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 | 隨水:莫名被拘印度集中營後,怎麼離開?(五)上篇_風聞
南亚研究通讯-南亚研究通讯官方账号-2021-12-31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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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 | 隨水:被拘押集中營後,發現印度竟怕中國到這地步!(一)
親歷 | 隨水:苦中作樂的集中營生活與“舌尖上的中國”(三)親歷 | 隨水:印度集中營的外國人都因何“入獄”?(四)

9月21號的月亮,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我是一個積極樂觀的人,不管碰到什麼樣的情況都能隨遇而安——開心地過一天是一天,不開心地過一天也是一天,那為什麼不讓自己開開心心過呢?
即便被關進集中營,我也會將之視為一次際遇、一場修行,一個對印度司法體系進行深入調查的天賜良機。
可我已不再是過去那個獨行無忌的天涯浪子,雖然我自己身處龍潭虎穴亦不足為懼,然而家中的妻兒卻讓我放心不下。**説實話我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我只擔心習慣了被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的老婆兒子要怎麼辦。**自打我兒子出生之後,我只跟他分開過一天——我去金奈移民局自投羅網的那天。
我常想,假如抓我的警察多給我在家裏呆一晚,哪怕只是一晚,讓我可以安頓好家中的各項事務,至少也能走得稍微安心點。
突然毫無預兆地將我從原來的生活中拖離了出來,對我來説就好像一列正在行駛的火車突然被推離了軌道,對我太太來説則好像房間裏的空氣突然被抽走了。
我在前往集中營路上的時候,我太太發消息來問我,冰箱的豬肉要怎麼辦?我説這是我從冷凍室裏拿下來解凍,準備明天絞了肉餡做包子吃。
一陣默然。我太太發來一個委屈難過的表情。
警察上門來帶走我的時候,我已經泡好了黑木耳,原本打算晚飯只需要熱一下雞湯,把木耳和粉絲加到雞湯裏。等她問起我黑木耳要怎麼辦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幾天,我怕泡發了太久的黑木耳有毒讓她扔掉了。
那天早上我還買了條魚,清理好了之後就扔在了冰箱裏還沒來得及切,按照慣常的做法我都會把魚肉單獨剔下來給饅頭吃,魚頭魚骨架燒湯或者幹煎。我太太看着那條魚不知所措,因為她這輩子都從沒處理過鮮魚。**我那天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應該走之前把魚肉剔下來分盤裝好,**這樣一來至少後面幾天,饅頭吃的輔食魚肉就不用愁了。

平時我都會這樣把魚肉剔下來留給饅頭,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有人可能覺得我太太怎麼什麼都不會,一來印度人由於宗教關係他們通常不會自己處理生肉,就好像殺雞對我們父母輩來講是一個基本技能,但現在許多中國年輕人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自己殺雞了;二來很多中餐料理方面的常識,對她來講都很陌生,就好像即便香料放在你跟前,你也不知道要怎麼做印度咖哩;三來她跟我生活在一起的日子裏也確實從來沒有機會讓她實踐,五指不沾陽春水。
我被抓走的第二天,剛好是饅頭滿九個月的生日,我太太之前還想着要慶祝一下,她説要買蛋糕請給鄰居們吃;我被抓走的第二個星期,便是中秋節,我之前想着,中秋節要搞點好吃的,再跟國內聚餐的家人們通個視頻,甚至還曾考慮是不是要嘗試一下在家自己做鮮肉月餅;10月22號,是我們結婚三週年的紀念日,我太太本來跟我念叨着説想要那天去這邊城裏的五星級酒店住一晚,她好想去游泳池裏遊個泳,然後在大浴缸裏泡個澡,早上醒來吃個自助餐……
