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賡武:東南亞,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重要,那過去呢?
黃基明(新加坡東亞研究所副所長):我們來談談東南亞現象。該地區興起的現代國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説是一種防禦戰略,被該地區人民當作後殖民地的權變機制繼承了下來。成立於1967年的東盟(ASEAN,全稱為東南亞國家聯盟),可以被理解為朝此方向進行的集體努力。另外,您曾將地中海和島嶼遍佈的東南亞做過一些對照。可以沿這個方向繼續我們的討論嗎?
**王:**必須承認,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東南亞一直處於世界歷史主要行動的外圍。原因之一是,那些主要行動基本上發生在大陸國家之間,是地權之爭。到底在何種程度上地中海那些獨具的特點使之成為文明的發祥地,這一點是有爭議的。埃及文明或巴比倫文明實際上並不取決於地中海。他們是河流文明,尼羅河以及底格里斯—幼發拉底河這兩大河流系統中出現的城市形態並非與地中海有很直接的關係,儘管他們——特別是埃及人——後來對地中海地區的發展產生過影響。當時對人民、經濟、最終對國家有決定意義的整個戰爭,主要是在土地上進行的,除了地中海以外。
**地中海的故事很吸引我,因為那是古時候唯一發生過海戰的地方。**其他地方的戰爭都是在陸地上進行的。印度洋幾乎沒有發生過海戰。沒有海軍作戰,至少沒有這樣的紀錄。而在中國那邊也很少這種事,只是在日本和朝鮮沿海出現過零星的衝突,都相當微不足道。唯一真正的水上戰爭就是在地中海,對此我有特殊的共鳴,因為現代文明的創建的確是來自於這樣一個事實,即水土條件因特定的政治管治而結合。真正的陸戰——歐亞大陸上的陸戰——是自己發展開來的。它有一個遊牧基地,遊牧文化數千年來依然占主導地位,因為該地的地理條件並不利於別的文化。自始至終,它保持着遊牧文化、流動性和活力,其民眾對附近所有的定居小區構成威脅。定居的民族建起城鎮,他們的勢力大抵上是在陸地上的,除了地中海周邊地區。那兒的人必須有船才行,所以有腓尼基人和希臘人的海上爭鬥。
歷史上決定性的戰爭之一就是希臘在地中海打敗了波斯艦隊。據我所知,這是迄今為止第一次也是真正重大的一次海戰。我沒有見過比這更早的記載。
黃:您會把北歐文化歸類為歐亞文化的一部分嗎?
**王:**斯堪的納維亞人差不多跟中國及東南亞人一樣處在邊緣。在最早的文明、國家,或遊牧部落聯盟中,他們都不屬於主要的權力基地。這些都是以大陸為基礎的,當他們擴張時,他們總是在陸地上擴張。他們無一真正往海上擴張。第一個破例的是希臘人,然後是羅馬人。你看,即使是埃及人也沒有這樣做。所有進攻埃及的人都來自地上。從底格里斯—幼發拉底河或敍利亞地區來的人都是經由巴勒斯坦地區。這是進入埃及的入口,那基本上是兵家必爭之地,他們今天仍在爭這個地方。
河流文明發展出了我們所知道的城市生活。他們還發展出志在攻城略地的強大陸軍。希臘人也發展了城市文明,但他們土地有限,財力上也不足以支持其擴張,只有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時期(公元前356—公元前323)是個例外。馬其頓人帶領陸上的其他希臘人建起一個帝國。他們一路征戰到阿富汗邊界、印度邊界。那真是驚人之舉。那個時期的希臘人無疑被吸引到了大陸上的博弈中。
黃:這讓我想起最近讀到的一本書,有關拜占庭帝國的歷史。我們今天傾向於把“希臘”和“羅馬”這兩個詞放在一起,但對在西羅馬帝國滅亡後仍存在了數百年的東羅馬帝國更準確的描述是“希臘”,而不是“羅馬”。
**王:**是的,沒錯。“希臘—羅馬”這個提法是一種平衡。我們通常説到古希臘人的時候是説雅典希臘人,但那種現象實際上已經消失了。從希臘化時代的亞歷山大帝國產生出拜占庭帝國,從拜占庭帝國又在位於地中海沿岸的埃及產生了希臘帝國。經由陸路去到印度的馬其頓人並非原本的希臘人,即我們與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雅典、伯里克利斯、伯羅奔尼撒戰爭等聯繫起來的那些人。
古希臘世界被拉回到大陸制度。你看,當西歐人討論古希臘羅馬人時,他們指的是地中海地區的希臘人和羅馬人,而不是拜占庭人。拜占庭人是另一路希臘人。他們被視為東方,與西方相對。俄羅斯人和所有東正教基督徒都被視為東方。

