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陽：末法時代的瘋狂，美國窮人真要掀翻華爾街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天陽】
大家好，歡迎來到“白話金融危機史”。
牛市最後的瘋狂總是亂相叢生，金融江湖上不斷湧現出透着一股子詭異的各種傳奇，顛倒眾生令人歎為觀止。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2020年生產了不到50萬輛車的特斯拉早已經成為世界價值最高的車企，前兩年還因為被美國證監會（SEC）搞得灰頭土臉的馬斯克已經成為世界首富，不久前還在憂心忡忡比亞迪銷量連年下滑的王傳福已經成為全球第二號新能源車巨頭，還有那一輛車都沒生產出來的賈躍亭也已經號稱鹹魚翻身要再一次 “下週回國”了。
關注金融八卦的朋友應該知道軟銀的孫正義2019年在比特幣上大虧了1.3億美元，被活活困死在了比特幣暴漲的黎明之前。這個被很多人看作信仰也被很多人鄙夷不屑的比特幣進入2021年後開始加速巨幅震盪，坐着“過山車”招搖過市的跳廣場舞，殺完多頭殺空頭，無論看多還是看空但凡是用高槓杆的這幾周內多半都被踢出局了，甚至一天之內就數萬人爆倉，上億的資產灰飛煙滅。
比特幣成為數十年來最大泡沫
咱們上一回書致敬下一個步步驚心的十年的最後，我還説，如果你以為2020年已經看到了一切，你可能還只是看到了一個開始。這不，今年才一開年，便是驚嚇連連。
遊戲驛站（GameStop），一個日落西山紅霞飛的破落户公司，一個眼看就跌到要退市的股票，居然被一幫散兵遊勇大舉逼空，亂拳打死老師傅，靠着一腔熱血和信仰把一眾頂級對沖基金和金融機構打到懷疑人生，連美劇億萬的原型科恩（Steve Cohen）都不得不從電視傳奇裏跑步出來火線救場，更逼得納斯達克和幾大交易平台下場拉架。這場還未見終結的癲狂，註定將會寫入金融史話。
這個金融圈的世紀大瓜涉及到很多專業的金融知識，估計這些天可能很多金融小白都看的有點懵圈。咱們先來簡單捋一下風暴眼中這隻洪水野獸。
遊戲驛站是一家在線下賣遊戲光盤的連鎖店，承載着很多美國千禧一代後浪們的童年夢想，可如今在線上商城、雲端遊戲和疫情封城的三重打擊下，卻日漸日薄西山。最近3年遊戲驛站鉅虧15億美元，只剩苟延殘喘。
破鼓萬人捶，華爾街上多的是靠落井下石做空取利，專門在別人傷口上撒鹽的大空頭。大家最熟悉的可能就是做空瑞幸咖啡的渾水（Muddy Waters Research），獵殺過360和新東方等中概股的香櫞（Citron Research）。在這些大空頭眼裏，遊戲驛站就是一塊大大的肥肉。
遊戲驛站天然適合被做空，因為它的流通股很少，做空者花小錢就能辦大事。據彭博社1月22日的報道，遊戲驛站被做空的股票居然相當於其流通股的141％，成為了美國股市上被做空比例最高的公司。也就是説，流通中的每一股都已經被借了不止一回，這種循環往復多次做空顯然也不是一般散户有渠道做到的，背後都是響噹噹的的大空頭。
面對這麼強大的空頭，遊戲驛站自然遭到摧枯拉朽的打擊，股價最低的時候從30多美元跌到了不到3美元，眼瞅着就要退市了。
這個做空遊戲，華爾街上的空頭們早已玩的純熟無比，遊戲驛站不過是下一個默默無聞的犧牲品罷了。
然而，歷史就偏偏選中了遊戲驛站，GameStop, 華爾街的遊戲該終止了。
奇襲華爾街的妖風來自一個論壇，Reddit。這個論壇就好比美國版的天涯和虎撲，上面有個討論股市的子版塊叫WallStreetBets，可以翻譯成“華爾街談股論金”。這個論壇可謂是美國大小散户的網絡天橋兒，每天裏有打把式賣藝兜售交易策略的，有吹噓自己一個月翻20倍的民間股神，也有來賣慘説自己虧的血本無歸問大家自己要不要上天台的祥林嫂。