饅頭九個月生日的那天,我太太在焦慮不安中度過;中秋節那天,我身在集中營裏,吃過晚飯後在院子裏洗碗的時候,看着一輪明月從高牆上的電網後升起,思念着咫尺天涯外的家人。那時我已知道自己短時間內肯定是出不去的,每日晨昏望着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由於緯度的關係,南印度這邊的弦月跟地面幾乎沒有角度,像碗一樣平平地掛在天空中,所以我怎麼都不可能將這裏錯當成故鄉。三個多月裏我前前後後看了四次月圓四遍盈虧,那一刻真是應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儘管這些詩句我們從小就會背,卻只有等到真正歷盡了人間的悲歡離合,才會為月亮的陰晴圓缺而淚目。

10月20號的月亮,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11月19號的月亮,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楊絳先生曾説過這樣一段話:
“年輕的時候以為不讀書不足以瞭解人生,直到後來才發現如果不瞭解人生,是讀不懂書的。讀書的意義大概就是用生活所感去讀書,用讀書所得去生活吧。”
在28歲以前,我讀過一些書;28歲以後,我走過一些路——結果便有些朋友抬舉我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但我想,我恐怕是從36歲跟我太太結婚之後才開始瞭解人生的,**因為從那時起我才真正擔當起了一個家庭的責任,不再像以前那樣放浪不羈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後來饅頭出生的時候,我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某一部分被永遠地改變了,就好像開車時把安全帶“咔嗒”一下塞進鎖釦那樣的改變。很多書上的道理,我原本以為自己早就懂了;經歷了這次與家人的離散,才發現自己以前並不是真懂。
話説被帶走的第二天,也就是與護戒小隊共度完良宵的那天早上,我正在車上準備要去醫院做體檢,接到了我太太的電話,她告訴我説:爸爸,饅頭一早就在到處找你。
一時無語凝噎。聽到這話的時候,**我的心就好像把滾燙的開水倒入冰冷的玻璃杯時那樣啪的一聲碎了,**傻傻地沉默,一句話都不敢説,我知道自己一開口淚水必定會像大壩決堤一般奔湧而出。
有了孩子以後,平時我太太跟饅頭睡在裝了兒童護欄的大牀上,我夜裏爬進爬出動靜太大怕影響饅頭睡覺,便睡在另外一個房間。早上我跟饅頭醒得早,他醒來之後有時候會自己玩,有時候會去吵媽媽。為了讓我太太多睡會兒,饅頭醒後我就會把他從大牀的護欄裏抱出來,由我來帶他一兩個小時。**因此他知道每天早上會有個人抱他到外面玩,會扶站在護欄邊上等我,一看到我出現便手舞足蹈;**可他並不知道,在他滿九個月的那天起,那個人來不了了……
後來好幾次,當四下無人之時,我回想起饅頭清晨扶着護欄張望的樣子,便鼻子一酸,止不住地落下淚來。

每當我出現在牀邊,饅頭都會扶着欄杆站起來求抱抱,圖源:“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
我過去一直都自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而如今我的軟肋是如此顯而易見,人大概都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吧。
原本我們家中的大小家務全由我一手包辦,我太太唯一的任務就是帶娃,而如今她不得不肩負起了全部的重擔。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本已讓她心煩意亂,同時還要照顧一個不滿週歲的孩子更是讓她焦頭爛額。
獨自帶娃的辛苦,但凡做過母親的人一定都瞭解。我兒子又是個不省心的主兒,只要醒着便一刻消停不下來,大動作發育得特別早,我被關進集中營之後沒幾天便開始了蹣跚學步,很快就會走會跑,卻對世界潛藏的危險一無所知。再加上孩子在這個月齡正是粘人的時候,一分鐘都離不了人。