油畫《雅典學院》
黃:是的。人們多少有點忽視了拜占庭文化以及它所產生過的相當大的影響。
**王:**是的,因為我們的觀點被文藝復興以降變得重要起來的神聖羅馬帝國左右了。當時的情況是,西歐逐步嫺熟地把握住了海陸的平衡,並把東西從海上運出去,就是這樣!而這最終導致葡萄牙人、荷蘭人和英國人佔據了優勢。所有這些國家都在大西洋沿岸。
地中海的動力轉向了大西洋。這一調轉與大陸史形成針鋒相對之勢。在某種意義上説,英國是個範例,當他們説“霧鎖海峽,斬斷了大陸”時,你意識到裏面表達了某種心態。被斬斷的是大陸,而不是英國。
那就是現代世界的基礎。海上勢力的全球擴張可能是英國的視角,但它的確是從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蘭人開始的。不過,這些人沒能像18世紀末的英國那樣形成氣候,沒能像英國那樣打垮所有海上對手,特別是他們在印度洋打得法國人潰不成軍,為自己的全面主導地位清除了障礙。他們採取了一種完全不同於大陸系統的選擇。我稱之為地中海系統,因為它所涉及的是古希臘—羅馬遺產。古希臘—羅馬不把東方放在眼裏,它本身就意味着雅典民主、羅馬帝國、大英帝國。一種血脈傳承得以激發。着重點是古希臘和羅馬的海軍帝國,即大英帝國的基礎所在。
黃:如此説來,英國人是自視為古代抵抗大陸力量的繼承者了。
**王:**哦,是的!看看19世紀英國精英受教育的方式。在拉格比(Rugby)、馬爾堡(Marlborough),伊頓(Eton)、哈羅(Harrow)等地,他們就是這樣研究古希臘—羅馬史的。但拜占庭史從來就沒有收進來。他們可能會對亞歷山大有興趣,因為亞歷山大的故事為英屬印度提供了正當性。無論如何,亞歷山大都是個當之無愧的英雄人物。他們真正認同的古希臘—羅馬傳統是地中海傳統。那麼,他們的基督教當然就是地中海基督教。當然還有其他基督徒,埃塞俄比亞的基督徒、聶斯脱利派的基督徒,等等。但他們將自身與之聯繫起來的是羅馬帝國的基督教。所以我們要談論的是猶太—基督教徒和羅馬基督徒,而不是希臘基督徒。希臘基督徒在另一邊,在大陸那一邊。你從中可以看到偏見。這一傳承將整個地中海世界結合在一起,大陸和海洋力量之間的平衡在其間第一次得到理解。
斯堪的納維亞人是很晚以後才來的。他們有個海上的着眼點,但他們沒有文明來支持它。日耳曼—維京人傳統由荷蘭人和英國人繼承了下來,正是他們設法將其與他們的國家及文明聯繫起來。
如果在這一語境下來看的話,東南亞是大陸動力的外圍。所以它享受了一段相對寧靜和平的時期。南島語族——也有人稱之為馬來—波利尼西亞語族(Malayo-Polynesians)——就因無人干涉,在南部活得自由自在。
在北部,隨着中國人向南推進,各部族從雲南和廣西遷移到東南亞,與孟—高棉語族及南亞語系的人混雜在一起。越南人、高棉人、孟人,都相互混雜在一起了。不過他們要更具大陸屬性,因為他們在抵抗的是大陸的勢力。有趣的是,他們都沒有發展出海軍傳統。
你可以再次看到,即使在東南亞,通過海洋彰顯權力的想法也從沒有發展出來。海權在東南亞一直沒有成為強國的基礎,或許除了爪哇以外。實際上爪哇在早期階段也不夠強大。其他各馬來羣島的民族都沒能在海上形成氣候。爪哇是唯一例外,因為他們深諳偉大的印度政治傳統,不過這一點也是有爭議的。梵語文化裏的君王與神性觀念賦予了他們一種比流域小國更輝煌的意識,這是一種以更高的超越性力量為名的統治意識。
黃:或許像泰國人一樣。
**王:**是的,是的。但是,説到泰國人,不要忘記,他們其實是後來者。泰國人和緬甸人都來自雲南,最初其實是孟—高棉人(Mon-Khmers),後來他們在緬甸和湄南河谷(Menam Valley)分別被緬甸人和泰國人完全征服,只在今天的柬埔寨這個地方生存了下來。不過只有高棉人倖存了下來,孟人已經基本滅跡了。你看看高棉人在越南人和泰國人兩面夾擊下活得多麼艱難,直到今天也是如此!