別看天橋底下良莠不齊，但民間有高人，高手在民間。電影《大空頭》裏蝙蝠俠演的對沖基金經理Micheal Burry，2008年就在這裏預言了次貸危機。
如今，這裏又有高人敏鋭發現了華爾街空頭們做空遊戲驛站的致命弱點，而且還號召起一眾鐵桿兒韭菜們，反向收割華爾街。
在這個傳奇裏，被成功反殺的大空頭們有三大弱點。
第一大弱點是最明顯的，那就是這些用於做空的股票都是借來的，而借東西是要交保證金的。所謂做空，就是你借來價值100萬的股票，在市場上拋售，換回100萬現金，等到股票跌到50萬，再花錢買回來還給別人，賺到50萬差價。但別人不能白白把股票借給你，你借股票的時候，先要按比例壓給別人一筆保證金，比如50%就是50萬，這是你的就本金。那麼一旦股票價格不跌反漲，漲到了200萬，你不但賺不到錢，還要再補50萬保證金。
做空是華爾街上最危險的交易之一，一旦補不上保證金，所有本金都會被沒收，這就是所謂的爆倉。2008年，德國第五大富豪就因為做空大眾失敗，損失4億歐元，最後卧軌自殺。
所以華爾街上的大空頭，都是狗大户，超有錢，輕易不會有保證金壓力。而且一旦行動起來，空頭還常常會在街上敲鑼打鼓呼朋喚友一起做空，賣壓勢不可擋。大家回想一下此前那些被做空過的公司，就知道華爾街這套玩法了。
散户就算人多，資金量也很難跟大空頭們媲美，原本是不可能掀起什麼風浪的。但就算是金鐘罩鐵布衫也有罩門，面對手裏都是機槍大炮的對沖基金們，手裏只有最簡陋的菜刀和棍棒的散户們，念起伽利略的詩句，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起地球。他們的帶頭大哥，網名叫DeepFxxkingValue，在散户能接觸到的金融市場上看了一圈，發現了一個能撬起地球的槓桿，這個槓桿就是期權。
這就是大空頭的第二個弱點了。
股票期權就像石油期貨，你交易的不是股票，而是承諾未來以某一個價格買入或者賣出股票。這就好比有人在股市之外開了個賭場，讓大家押注未來的股價。
好賭是全人類的天性。在無限量化寬鬆的刺激下，美國的期權交易量在2020年井噴跳漲了30%，並在2020年7月超過了股票現貨的交易量。進入2021年，美股的期權交易指數級加速，一月份還未結束，期權交易量便已經遠超2020年全年的總交易量。要知道金融市場上是交易量為王，期權正在成為真正決定股票價格的地方，美股本身則成為期權的影子。
美股看漲期權成交量飆升
期權市場最大的威力，就在於以小博大。就跟中行原油寶一樣，任何一個賭場都有大機構作為莊家，這個莊家叫“做市商”。散户可以虛擬下注，可以加槓桿，開賭場的做市商卻必須自己掏出真金白銀，加倍地去股市上買入股票。
這裏面的技術細節很複雜，咱就先不解釋了，大家只要記住一個結論就好：當散户買入遊戲驛站的看漲期權時，做市商被迫幾百倍甚至上千倍地買入遊戲驛站的股票，導致股價瘋漲。就這樣，散户們在股票市場颳起了一陣陣的狂風，怕是靈吉菩薩的定風丹都守不住。
1月22日，遊戲驛站股價暴漲
這樣的後果就是，1月22日遊戲驛站飆漲到多次熔斷停牌，交易量超過1.75億股，是過去一年的日平均交易量的21倍。當天到期的看漲期權，從7美分上漲到1.97美元，一天時間2700%的回報率。盈透證券（Interactive Brokers）的首席策略師史蒂夫·索斯尼克（Steve Sosnick）説：“GameStop is a true animal, 真正的洪水猛獸。” 這是一次完美的擠兑，而這，還只是個開始。
幾天之內，遊戲驛站的市值就從1月4號的12億飆漲到了1月28號的337億，24天內翻了28倍，股價最高飆升到483美元。到1月28號，這個本瀕臨退市的公司已經成為美股上最大市值排名榜上的187名，並且獨佔美股零售類ETF指數的20%，遙遙領先排名第二的1.5%。
