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雨瀟：這次，美國控槍困境有解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戴雨瀟】
日前美國影響力最大的擁槍組織全國步槍協會（NRA）已經申請破產保護，並且宣佈組織將會從紐約州搬遷至得克薩斯州，法律文件已呈送至得州達拉斯的破產法院。
美國最大的擁槍組織訴訟纏身
目前NRA確實在紐約遇到了不小的麻煩。去年8月，紐約州總檢察長利蒂希婭•詹姆斯對NRA發起訴訟，並明確指出目的就是為了讓NRA解散。在訴狀中，詹姆斯總檢察長指控包括拉皮埃爾在內的NRA高層“財務管理不當，違反多項州法和聯邦法律，導致NRA三年虧損6400萬美元”。
紐約州總檢察長詹姆斯狀告 NRA 尋求將其解散（NYAG）
紐約州的訴狀中列舉了拉皮埃爾等高管如何利用NRA為其自身和家族謀取經濟利益，以及在未經董事會許可的情況下給自己簽了一份1700萬美元的離職後合同等等。
NRA 這次是依據美國破產法的第11章申請破產。第11章破產程序可以暫停待決的訴訟，紐約州檢察院對NRA的訴訟將會由紐約的民事法庭轉到得州達拉斯的破產法庭進行審理。得州有悠久的持槍傳統，該州佔主流的共和黨官員大部分對NRA也十分歡迎。NRA此次申請11章破產是為了逃避紐約訴訟的法律操作。
此前在2019年，加州舊金山市議會曾通過決議認定NRA為國內恐怖組織。決議指責NRA的領導層違背公眾和其大多數會員的意見，推動極端主義立場，並破壞大眾福祉。
在決議通過後，NRA 立刻對舊金山市發起聯邦訴訟，指控市政府濫用行政權力威脅和懲罰與NRA有商業往來的企業，侵犯了NRA作為槍支遊説團體的言論自由。然而訴訟尚未開庭審理，舊金山就退縮了，該市市長和市檢察長趕忙發表了一份聲明進行澄清，表示決議不會改變舊金山市的現行法律，市政府所有部門的運作以及各部門同社會企業的合同均不受這一決議影響。
《NRA 討舊金山檄文》（Twitter @NRA）
距離舊金山不遠的洛杉磯市曾通過一條法令規定和市政府有商業往來的企業必須公佈他們和NRA與關係。NRA認為這則法令是在對企業施壓，迫使他們斷絕和NRA來往。在NRA將洛杉磯市政府告上聯邦法庭後，洛杉磯議會不得不再次投票將這條法律廢除。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和NRA發生過直接衝突的紐約、華盛頓特區、舊金山和洛杉磯等地都屬於美國民主黨的傳統勢力範圍，當地政府和議會長期被民主黨政客把持。在此次“敗走紐約”之前，NRA在和民主黨勢力的數次交手中可以説是勝多敗少，先退縮的往往是政府一方。
NRA何以具有如此強大的政治力量？民主黨為什麼又會對其恨之入骨，不惜開闢多個戰線欲置其於死地？箇中委曲還要從半個世紀前説起。
NRA是什麼
NRA成立於1871年，起初只是一個打獵和打靶愛好者俱樂部，宗旨為“在科學的基礎上提高步槍射擊水平”。在成立之初，其領導層對禁槍等政治議題不以為意。
上世紀60年代肯尼迪總統遇刺後，美國政客開始尋求在槍支管制方面進行立法。幾年後國會通過了《槍支管制法》，規定商售槍支須由掛牌經銷商出售、不得郵購，並禁止逃犯、精神病患者和癮君子等危險人羣持槍。
控槍法案的通過刺激了NRA組織裏的一些擁槍的激進派，最終後者在內部鬥爭中成功奪權並徹底掌控了NRA。從那以後，NRA從一個草根槍支愛好者俱樂部，一步一步地轉變成了槍支、彈藥製造和零售商的利益代言人。