如果你讀西哈努克親王的作品,就會發現裏面有對吳哥的痴迷。畢竟,吳哥被泰國人攻陷。來自泰國人和越南人的威脅持續至今!這就是為什麼高棉人在某種程度上對法國人心懷感念,因為到最後一刻,當他們就要像孟人一樣被泰國人或越南人消滅或內部分裂時,法國人插手承認了柬埔寨王國。這就是為什麼西哈努克總有一種他們實際是被法國人拯救了的想法。高棉人正在衰亡,現在他們試圖重寫從吳哥到西哈努克時代這段歷史。但其中很多隻是一種防守性實踐。
與此同時,越南人也執迷於與中國的纏鬥,所以並沒有盡其所能更快更遠地推進。泰國人與緬甸人之間有矛盾,也因此而分散了精力。否則他們可能已經把高棉人給收拾乾淨了。泰國人從一開始就表現得更進取,搶先一步並來勢洶洶。越南人被高棉人擋住,被困了很長時間。地理環境也與他們作對。他們在山的另一邊,而泰國人直接順河而下。
如果你今天看湄公河,在柬埔寨邊界以北,那兒有老撾人。老撾人和泰國人如今是同一羣人。他們來了,正處於進駐的邊緣,他們已經遍佈原來高棉人的地方。這就是為什麼柬埔寨和泰國至今仍在爭論邊界柏威夏寺(PreahVihear Temple)的歸屬問題,那是被泰國人霸佔的高棉建築。其實很多泰國寺廟最初都是孟—高棉寺廟。
黃:所以柏威夏寺問題就被法國殖民主義凍結起來了。
**王:**是的,沒錯。法國人在老撾和泰國之間劃下了現在的邊界。在那之前沒有邊界的,那裏的人都屬於相關的泰國部族,有各自的小頭目。但法國人想要控制湄公河,以便獲得進入中國的另一條路線。當時他們已經有一條從越南進入中國的陸路通道,再拿下湄公河這一條,對他們而言會更添優勢。在此過程中,法國人就想劃定一條邊界。他們和泰國為此討論了很長時間,於是就有了如今老撾和泰國以湄公河本身為界。但令我感到回味無窮的是——以前並沒有在我的腦海中閃過——大多數所謂的老撾人實際上是在泰國。他們是在湄公河的西邊。但由於法國人不顧泰國人的抗議,將邊界劃在了湄公河上,所以大多數老撾人被划進了泰國。
黃:那麼老撾這個國家其實是處在老撾民族的邊緣的?
