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毓堃:兩年四次大選,以色列政壇波動難息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胡毓堃】
引言:
2020年12月22日(週二)午夜,隨着聯合政府預算案未能如期通過,本屆以色列議會自動解散。以色列預計將於2021年3月23日舉行新的議會選舉。
自2019年4月以來,以色列在一年之內舉行了三次大選(2019年4月、2019年9月和2020年3月),始終難以通過政黨聯盟組建聯合政府。面對新冠肺炎疫情的嚴峻形勢,2020年5月右翼黨派利庫德集團與中間黨派藍白黨終於組建聯合政府,但因為難以彌合的根本分歧,聯合政府僅存在七個月便分崩離析。
不同於前三次大選,本屆議會解散後以色列政壇格局出現了新的變化。面對兩年內的第四次大選,麻煩纏身的總理內塔尼亞胡前景並不明朗。而美國政府的更替和外交環境的變化,決定了以色列政壇也難以在明年3月後徹底安定。
一、又雙叒叕要大選!這屆政府為何如此脆弱?
12月22日午夜,以色列議會以兩票之差否決了再度延長通過預算案截止時間的議案,標誌着本屆政府的預算案徹底破產。根據以色列法律,新政府組建後必須在100天內通過預算案或者推遲通過預算案的截止時間,否則議會自動解散,並在三個月後重新舉行大選。面對無可挽回的預算案,12月23日凌晨以色列議會議長萊文正式宣佈議會自動解散,並於2021年3月23日舉行新的議會選舉,也是自2019年4月以來以色列的第四次大選。
自2009年重回以色列政壇中心、二度出任總理以來,內塔尼亞胡及其領導的政府從未遭遇如過去一年這般的波動與挑戰:2019年起,內塔尼亞胡及利庫德集團遭遇前軍方領袖本尼·甘茨率領的藍白黨強力挑戰,雙方在大選中相持不下,卻都無法各自組建聯合多數政府,導致議會兩次迅速解散,每隔5個月便重新大選,成為全世界矚目的以色列政治危機;2020年5月,面對新冠肺炎疫情的危機與挑戰,甘茨主動提出與內塔尼亞胡共同組建聯合政府,但卻倒在了預算案的第一步,短暫緩和的危機似乎將再次發酵。



從上往下:2019年4月、9月和2020年3月以色列三次大選,均無法實現多數政黨聯盟,來源:Wikipedia
以色列政壇長期由錫安主義(又稱“猶太復國主義”)政黨主導,包括左翼勞工錫安主義、右翼修正錫安主義和宗教錫安主義。此外猶太教正統派、左翼世俗政黨和反錫安主義的阿拉伯政黨也活躍於政壇。**複雜多元的宗教教派和族羣導致中小政黨林立,加上以色列實行議會共和制(單一議會,共有120個議席)和政黨名單比例代表制的選舉制度,以色列歷史上從未出現單一政黨贏得過半投票率的情況,自然也無法實現單一政黨組閣。**這成為以色列政局波動的潛在不安因素。
在議會沒有多數黨的情況下,以色列總統(由議會選舉產生的虛位國家元首)往往會授權最具實力的政黨領袖在六週內組建聯合政府,如整合組閣成功並確認內閣人員安排,總統將從程序上任命該黨黨魁為總理。自2009年大選再度獲得組閣權以來,內塔尼亞胡領導的利庫德集團通過與其它右翼保守主義政黨和宗教政黨的聯盟組建政府,從而實現執政。由於近年來由於以色列和周邊阿拉伯國家和地區衝突不斷,安全問題成為以色列民眾的重要關切,而在這一問題上立場強硬的右翼政黨往往能贏得相當一部分選民支持,為內塔尼亞胡日後連選連任奠定了民意基礎。
**然而,以色列國防軍前參謀長本尼·甘茨及藍白黨的異軍突起,打破了以色列現有的政治格局。**2018年12月,已經從軍中退役並完成三年法定“冷靜期”的甘茨組建了以色列韌性黨,並在次年年初與原國防部長摩西·亞阿隆成立的特萊姆-民族國家運動黨和2013年大選異軍突起的未來黨共同組建了藍白黨這一政治聯盟,目標直指2019年4月舉行的大選。
甘茨本人近40年的軍旅生涯中參與了眾多重大軍事行動,尤其是2012年雲柱行動和2014年巴以衝突中直接指揮以色列國防軍,其堅毅果斷的風格令民眾印象深刻。隨着內塔尼亞胡近年來陷入貪腐和濫用權力的醜聞,及其日趨保守和強硬的政策引發了非猶太裔民眾的不滿,甘茨和藍白黨打擊腐敗、限制總理任期、確保猶太國家身份但更加包容其它公民羣體的中間路線,以及有條件地與巴勒斯坦重啓和平談判的主張,吸引了相當一部分選民和部分中小政黨的支持。