我剛被抓走的頭幾天,給我們樓道做清潔的阿姨的小女兒會過來幫忙搭把手。那個清潔阿姨説是阿姨,其實年紀還沒有我大,才38歲,可看起來就像50歲的人。她的女兒一個19歲一個17歲,**連着生了2個女兒對這樣的印度窮人家庭是一種詛咒,**父母要用一輩子去準備女兒的嫁妝,同時在社區裏面也會抬不起頭。
清潔阿姨的老公沒有固定工作,靠打零工掙點日薪;大的那個女兒已經在外面開始打工了,每個月8500盧比的薪水,比我集中營裏的“工資”高不了多少。由於她們家裏條件特別困難,之前我們幫她小女兒交過考試的費用。小女兒還在上學,不過那段時間印度沒有完全復課,學校通過線上教學,因此她可以有空來我們家。
帶孩子這種事情,**別説是多雙手了,哪怕只是多雙眼睛都能輕鬆很多。**小女兒在的時候,至少我太太能夠騰出手去做其他家務,否則的話連做飯都很困難。
想不到沒過幾天,饅頭居然發了水痘。這娃各方面發育得都快,水痘也比人家要早那麼多。由於水痘具有傳染性,因此也就不大方便讓別人到家來幫忙了。而等到饅頭的水痘好了之後,印度政府宣佈10月份學校開學復課,小女兒得去上學,便沒法兒再來幫忙了。左鄰右里並不是沒有其他可以來幫忙的人,但問題在於其他那些家庭主婦都不會説英語,溝通有困難,平時交流只能瞎比劃尬聊;再加上她們整天在外頭跑進跑出有傳染新冠的風險,因此我太太也不大想要她們過來。
我太太這個人吧,自尊心特別強。如果她願意把自己的困難説出來,其實是能夠找得到其他人幫忙的。我説你至少告訴拉達克的家裏人,就算你媽沒空,那麼多親戚裏面總有有空的。找個親戚過來這裏住在我們家,我們給她買機票、包她食宿,就算給她點錢也沒關係,多雙眼睛多雙手,畢竟你可以輕鬆得多。
我曾好幾次勸我太太至少把這件事告訴她爸爸,説不定她爸能幫得上忙,就算幫不上忙他做了那麼多年警察的經驗也能幫我們分析很多問題。但我太太當時固執地認為,**她爸作為區區一名縣公安局長,顯然無力對省級行政命令產生影響;**更別提這個縣相當於在新疆,而這個省則在東南沿海。
歸根結底,**是因為我太太不願意我們這樣的情況成為別人議論的話題,**甚至連附近的左鄰右舍都要瞞着。後來眼看我回不了家了,她就告訴鄰居我已經從集中營去了德里,後來索性躲着那些鄰居。
我太太成長於拉達克傳統的農耕文化社區中,整個社區裏大家都彼此認識,也會彼此議論,因此非常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有着一種原始樸素的攀比心和嫉妒心,**只願讓別人看到光鮮的那一面。儘管背井離鄉的遊子大抵都有着報喜不報憂的共性,但那通常是為了不讓家人產生無用的擔憂,而我太太則更多是因為在乎社區的聲名,這種聲名不光關係到她個人,更關係到她整個家族。我太太雖然並不拜金,平時也十分勤儉節約,但如果讓她選的話,她應該會選擇“寧在寶馬車裏面哭,不在自行車後面笑”——印度的面子文化根深蒂固使然。畢竟坐在寶馬車裏的人不可能哭一輩子,坐在自行車後也不可能笑一輩子。
由是之故,她從始至終都故作堅強,在家人面前強顏歡笑,內心的崩潰只有自己知道。
因為有娃的緣故,我們家裏裝着智能攝像頭,我在手機上登陸了APP在集中營裏也能看。有幾天我發現攝像頭一直是離線狀態,問我太太是怎麼回事。她説因為我哭得太多,不想讓你看見。
我知道她一個人哭過,但沒想到她每天以淚洗面。我當即下定決心——不管怎麼樣都要讓一家人在一起。
想想很諷刺,**印度政府覺得他們懲罰了中國人,受苦卻是印度公民。**我在集中營裏坐牢,我太太在家裏坐牢,有饅頭這個小拖油瓶在,哪都去不了。我在這邊每天過得還挺充實的,每天都有各種事情可做,隨時能找到説話的人,保持着自己的學習和進步;可她的身邊只有一個還完全不懂事的孩子,**每晚饅頭入睡後她一個人守着空房,隨之而來的是無比的空虛和孤獨,所能做的唯有儘可能多開幾盞燈來驅散黑暗。**她告訴我説,這種心裏空空蕩蕩的感覺,是她這輩子都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不知道要如何用語言形容。我毫不懷疑她承受的壓力和麪臨的挑戰比我要大得多,她有時一天要打十幾次電話給我,我所承受的壓力更多是來自於她的焦慮恐慌等各種負面情緒。當時的她顯然非常需要心理疏導,我一個身在集中營裏的人不得不很努力地安慰她這個身在家裏的人。
當我叫她不要擔心的時候,她會反問我:
“你真的不擔心嗎?”