**王:**老撾位於河東,實際上人口稀少。在泰國人與越南人之間是綿延的山脈,由不同的小部落佔據着。他們高居於山頂,將越南人的空間與泰/老的空間分開。住在高棉人東邊的是佔婆人。佔婆人很值得回味,他們屬沿海的南島語族。他們本來可以成為海軍力量,實際上他們其實有些海軍力量,像馬來人一樣。但他們背後沒有強大的國家,所以沒有發展出偉大的海軍。但作為漁民,他們天生水性好。當你看東南亞的這一塊時,其北部是被吸收到陸上的大陸體系的,這使得羣島這部分更加邊緣。
所以這裏從來不是一個單一的區域。北部區域的正中間有個歷史的切割,如果不算是地理切割的話。過去幾十年來,我們一直在努力給東南亞一個區域感,因為傳統裏沒有,他們從來沒有以這樣的方式想過。馬來世界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世界,他們得以聽之任之,自由自在。大陸那邊不來打擾他們,因為他們是屬于海洋的!孟—高棉人及佔婆人就沒這麼幸運了。
第一個向東南亞大幅伸展的大陸勢力是泰國人!當他們開始向半島南下時,他們確實有一個海軍。毫無疑問,與爪哇海軍力量狹路相逢的正是泰國海軍。室利佛逝—滿者伯夷王國(Srivijaya-Majapahit)確實曾遭遇了泰國的海軍力量。
在抵達湄南河谷後,泰國人吸收了一些孟—高棉人的技術。孟—高棉人可能有些船隻,泰國人就在此基礎上繼續建造。在南下馬來半島時,他們發現需要海軍運輸,或至少是轉運。所以他們建造的船隻開始變得足夠強大,國力這時也更強大了。它擁有建設海軍所需的資源和政治、行政及組織結構,而孟—高棉人對此就似乎並不那麼熱衷。
所以泰國人一路挺進,到了對馬六甲構成威脅的地步。馬來人於是向中國人求援。從這方面來説,鄭和將軍為馬六甲的興起做出了貢獻。鄭和本身是個穆斯林,同情新政體,這一點也起到了積極作用。當時馬六甲地區已經到處是穆斯林了,阿拉伯人、波斯人、印度穆斯林、爪哇穆斯林及中國穆斯林都去爪哇做生意。最近發現的運寶船表明,阿拉伯人當時非常活躍,但主要是商人,因此還是處於該區域政治的外圍。
我們可以看到,鄭和支持馬六甲從泰國手上獨立出來,這樣他才好把它作為往印度洋航行的基地,就像今天的新加坡和檳榔嶼之於西行的旅者一樣。以當時的情況來説,他選擇了海峽中間的馬六甲而不是海峽的兩端,這給了這個城市一個絕妙的發展機會。所以當你這樣看的時候,鄭和的航行又是大陸力量的投影。這也有助於解釋為什麼他的航行那麼短暫。
最終,大陸的牽扯還是太大了,明朝沒有再進一步向外推進。泰國也是一樣,也是沒太執着於此。他們確實拿下了帕塔尼(Pattani)、吉蘭丹(Kelantan)和丁加奴(Trengganu),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些地方不得不向泰國進貢,主要是因為泰國有些海軍力量。
另一方面,緬甸人從未發展出海軍力量,據我所知,沒有任何有關緬甸海軍的記錄。在陸地上,他們肯定是強大的。他們無疑打敗了泰國人,佔領了孟人的所有地區。這是大陸系統往馬來半島的各種延伸……
黃:……一直打到海邊,不得不停止下來。
**王:**是的,像中國人那樣,打到海邊,不想再往下走。所以馬來世界是非常幸運的,無人相擾,任由他們自行其是。所以他們也就沒有發展出偉大的城市文明,除了在印度影響下的爪哇,那裏有婆羅浮屠(Borobudur)及其他王國。
黃:即使在那裏,大陸性的印度文化也會對他們有些影響。
**王:**是有一些。印度人也止步了。他們也同樣對海洋不太感興趣。你看,只有泰米爾族中的朱羅王朝(Cholas,約300-1279)做到了。他們曾一度擁有一個海軍帝國,但最後他們發現,真正的敵人在陸地上。在海上他們沒有敵人。他們表現出與中國人相同的想法——他們派遣艦隊出海,但沒有發現任何敵人,於是決定撤回去。
朱羅王朝擁有海軍。他們可能擊敗了室利佛逝人,並且打到了馬來半島的吉打(Kedah)和馬六甲海峽。他們可能還控制了孟加拉國海岸的一部分,但不久之後,他們看到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沒有必要壯大海軍系統。馬來人一如既往地願意與任何人做買賣。所以這種關係的性質基本是商貿性的、和平的,沒有必要動武。
對於朱羅王朝及後來的維查耶那加爾帝國(Vijayanagar,1336-1646)來説,他們的主要敵人都來自陸地。北方的莫卧兒人是一股大陸力量,這毫無疑問。他們在佔領了印度的大部分地區並進入孟加拉國之後,幾乎打到了印度最南部的泰米爾納德邦(TamilNadu)。
莫卧兒人對自己的戰功洋洋自得,從未想過要打到海上去。他們建造了美麗的泰姬陵以及印度所有偉大的城市,與印度教徒合作,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已相當融合,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而印度教徒則向莫卧兒帝國(1526—1857)進貢並承認其地位。所以莫卧兒帝國實際上統治的並不是所謂的莫卧兒帝國。他們有點去中心化了,這些印度統治者成了他們的代理人。
印度土邦主們無疑窩裏鬥了很多次,但最終沒有一場戰鬥是變革性的。他們基本上在莫卧兒實際控制區和印度統治者的實際控制區之間相持不下,然後在其中一方向另一方進貢求和時得以喘息。這仍然是大陸力量。在這種情況下,帶來重大變革性影響的是歐洲人的到來。據説歐洲人實際上直到18世紀末才開始施加他們的制度。這確實有道理。基本上,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蘭人整體上只是接納當地人,只是想要融入於其中。不過,他們所產生的影響是逐漸帶給該地區不同的世界觀,包括海軍力量在內的世界觀。還有貿易不僅是貿易,貿易成了武裝貿易。我們現在有槍,船上有槍!