本尼·甘茨(左二)投身政壇和藍白黨的成立,改變了以色列的政治生態,圖源:Jack Guez/AFP
組建不到兩個月,藍白黨便在2019年的第一次大選中“一鳴驚人”,不僅自身贏得的議席數與利庫德集團相當,並獲得傳統勢力工黨和梅雷茲黨的支持,令內塔尼亞胡10年來第一次組閣失敗,議會解散;2019年9月和2020年3月兩次大選,藍白黨和利庫德集團依舊僵持不下,而內塔尼亞胡和甘茨分別試圖組建聯合政府的努力均遭遇失敗。面對長達一年沒有正式政府、撲朔迷離的政壇前景,以色列民眾對國家未來的不確定性充滿顧慮,國際媒體更將此描述為“2019-2020年以色列政治危機”。而2020年2月底開始在以色列爆發的疫情,更是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國家挑戰。
由於多重危機的威脅和社會的不安,第三次大選後甘茨主動拋出橄欖枝,表態願意和內塔尼亞胡組建聯合政府。2020年3月21日,雙方完成談判、正式組建為期三年的聯合政府。根據這一輪流執政協議,內塔尼亞胡率先出任總理,為期18個月,甘茨任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內塔尼亞胡結束任期後,甘茨將接任總理,內塔尼亞胡則改任副總理。但此次聯合不僅沒有徹底打破當前的政治僵局,反而埋下了新一股政治波動的種子。

疫情之下,內塔尼亞胡(左)與甘茨(右)的攜手並非長久之計,圖源:Haim Zach/GPO
**首先,這屆聯合政府並沒有堅實的合作基礎,**兩大陣營各黨派在眾多重大問題上始終沒有形成共識。聯合政府組建伊始,各方便在政治任命、財務、疫情防控措施等眾多問題上爭執不休。為了滿足各黨派議員的人事任命訴求,該政府任命了34名內閣成員,甚至新成立了中央政府部門,造就了以色列歷史上最臃腫的一屆政府。吸納各陣營人士進入政府不僅無助於根本上解決分歧,還造成政府行政成本高昂、效率低下,令疫情中收入鋭減的普通民眾不滿,也為政府預算案無法在議會通過埋下了伏筆。
**在眾多分歧爭端之中,內塔尼亞胡和甘茨尤為缺乏互信,註定了聯合政府的結局。**過去三次大選,甘茨均以取代內塔尼亞胡、獨立主導執政為目標,甚至在最近一次大選之前信誓旦旦要組建一個排除內塔尼亞胡的政府。而選後主動求和固然有疫情之下民心求穩的考量,但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在於甘茨和藍白黨無力排斥內塔尼亞胡、得到足夠多的其它黨派議席支持。同樣地,面對甘茨這一“攪局者”,內塔尼亞胡在其它組閣途徑全部失敗後,也不得不接受其合作的提議。
事實證明,這種別無選擇之下的“被動聯姻”十分脆弱:內塔尼亞胡並不信任甘茨,在以色列與周邊阿拉伯國家外交關係正常化等重大問題上將後者排除在決策圈之外,其批評者甚至認為他是玩弄政治手腕,刻意阻撓政府預算案通過,其目的在於令本屆政府提早解散,導致甘茨無法在2021年底如期接任總理;甘茨則指責內塔尼亞胡操縱政府其它職能部門,尤其包括司法任命和司法審查,從而免於因貪腐醜聞遭到起訴。
**除了兩大陣營間的矛盾,內塔尼亞胡和甘茨各自陣營內部的分歧始終存在,最終走向了內部分裂。**甘茨在第三次大選後主動與內塔尼亞胡合作,違背了其選前排斥、取代後者的承諾,直接導致特萊姆黨和未來黨在失望之下退出藍白黨聯盟,不少期待甘茨能成為替代選擇的選民也對其這一做法大失所望;目前藍白黨在議會席次鋭減至14席,而最新民調顯示藍白黨的支持率大幅下滑,不僅喪失了與利庫德集團分庭抗禮的能力,甚至沒有理由繼續作為政治實體而存在(如果甘茨不再成為內塔尼亞胡的替代選擇)。
而內塔尼亞胡的困擾來自利庫德集團內部。就在議會就政府預算案投票之前,內塔尼亞胡的黨內對手、前內政部長吉德翁·薩爾宣佈辭去議員職務,組建新希望黨,在利庫德集團內部和以色列政壇投下一顆震撼彈。隨後多名議員(包括原利庫德集團成員)宣佈加入新希望黨,多家民調也顯示該黨有望在下次大選中從利庫德集團吸收相當數量的議席。用希伯來大學政治學者賈伊爾·塔爾希爾的話説,“這是內塔尼亞胡政治生涯第一次遭遇來自右翼內部的挑戰”。