長期以來，NRA都對外宣稱自己是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最堅定的擁護者”。1975年，NRA成立了立法行動研究所，開始系統性地進行公開遊説鼓吹持槍權，直接參與到美國的政治活動中。一年後設立政治行動委員會“政治勝利基金”用於影響大選。在隨後的幾年裏，NRA大踏步進行政治擴張，並逐漸與共和黨內的保守派政客結成同盟。
為了維護美國國內槍械和彈藥生產商銷售商的利益，在近20年的時間裏，NRA投入了數億美元進行政治活動，每年的支出數額呈指數上漲。據統計，全美用於反對槍支管制的各類資金中，來自NRA的就佔了九成。
NRA 及其附屬機構的競選和遊説支出（藍色：遊説支出，黃色：間接政治獻金，淺紅色：給政黨的政治獻金；紅色：直接給選舉人的政治獻金）
近年來筆者在中文世界看到不少文章美化美國的政治獻金制度，認為政治獻金公開透明並且受到充分監督、和賄賂有着天壤之別等、利益集團即便捐錢也不一定能左右選舉或操控政客。然而和中文世界某些人對政治獻金的粉飾正相反，美國國內的媒體和絕大多數普通老百姓對這一制度的看法非常負面，普遍認為政治獻金就是一種合法形式的官商勾結和貪污腐敗（crony capitalism/legal corruption），無論過程多麼公開透明都無法掩蓋其權錢交易的本質。
美國著名民調機構皮尤研究中心在2018年的調查顯示，只有22%的人認為美國政府服務於全部人民的利益，76%的美國民眾認為政府是由少數利益集團操控的。儘管有77%的美國人民認為政府應當限制個人或利益集團對競選活動的捐贈數額，但美國現行法律依然規定間接政治獻金的數額沒有上限。在資本面前，民主失靈了。
調查顯示有76%的美國民眾認為美國政府是由少數利益集團操控的，相比之下只有22%的人認為美國政府服務於全部人民的利益；77%的美國人認為應當立法限制競選捐贈（Pew Research Center）
至於為什麼赤裸裸的行賄受賄在美國是合法的，這就是美國特色資本主義社會的制度智慧了。按照美國最高法院在2010年《公民聯合組織訴聯邦選舉委員會案》中的裁決，政治獻金屬於言論自由的一種，受到憲法第一修正案“政府不得剝奪言論自由和人民向政府請願伸冤的權利”的保護。
在2014年美國最高法院判決取消個人在兩年內政治捐款金額上限的意見書中，首席大法官羅伯茨堂而皇之地寫道，做出這一判決的原因是“在我們的民主社會中，沒有任何一種權利比參與到選舉活動中的權利更基本”。這套説辭也再次印證了一句名言——“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NRA對美國政治的巨大影響
事實證明，在美國這個資本可以左右一切的國家，NRA的付出得到了回報。NRA首位支持的總統候選人里根就在1980年的大選中戰勝了對手卡特。迄今為止，美國歷史上至少有8位總統是NRA的會員。
在四年前的總統大選中，NRA從一開始就押寶黑馬特朗普。僅是公開的數據就顯示NRA給特朗普的競選團隊直接捐贈了超過2100萬美元，另外花了960萬美元幫特朗普打廣告，還有1200萬被用於攻擊特朗普的對手希拉里，最終成功幫助特朗普成功入主白宮。到了2020年，NRA即便財務狀況不佳同時還有多項官司纏身，依然豪擲了至少1630萬美元支持特朗普連任。
時至今日，NRA已經成了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反槍支管制政治團體，在全國擁有超過500萬會員。根據《財富》雜誌發佈的調查，大多數美國國會的議員和工作人員認為NRA是華府最具影響力的遊説集團。統計數據顯示，88%的共和黨國會議員和11%的民主黨國會議員都曾接受過NRA的捐款。美國國會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議員約翰•丁格爾本人就是NRA的董事會成員。