據我所知,葡萄牙的軍艦和西班牙大帆船上備槍的做法在東南亞聞所未聞。有船員配有武器,但不是固定在船上的槍支,大炮擰到甲板上。這是一個決定性的創新。這種裝備在波斯灣和印度洋分別打敗過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它所向披靡。中國人沒有海軍可言,東南亞的大陸國家也都沒有。所以歐洲人是在對付完全不是對手的馬來人。我們知道,葡萄牙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馬六甲。馬六甲毫無疑問有大炮,但不是在船上。
葡萄牙人的工程技能迅速得到廣泛認可。所有的統治者都意識到需要僱用他們來建造大炮。葡萄牙大炮性能優越,可以安全地在船上使用。就連中國人也曾在明末僱用過他們。所以,葡萄牙人實際上有專業製造槍炮的一技之長。他們或許是乘着葡萄牙的船出海的,但實際上他們為很多人提供過服務,為緬甸國王、泰國國王、越南人、中國人……
黃:但是他們沒有像後來的英國人那樣受到自己國家政權的支持。
**王:**對。他們是私營公司。葡萄牙國家沒有嚴格控制他們。葡萄牙國王和葡萄牙的大商人頂多資助一條船出海,並招募些船員。可誰會願意出海呢?這可是非常冒險的航程,這一去就是三五年回不來啊。那些敢去闖蕩的人都是冒險家類型的,他們並不都是葡萄牙人。有法國人、意大利人,還有很多荷蘭人和英國人。那些懂航海而又無懼出海的人就到里斯本報名,然後揚帆啓航。你可以看到這些早期的記錄。
這是荷蘭人和英國人早在他們的東印度公司成立之前就知道的。這些公司之所以形成,部分原因可能就是有這些曾和葡萄牙人一起出過海的人,他們回來後告訴同胞外面的情況。所以他們説,我們為什麼要把錢全給葡萄牙人去賺呢?我們可以自己去嘛。那真是個轉折點。
説到底,哥倫布是誰?是意大利人!當時民族國家的想法並不存在。他們沒有國家,他們只是一羣有着共同宗教信仰的人——他們都是天主教徒。語言上他們講一種西班牙—葡萄牙混合語,與意大利語沒有太大的區別。即使是荷蘭人也能聽懂,英國人也可以學。畢竟,他們都在一個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統治下,皇帝有時是西班牙人,有時是法國人,有時則是德國人。
黃:最近我讀了一本關於白人奴隸制的書,關於北非國家如何捕獲成千上萬的歐洲人做奴隸,給他們建宮殿。
**王:**是的,這就是為什麼英國在伊比利亞半島的海外領地直布羅陀(Gibraltar)如此重要。在葡萄牙人的幫助下,英國人很早就到了那裏。但你知道,這又是説來話長!**地中海對於現代歷史就是如此至關重要。**阿拉伯世界征服了南部海岸,基督教世界則逡巡在北邊。這條分野至今差不多還是一樣的。這本身就非常值得注意。
當阿拉伯人佔據了地中海南部時,你可以看到它有多重要。它改變了整個模式,因為截至那時,羅馬帝國控制了兩邊,或者至少試圖控制兩邊。但是當阿拉伯人控制整個南部的延伸區域並進入伊比利亞半島時,他們迫使基督徒在北方聚集在一起。最後,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成功地把他們打了回去,但整個過程花了數百年,從8世紀到15世紀。在此期間,這條分界定型下來。現在成了一條絕對的路線。
十字軍東征是基督徒反攻失敗的一個很生動的例子。他們並非敗在阿拉伯人手上,阿拉伯人真的不是那麼強大。他們不得不面對的是來自大陸腹地最深處的土耳其人。這裏,我們再次看到海陸力量不相上下地匯合在一起。一股陸地力量支持地中海南部,其他勢力都支持另一方,包括日耳曼人、斯拉夫人、法國人、拉丁平原的人、伊比利亞人、盎格魯—撒克遜人。這一陣線隨着每一次十字軍東征而越來越堅固。征程有進有退,進進退退,而陣線變得愈來愈堅固。