“不擔心,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是真的不擔心還是在我面前假裝不擔心?”
“我是真的不擔心。**如果一件事情能夠被解決,那為什麼要擔心呢?如果一件事情只能聽天由命,那擔心又有什麼用呢?**與其擔心,不如想好對策。”
然而她,仍然總是經常無法自控地杞人憂天,這恐怕是性格使然,而我只好引導她往好的方面去想:
“你想啊,我們現在至少還能打電話,如果我是在監獄裏連電話都打不了怎麼辦呢?我們一家至少都還平安無事活得好好的,你想想那些家裏人生病、出車禍的家庭,他們要怎麼辦呢?跟這些人相比我們真的很幸運了,情況完全可能更糟糕……”
聽我這樣説,她才稍微想開點。
**我太太完全可以用“涉世未深”這個詞來形容,**她從小到大沒有受過什麼挫折,甚至都沒有正兒八經失戀過。過去在家靠父母,仗着老爸是警察,在拉達克那邊十里八鄉都享有各種便利和特權;出嫁之後就靠上了我這個老公,心理素質和抗壓能力從未經受過鍛鍊,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我一貫相信世間之事福禍相依,**一切經歷都有其價值和意義,苦難能夠成為人生的歷練和滋養,**殺不死我的都會讓我變得更強大——所以有時候我會想,**雖然這段日子對我太太來説很煎熬,但讓她經歷這麼一趟對她其實有好處,**能幫助她成長。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放棄了向家人和朋友求助,自己默默承受這一切。
她跟我説她現在好佩服我們家附近賣牛奶的阿姨,那個阿姨每個月拿着6000盧比的工資,獨自拉扯2個孩子。我太太現在只要照顧一個孩子就被搞得焦頭爛額,而且她至少不用上班不用擔心經濟問題。她難以想象那個賣牛奶的阿姨得要有多麼堅強和樂觀,才能一個人挑起這樣的生活重擔。
我很想告訴她,其實這才是生活的現實,舒適安逸的生活只是因為有人替你負重前行。
我太太這樣長不大的人是幸運的,一直以來都有人在保護着她,替她負重前行;但她也是不幸的,**她過去從來沒有機會見識過真實的世界。**除非她能被這樣保護一輩子,永遠不需要自己去面對和解決困難,否則一旦墜落到了殘酷的現實中,她的脆弱無助就會暴露無遺。
我被關在集中營裏的這幾個月,我太太生平第一次被迫“直面慘淡的人生”,這對她而言就像經歷了一場噩夢。按照佛家之言,我們感受到的人生、世界本就是如露如電的夢幻泡影。我得承認,被關在集中營的時候,會覺得原來的生活就像一個夢;離開了集中營之後,又會覺得集中營裏的生活好像一個夢……正因如此,我明白當下所經歷的一切悲歡,早晚都將成為過眼雲煙,又何必執着於一時得失呢?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本文轉載自“隨水文存”微信公眾號2021年12月24日文章
原標題為《集中營六記(五)羈鳥記情》
作者隨水為資深旅行攝影師,2018年與拉達克姑娘結婚,曾定居南印度
本期編輯:穆禕璠 江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