2012年，美國發生桑迪•胡克小學校園槍擊案，27人被槍殺，其中包括20名六七歲的兒童。不久後，總統奧巴馬聯合民主黨議員在國會提出法案，試圖填補美國法律對槍支購買者背景審查的漏洞。
儘管多項調查顯示有九成的美國人支持對所有場合的槍支銷售實施背景調查，但在NRA強大的輿論攻勢下，很多國會議員由於擔心自己會因為支持這條法案在未來的選舉中損失選票，不敢在國會投下支持票。
最終，這條法案在由支持控槍為主的民主黨人把持的參議院依然沒有通過。法案被否決後，奧巴馬含淚指責跑票的本黨議員“畏懼NRA散佈的謊言”，並稱“這是華盛頓恥辱的一天”。
2019年8月初美國連續發生多起大型槍擊案後，特朗普曾在社交網絡上表示“不能讓受害者白白死去”，並號召共和黨人和民主黨人“團結起來通過強有力的背景調查法案”。但是在隨後同NRA首席執行官拉皮埃爾就槍擊事件“溝通”過之後，特朗普的態度馬上發生巨大轉變。不到一個月之後，特朗普就在記者會上改口説美國現行的背景調查制度整體來説“已經非常非常強了”。
去年，美國共發生了612起大型槍擊案（平均每天1.7起），全國有43000多人因槍擊死亡（其中包括1300多名少年兒童）、39000多人受傷。但在近幾十年來，國會沒有通過任何一條具有實質意義的控槍法案，未來依舊會有更多的美國人死在槍口之下。
控槍之爭彰顯美國體制問題
在實行票選黨爭式民主制度的美國，隨着收入差距拉大、中產階層萎縮、初選和選區劃分制度變遷以及近年來互聯網的興起，政治極化的現象日趨嚴重——保守派更保守、自由派更自由。如死刑、墮胎、同性戀等議題一樣，控槍也是割裂社會和惡化黨爭的重要爭議之一。
本世紀初，在美國共和黨人（包括支持共和黨的選民）中有38%的人認為保護持槍權比控槍更重要、民主黨人中的這一比例為20%；到了去年，有76%的共和黨人認為保護持槍權更重要，民主黨人則只有19%，兩黨對於槍支議題的分歧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裏擴大了39個百分點。
這一分歧同樣體現在美國人對NRA的看法上——2015年的調查顯示有59%的共和黨人認為NRA對控槍政策的影響力正合適，23%認為NRA的影響力還不夠；但在民主黨人中，只有19%認為NRA的影響力正合適，68%則認為NRA的影響力過大。時至今日，兩黨對NRA的態度有天壤之別。
美國兩黨在控槍議題上日益增大的分歧（Pew）
事實上，美國共和黨並非從一開始就全心全意地反對控槍。二者的結盟還是源於對手的逼迫。
1993年，將控槍視為重要議題的民主黨籍總統比爾•克林頓頂住極大的政治壓力勉強推出了《布雷迪法案》，規定持照運營的槍支經銷商必須對購買者進行背景調查；一年後又通過了為期十年的《攻擊性武器禁令》，禁止AR-15、AK-47等半自動突擊步槍在全國範圍內的銷售。
不久之後，民主黨人就為這兩條控槍法案付出了巨大的政治代價。
察覺到威脅的NRA下定決心同共和黨結盟，幫其趕走支持控槍的民主黨人。在幾個月後的期中選舉中，NRA和共和黨密切協調、共同制定選舉策略，共和黨給NRA分享民調數據，NRA全力動員輔選。NRA立法行動研究所執行主任塔尼婭•梅塔克薩在一封發給會員的郵件中寫道：“報應來了！毫無疑問，革命正在進行時。只要我們贏下少數幾個關鍵選舉，我們就能扭轉局面讓共和黨拿下參議院。”
“革命”確實發生了。在1994年11月的中期選舉中，共和黨在NRA的全力協助下大獲全勝，贏得參議院和眾議院多數席位，終結了民主黨對國會長達四十多年的統治。多名支持克林頓控槍法案的民主黨議員被趕下台。