在這種風口下，插上翅膀的散户們已經如同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如果故事到此為止，雖然足夠精彩，但還不能稱得上影響深遠的封神之作。後續的發展和反轉，才註定要把它鑄就成足可以寫進金融史上的經典戰役，真的是電影劇本都不敢這麼編。
瘋狂賺錢的故事就像病毒，各種論壇上開始流傳，有人用買入期權賺到了2200多萬美元。更多的散户加入了戰團，這一次，有人曬出了華爾街上前十大被做空的股票，號召大家一起割空頭們的鐵桿兒韭菜，這裏面就有前智能手機黑莓和王思聰家的AMC電影院。一票被華爾街空頭們已經判了死刑的公司，突然間如殭屍降臨，翻着跟斗打着滾兒的大漲特漲。
華爾街上的頂級精英們突然莫名奇妙的陷入了散户的汪洋大海，一時間被打蒙了，大空頭們紛紛血流成河，潰不成軍。原來還和論壇上散户們罵架，企圖教育散户為什麼遊戲驛站不值20美元的大空頭香櫞，被論壇上的網友罵道高掛免戰牌，豎起白旗認了栽。香櫞的CEO Andrew Left承認自己在90美元高位平倉，損失100%。但是Andrew Left説自己還只是跟盤做空的，做空的倉位並不太大，決定忍忍就過去了。
香櫞的倉位確實還不大，因為做空的股票只從流通股的141%降到了136%。那麼誰是真正的大頭呢？很快我們就知道，這裏面至少還有三大全球頂級對沖基金。首先是Melvin Capital，直接被爆了倉，馬上就面臨倒閉清盤的危機。Melvin 背後的投資人Citadel，和前面説到的美劇億萬的原型科恩（Steve Cohen）的Point72，唇亡齒寒，不得不緊急為Melvin Capital注入27.5億美金續命。饒是如此，華爾街一代交易之王科恩的公司還是損失了15%，要知道這可是190億美金的15%。順便提一句，我最近剛和海投的CEO做了有關科恩的白話金融狗血故事，大家可以先吃瓜。
彭博社報道説華爾街的大空頭們賠了60億美元，他們怎肯善罷甘休，當然是四處籌錢想辦法誓要復仇。如果你覺得20美元的遊戲驛站該做空，那你肯定覺得483美元的遊戲驛站更應該做空不是嗎？
現在的情況是，華爾街和散户打羣架，雙方已經槓上了。要麼是股價暴跌，對沖基金全身而退，留下散户高位站崗，美股消滅大批散户。要麼是散户把這不值錢的股票再加價賣給不得不平倉的對沖基金，一眾對沖基金被打垮，進而蝴蝶效應，引起整個市場動盪。
我們在1月25號和27號都已經看到了這種趨勢了，因為大批的對沖基金被迫變賣資產平倉解槓桿，結果拖垮了整個美股大盤。
華爾街這下輸不起了，有人果斷出手。1月27號閉市後，先是納斯達克的CEO説如果股票異常交易和社交網絡上的討論有關，交易所就可以暫停交易。然後就傳來消息，散户的大本營WallStreetBets論壇直接被從服務器層面封殺了。這兩招等於蒙上了散户們的眼睛堵上了耳朵，讓他們沒有辦法可以再組織聯絡，互通消息。
有意思的是，各種對沖基金大佬在電視上講話影響資本市場並不少見，2020年就有疫情期間Bill Ackman 在電視上啜泣搞的市場大跌。所以論壇被禁的理由並不是影響了資本市場，而是仇視性內容。讓我想到，很多年前有地方盛行人體上擺壽司，最後並不是禁了這道菜，而是要求所有餐具都要高温消毒。
沒有了網絡天橋，散户萬一還是化整為零各自為戰怎麼辦呢？所以華爾街使出了更加罕見的雷霆手段。第二天，1月28號，真正的大招來了，散户最常用的交易平台羅賓漢（Robinhood）通知，包括遊戲驛站，黑莓，AMC等一系列被過度做空的股票，都只許賣，而不能買了，你要是用了槓桿的話，保證金的要求也提高了。