吉德翁·薩爾(右)從內塔尼亞胡的黨內挑戰者變成利庫德集團的挑戰者,圖源:Yonatan Sindel/Flash90
二、議會解散之後:持續右轉,以色列政局的難解困境
最新民調結果顯示,以工黨為代表的傳統左翼勢力和以藍白黨為代表的中間勢力支持率非常低,正走向徹底衰落,而以色列政壇和選民持續“右轉”已然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編者按:實際上,政治從來都不是“涇渭分明”的。即便在持續“右轉”的情況下,只要拿出了受到部分選民歡迎的政見,藍白黨仍做到了異軍突起,但由於“背叛”了支持者,也只是曇花一現而已。)
在美國的推動下,部分國家自2017年起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並將駐以色列大使館陸續搬遷至此;2020年,以色列先後與阿聯酋、巴林、蘇丹、摩洛哥等阿拉伯國家實現關係正常化。周邊外交壁壘的突破和壓力的持續減少,令左翼“鴿派”思想在以色列逐漸失去市場。面對衝突不止的巴勒斯坦,以及和遜尼派阿拉伯國家共同的對手——伊朗的威脅,日趨保守和強硬的立場成為更多以色列政黨和選民的選擇。

根據最新民調,藍白黨支持率僅高於3.25%的進入議會最低得票率,工黨甚至無法達到進入議會的門檻,圖源:Wikipedia
**左翼的衰退意味着明年以色列大選將從傳統的右翼和中左翼之爭變為右翼內部之爭,而右翼選民不再只是內塔尼亞胡的票倉。**與藍白黨和工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利庫德集團、右傾黨、新希望黨等右翼政黨佔據了絕大多數民調支持率。納夫塔利·貝內特領導的右傾黨不僅堅持猶太民族國家認同,尖鋭地反對巴勒斯坦建國,而且其反對經濟壟斷、支持中小企業、促進自由市場競爭、保障就業權和勞工權利等主張在疫情期間深得人心,其支持率曾一度逼近利庫德集團。而薩爾新成立的新希望黨異軍突起,從利庫德集團和右傾黨吸收了大量選民,目前在各大民調支持率中僅次於利庫德集團。
由於個人貪腐醜聞,加上疫情期間內塔尼亞胡主導的限制遊行示威等封鎖措施引發民眾不滿,已有不少選民要求其下台。此外,在強硬的右翼選民看來,右傾黨和新希望黨在大以色列主張、猶太民族國家認同和猶太人在“以色列地”定居權的論述更具吸引力,也為國家領導力量提供了一個更優選擇。不同於和甘茨的政治鬥爭,內塔尼亞胡將這兩大競爭對手與左翼掛鈎、以吸引右翼選民迴歸的做法無法奏效。根據近期多家民調數據,可以預見的是,下次選舉中支持率和議席進一步削弱的利庫德集團儘管能維持第一大黨的優勢,但已無法依靠傳統盟友組建多數政府。
**事實上,根據目前各政黨民調和議席分配預測,將內塔尼亞胡及其盟友排除在外的執政聯盟也有組建的可能。**面對新希望黨的成立,內塔尼亞胡依然採取其一貫的策略,將其與左翼聯繫起來,稱薩爾只能與反對黨領袖、未來黨黨魁亞伊爾·拉皮德組建聯合政府。然而這一“污名化”策略並未消解新希望黨的支持率,反而給內塔尼亞胡的反對者提供了新的思路:儘管薩爾在接受以色列第13頻道採訪時否認自己會與拉皮德結盟,但也表態“離開利庫德絕不是為了讓他(內塔尼亞胡)連任”,並且不排除與任何錫安主義政黨結盟。據各家媒體分析,一旦反對內塔尼亞胡的政黨聯合起來,尤其是新希望黨與未來黨、藍白黨、梅雷茲黨等結盟,將獲得超過半數的61至62個議席。