這個過程延伸到19世紀,伴隨着希臘從奧斯曼帝國獨立出來,並進入我們的時代。奧斯曼帝國本身從東部延伸到地中海北部,進入亞得里亞海,以及後來成為南斯拉夫的地方。
黃:所以,從幾個世紀的衝突背景下看,如今讓土耳其加入到歐盟中來,這對於許多人來説是想象中的一個飛躍。
**王:**這可能是留下了相當的創傷的。第一次去慕尼黑和維也納這樣的地方時,我非常驚訝地發現他們仍然對維也納城門等舊事耿耿於懷,説就是在這地方,蒙古人和土耳其人相繼被擊退。
黃:我的一些南斯拉夫和匈牙利的朋友會自豪地稱他們的祖先為歐洲的守門員。
**王:**也是天主教世界的守門員。東正教世界失敗了,捍衞了基督教的是天主教世界。希臘倒了,南斯拉夫倒了。如今的俄羅斯大部分來自韃靼人、蒙古人,以及奧斯曼帝國。所以最後堅持到底的是羅馬人。那就是西歐出現的地方。這一整套概念是在1453年的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後才出現的。之後出現了文藝復興,隨之是宗教改革(1517—1648)。
那麼,所有這一切是要説明什麼呢?那就是西方世界在重新定義自己!對於西方世界來説,東部邊界是中歐,而不是中亞。一邊是失去的歐洲,另一邊是被天主教保護並獲得拯救的歐洲。後者結合了大陸和海洋勢力,在這裏你看到地中海決絕的分裂是多麼具有決定性。奧斯曼帝國佔據了地中海的另一邊,並將歐洲與亞洲完全隔離開來。蒙古人曾開始這樣做了,但奧斯曼帝國封鎖了它,於是就把歐洲完全切斷了。

威尼斯人竭盡全力要打破這一封鎖,但他們所能做的只是貿易、和平、友善、斡旋,等等,並與穆斯林世界做生意。這就是為什麼歐洲人對威尼斯人有懷疑,因為他們不是百分之百地親歐洲。他們在邊界上,在前沿上。但到最後,事實是財富藴藏在亞洲。他們知道這一點。阿拉伯世界的富庶是顯而易見的,香料貿易對歐洲來説如此重要,還有與印度的貿易,紡織品和黃金等。歐洲人被剝奪了。
所以,你會怎麼做?出海啊!你看到了,葡萄牙人於是去探索非洲海岸,那地方在此之前一直被完全忽視。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區被完全忽視,被認為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地方,野蠻、熱帶、到處是疾病,又被撒哈拉沙漠隔絕。連阿拉伯世界也無法從陸地上長驅直入。基督教世界則不得不從海上過去,唯一可以揚帆而來的是葡萄牙人,他們生活在大陸西南邊緣,所以正是他們成功地突圍出來。
黃:在這場狂飆突進中,今天的以色列會很自然地被視為插入穆斯林世界的前哨,不是嗎?
**王:**各種各樣的民族佔據過巴勒斯坦,羅馬人佔據過,還有希臘時期,阿拉伯人一來就把這地方全都拿下了,然後是土耳其人。而歐洲的十字軍則時進時退。所有人都聲稱,這地方是自己的。
你所稱的前哨,在古代歷史的大潮中看,實際上是一條走廊。它是亞洲大陸力量與北非的埃及之間的走廊。埃及總是為世人矚目,畢竟它是舉世聞名的偉大文明嘛。所以巴勒斯坦是與大陸力量相連的地中海東部走廊。位於地中海西部的西班牙已明顯由摩爾人統治了,但在東部,事情的千頭萬緒更為複雜。巴勒斯坦在戰略上始終是重要的,今天也因石油的原因風頭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