫時耐心等待別無他法。從我的角度,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全家能在一起,無論花多少錢都行,就算讓我繼續在集中營住上一兩個月我也毫無怨言。
而我太太那個時候只想着我快點出來。從她的角度,只要我能從裏面出來就什麼都好説,我去哪裏都可以,哪怕接下去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只能自己帶娃也行……
這讓我想起了《莊子》裏面那句話:“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此刻我切身體會到這種境況,我們就像兩條被困在乾涸池塘的魚,可又哪有那麼容易相忘於江湖?若能輕易相忘於江湖,顯然不是真正的羈絆。
所幸兩邊的政府都沒有讓我等太久,他們做出的決定也沒有讓我需要糾結——**印度政府下達了最後的決定,要求我必須回中國;中國外交部則批准了給予我太太人道主義簽證的決定,將授權大使館落實此事。**得到中國方面答覆的那天正是10月22日,我們結婚三週年的紀念日。
這是一個月多來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我聞訊如釋重負,心中的一塊大石落地;而我太太也露出久違的笑容,彷彿一片籠罩許久的陰雲終於散去,守得雲開見月明。在這個一切都無法計劃的非常時期,要有一件確定的事是何其不易。
雖然接下去依然要等待大使館的安排,但至少不會因為各種不確定性而感到焦慮了;辦簽證、檢測隔離之類的流程雖然麻煩,但畢竟是有盼頭的。
眼瞅着離境許可就快過期了,我卻絲毫沒有要離開集中營回中國的意思,於是R.I辦公室的拉維隔三差五就來問我:機票買了沒有啊?什麼時候走啊?我説是真的沒機票走不了啊。
我突然不急着走了,恐怕並不在他們的意料之內。
大家千萬不要小看印度的公務員,這幫孫子可是在千軍萬馬裏頭大浪淘沙海選出來的,一個個都賊精賊精的,可説是代表了全印度最聰明的那批人,每天都得跟狡猾奸詐的印度人民鬥智鬥勇,要糊弄他們很難。
但這種精明,也就導致了**聰明反被聰明誤。**比方説他們覺得我肯定是偷偷在這裏從事商務活動,休想糊弄他們,於是把我這樣一個準“戰地記者”送進了有着無數黑料猛料的集中營。
又比方説我提出申請要去尼泊爾,他們也覺得我是在糊弄他們,網站上明明就能查到有航班去中國(事實上那些航班都由於各種限制坐不了,或者根本就不存在,真正能回中國的航班都很難買到現票),於是就拒絕了我的申請。他們無疑對自己的行為沾沾自喜,認為我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必定會趕在離境許可過期之前買好回中國的機票。到的時候他們就能説:看看看,這個中國人的狐狸尾巴露出來吧!我們早就知道他明明能回國卻賴着不走。
然而我並沒有像他們預料的那樣夾着尾巴逃回中國,這想必令他們頗為不解。隨着時間的推移,金奈移民局對我的看法漸漸發生了變化,他們覺得自己可能是弄錯了。**原本他們以為我聲稱“回不了中國”、“老婆孩子在這裏需要我照顧”都只是糊弄他們的藉口,**可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我還是沒能回中國,而我太太也確實在辛苦地一個人帶娃……**他們漸漸相信我或許真的是無辜的,並沒有騙他們。**然而由於他們之前抓我的依據是“簽證逾期”並“違法滯留”,基於這一既定事實他們也沒辦法給我翻案,只會系鈴不會解鈴。
以上並非我的個人猜測,而是11月底金奈移民局官員在跟我太太的私人通話中自己承認的。
確定了全家一起回國之後,我對這次整件事的脈絡走向有了大致的把握,覺得是時候把集中營裏的故事寫下來了。
那段時間是我在集中營裏過得最愜意的日子,天氣變得涼爽舒適,雨季爛手爛腳長蘑菇的噩夢尚未開始,每天都過得很充實。身在集中營,最多的就是時間,一邊看書看紀錄片來保持學習,一邊在手機上寫作。那幾天裏我全身心都得到了放鬆,覺得既然回國的方案已經定下,那麼勝利就在眼前。

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我當時還不知道,最艱難的回國戰役這才剛剛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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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2021年12月24日文章
原標題為《集中營六記(五)羈鳥記情》
作者隨水為資深旅行攝影師,2018年與拉達克姑娘結婚,曾定居南印度
本期編輯:穆禕璠 江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