薩爾和拉皮德(右)能否結盟是明年大選後的一大變數,圖源:Miriam Alster/FLASH90
**內塔尼亞胡本人面臨的訴訟案件同樣成為下一次大選的重要變數。**經過近三年的調查,以色列檢察部門於2019年11月正式以背信、受賄和欺詐三項罪名向耶路撒冷地區法院提起對內塔尼亞胡的訴訟。儘管內塔尼亞胡向議會申請豁免權和向法院申請延遲審判的努力均未成功,但疫情的爆發和大選導致庭審過程多次遭到延緩和推遲。2020年12月議會剛宣佈再次解散,甘茨便宣稱內塔尼亞胡將以色列帶入又一次大選的目的只是為了令自己免於繼續審判。
如果法庭於2021年2月起如期啓動舉證階段,內塔尼亞胡的形象和公信力勢必受損,也不利於一個月後舉行的大選。一旦敗選,內塔尼亞胡便無法通過擔任公職的方式得到豁免。因此內塔尼亞胡被起訴的三起案件成為各派政治勢力關注和利用的焦點,以色列每週都會爆發反內塔尼亞胡抗議活動,要求內塔尼亞胡辭職下台。而對內塔尼亞胡而言,大選是事關其個人命運和政治生涯存亡的關鍵。即使無法通過勝選爭取豁免權,他也要竭力利用各黨派之間的分歧,阻止新政府的組建,這樣便可在下次大選後繼續擔任看守總理,直至兩年半之內第五次大選的到來。

在多起反內塔尼亞胡的抗議活動中,抗議民眾譴責內塔尼亞胡為“犯罪總理”(crime minister),圖源:EPA
**此外,“後特朗普”時代新一屆美國政府的中東政策不僅會影響以色列的選舉生態,更會令右翼主導的以色列政壇面對更加複雜的外交形勢。**美國是以色列的傳統盟友,近年來以色列能與阿拉伯國家取得外交關係的突破,無不得到與其關係親密的特朗普的支持,而後者儼然成為內塔尼亞胡的“最佳助選”,令內塔尼亞胡過去三次大選均能有效打出外交牌。但隨着明年1月拜登民主黨政府的正式履職,右翼主導的以色列政壇勢必面臨新的壓力。
早在奧巴馬時期,內塔尼亞胡便與民主黨政府在巴以邊界問題上爭執不休,關係緊張,而彼時拜登便是受託處理外交事務的副總統。2016年12月,在聯合國安理會要求以色列停止在巴勒斯坦領土建設猶太人定居點的決議投票中,美國破天荒地投了棄權票,沒有支持以色列,內塔尼亞胡一怒之下公開表示“奧巴馬政府在聯合國進行了一次可恥的反以行動”。今年美國大選之前,內塔尼亞胡多次向特朗普示好,但在拜登勝選之後並沒有第一時間主動對其表示祝賀。
內塔尼亞胡明顯更偏向美國共和黨的政策立場令民主黨人對其並無好感:根據《經濟學人》與YouGov2019年9月的聯合調查,只有14%的民主黨人對內塔尼亞胡有好感,而對其感到不適者高達52%;受此影響,只有25%的民主黨人將以色列視為美國盟友。美國《華盛頓郵報》撰文分析,儘管拜登本人是多年來在外交事務中支持以色列的老牌民主黨人,“看起來對以色列領導人沒有克林頓和奧巴馬那般的敵意”,但如果拜登未來選擇背叛內塔尼亞胡,他極有可能得到黨內基層的強力支持。由此可見,民主黨執政美國,對於內塔尼亞胡的下一次競選絕非好消息。

美國民主黨、共和黨、無黨籍民眾對內塔尼亞胡的好感度對比,來源:Economist/YouGov
**隨着拜登政府的上台,在右翼勢力和思潮佔據主流的以色列政壇,無論哪些政黨最終得以結盟執政,其面對的外交環境將難以延續當前“一片大好”的形勢。**拜登始終把美國迴歸伊朗核協議作為其中東政策的重要目標,但敵視伊朗的以色列右翼勢力始終對此持反對態度,尤其是近期伊朗首席核科學家穆赫辛·法赫裏扎德遭暗殺事件及其與以色列的疑似關聯更被視為加劇了伊朗重啓核計劃的進程。這顯然不是拜登政府樂見的情況。

拜登(左)就任美國總統後的中東政策將影響以色列的內外環境,圖源:Amit Shabi/Pool
此外,以色列右翼勢力主導在約旦河西岸擴建猶太人定居點的行為與美國民主黨支持巴勒斯坦國家地位的傳統主張也背道而馳。在國內民意和政壇持續右轉情況下,如何應對這一兩難困境,以維持美國的傳統盟友關係及美方的外交支持,勢必成為下次以色列大選後新政府難以妥善解決的難題。
**右翼逐漸主導之下,以色列政治格局反而更加多元複雜,而外交環境的變化更加劇了這一兩難困境。**兩年內四次大選的背後,以色列政壇穩定的前景依舊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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