從1994年到現在，NRA與共和黨越走越近。在克林頓當選總統前1992年的選舉週期中，NRA37％的國會競選捐款給了民主黨人，剩下的63%給了共和黨人。到了2016年，NRA把99%的錢都給了共和黨。
NRA選擇和共和黨媾和也就意味着和民主黨漸行漸遠。從競選的角度來講，民主黨本身的基本盤就是科技和金融業發達、移民眾多的大城市，這些地區的選民遠離山區和鄉村地帶，防身和打獵的需求不高。在民主黨強勢的地區控槍理念具有較為廣泛的民意基礎。再加上共和黨和NRA已經結盟，所以NRA理所當然地就被民主黨和自由派視為仇寇。前文提到的民主黨政客和NRA之間的激烈交鋒歸根結底還是美國日益惡化的黨爭外延。
民主黨指責共和黨被NRA等槍支利益集團綁架，在控槍方面毫無作為；共和黨和NRA則高舉憲法第二修正案，並辯稱“殺人的是人，而不是槍”。在美國現行的政治體制下，很難想象兩黨會在可見的未來就控槍這一複雜的政治問題達成一致。
美國槍支問題的無解
挖掘更深層次的矛盾，我們不難發現槍支其實早已深深地根植於美國文化。據統計，現在美國民間持有的槍械至少有2.65億杆，有約三成（1億）的美國人擁有槍支，其中有超過770萬的人和兩年前拉斯維加斯慘案的兇手一樣，一個人擁有8到140杆槍。
美國絕大多數的持槍人士並非NRA會員，他們中的很多人也未必支持共和黨。而且出乎意料的是，有約八成之多的持槍者實際上支持實施全面背景調查和禁止對危險人士銷售槍支的控槍政策。國會至今沒有通過這些大多數人支持的控槍政策，NRA等激進擁槍組織和其政治上的盟友共和黨當然要承擔很大一部分的責任，但民主黨同樣難辭其咎。
多年以來，民主黨等支持控槍的政治團體將過多的精力和資源用於對抗NRA等控槍團體。每當美國發生大型槍擊案，一些民主黨政客和自由派媒體人的膝跳反應就是指責NRA是幫兇，甚至恐怖組織。
民主黨籍前紐約市市長、億萬富翁邁克爾•布隆伯格曾經説：“如果你想在家裏放一把槍，你或許有這個權利，但我覺得你這麼做很愚蠢。”對於他們這些保鏢不離身的政要和億萬富翁來説，當然沒有持槍自保的必要。但在美國很多地區政府失能、治安惡劣、黑社會勢力猖獗，當地居民不得不端起槍自己保護自己。
在美國很多大城市的郊區和貧民窟，黑幫和非法勢力對社區的掌控程度甚至超過了警察等政府執法部門。芝加哥市警察局有組織調查科科長尼古拉斯•羅蒂曾無奈地表示：“我無意讚美黑幫，但是看看地圖吧，他們比我們的地盤還要大。”
芝加哥幫派勢力圖，不同顏色為不同幫派掌控的區域（圖：芝加哥警察局）
NRA所提出的很多在其他國家看來是謬論的反控槍理由——比如“如果政府實施禁槍，普通市民無法買槍了，但是亡命之徒還是會有辦法弄到槍。這樣反而會對遵紀守法的良民不利”，在美國獨特的國情下確實成立。
美國槍支氾濫的根本原因不是NRA或少數擁槍激進派的存在，而是美國本身的文化和體制問題。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顯示將近七成的美國持槍者認為“自我保護”是他們持有槍支的主要理由。美國人對槍支獨有的熱愛歸根結底是由於政府的失職和人民對自身安全的擔憂。
一個正常的政府，應該是像《商君列傳》裏説的使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而不是使民相伐，讓暴力和惡性槍擊案成為一種社會常態。
從這一角度來看，美國政府顯然不是一個正常的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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