其他被散户青睞的交易平台也同時跟進，這等於斷了散户們的手腳。此招一出，立竿見影，遊戲驛站高台跳水，從最高的483美元跌落到日內最低的112美元，一刀砍到了腳脖子。所有被過度做空的股票全都血流成河，頭一天爆漲的AMC電影院一天跌了56%。空頭們被救活了，整個大盤欣欣向榮。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招數，雷霆手段雖然立竿見影，但是這相當於交易平台居然賦予了自己可以凍結客户資產的權利，此門一開必定後患無窮。據報道，Robinhood 上10%的用户交易了遊戲驛站的股票和期權，以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羅賓漢命名的Robinhood這下可是傷了一眾散户的心。有人專門找出了羅賓漢自己在2016年表明初心的推特，讓人民交易，“Let the People trade.”有人傷心地説你如何能夠信任一個通過禁止交易來救助對沖基金的交易平台。
至此，在很多散户心中，一個窮人團結起來造反差點就革了富人命，結果慘遭官軍鎮壓的完整敍事就算是完成了，而且瞬間被上升到政治高度。這個故事迅速獲得了全世界普通人的共情，無非是因為在貧富分化格外劇烈的今天，大家迫切期待能孕育一場社會結構性的革命。
然而世界要遠比這種簡單敍事複雜太多。泡沫終究是泡沫，就算先殺死了華爾街，遊戲驛站這個泡沫終究恐怕還是要破滅的，到時候，少數跑得快的人還能活命，迎接大多數散户的，恐怕也將是一場互相踩踏的屠殺。2018年時曾經有過一段類似的往事，加拿大的大麻股Tilray 兩個月時間從17美元漲到了300美元，1700%倍，隨着熱情褪去，2018年底股票就已經回落到70美元，並再也沒有回去過，2021年1月29號的收盤價時18美元。
只要你還在這個危險的金融遊戲裏打轉，最後的結果一定還是貧富分化。
但是憤怒總需要一個出口，美國政壇這次居然從左到右罕見地團結起來。民主黨明星眾議員AOC，竟然和小特朗普齊齊發聲，同聲譴責華爾街圍剿論壇上的散户。
CNBC週三邀請了散户代言人Chamath，為散户的交易策略展開辯護嘴刃CNBC主播，這段視頻在網上瘋狂傳播，相信大家已經看過了。Chamath自己就是個億萬富豪，曾在Facebook 當高管如今是一家投資機構的 CEO，現在他站出來振臂一呼要為散户發聲，未來甚至可能要競選加州州長。
另一段在網絡上瘋狂傳播的來自一位論壇上的真正散户，他分享了自己親身經歷的2008年金融危機，看到了那些不負責任的金融機構紛紛被救助無需承擔任何後果，但是他爸爸這樣的小老百姓卻嚐遍苦果落得一無所有。這恐怕是很多美國千禧一代的集體記憶，美國的困境，在這一刻顯露無遺。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眼前這場金融奇觀，恐怕就是“末法時代”了。人人都在掙扎，卻看不清出路究竟在哪。
世事如棋，運與勢都不斷流轉。最新消息是，被禁的論壇已經重新活了過來，好似久別的散户們重新聚集後更為踴躍，他們不僅已經把羅賓漢告上了法庭，而且很多人表示要堅持逼空，並把戰火燒到了白銀和比特幣的戰場，市場上重新燃起了一片火光。有趣的是羅賓漢的CEO出來辯護説自己只是為了自保和保護散户，卻同時悄悄宣佈允許有限買入限制交易的股票了。1月29日又是一個期權行權日，在頭一天華爾街反攻的一片血洗之後，遊戲驛站上漲67%，重新站上325美元。專心做空20年的大空頭香櫞突然宣佈將永久停止做空，以後將會改為做多了。這場遊戲還沒有結束，後續的餘波將會在整個資本市場久久迴盪，我也會持續跟進和大家分享。
感謝大家關注“白話金融危機史”，祝大家一切安好，我們下回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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