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珊:駐村第一書記的媳婦兒“丟”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雒珊】
精準扶貧政策的實行背後,是全國20萬駐村第一書記的數年來的日日夜夜。第一書記的職責,是在派駐的村莊開展精準扶貧工作,保證在2020年完成全體貧困户脱貧摘帽的硬指標。
這個任務有多難?今天我想通過一位第一書記的故事來説一説。
張大哥是退伍軍人,平日裏的工作都帶着軍人特有的幹勁兒,剛到單位工作沒幾年,就成為年輕骨幹。單位領導找他談話,準備下派他到村裏當第一書記。駐村意味着“吃苦”,單位裏沒人願意去,張大哥年輕未婚,做事認真,成了第一書記的不二人選。
領導也承諾,爭取給張大哥一些晉升機會。不能拒絕,張大哥索性帶着幹勁和憧憬下村,準備幹一番“事業”。

一、初入村莊:慢慢上手,積累經驗
張大哥2017年進村,剛到就被村子裏的“破落”給嚇到了:水泥路還沒修通,一到下雨天,就只能在爛泥路上掙扎,村委會里電腦等辦公設施也不完備,哪裏都比不上縣裏舒適的辦公室。
扶貧開始後,國家項目申請變得容易了些,鎮裏也下了大功夫,村裏開始一條一條地修水泥路,村委會的辦公條件也越來越像樣。下村之後扶貧工作必須緊鑼密鼓地開展,張大哥從建檔立卡、報告材料,到跟村裏人打交道,一點一點都得現學。
剛開始寫報告材料沒經驗,張大哥請教了一些老幹部才慢慢熟練起來。除了日常工作,跟村幹部和村民打交道也是一門“學問”。作為第一書記,張大哥覺得自己多少能管點事兒,但有時候和村幹部提些建議,根本沒人放在心上。
人生地不熟,又不懂村裏這點默認的道理,只會按照制度、政策辦事兒,張大哥還做過一件讓村民訝異的事兒:
按照鄉鎮要求,各個村裏安上了大喇叭,準備作為工具治治村裏的不孝子、不規矩的村民,也會宣傳政策和通知信息。雖説早就安上了,但即使有一些不規矩的村民,村幹部只會用大喇叭嚇嚇村民,還從來沒真正用大喇叭批評過人,畢竟讓村民當着全村人丟了面子相當於讓他“社會性死亡”。
村裏有兩個老人身體很差,想評貧困户,但是不滿足評選條件。因為他們跟兒子分開住,沒錢主要是因為兒子不給贍養費,使兩位老人的基本生活無法保障。張大哥乾脆用上大喇叭,直接傳得人盡皆知,讓這一家子都很沒面子。
回憶起這一段,張大哥表示現在絕不可能這麼魯莽了,跟村民打交道還是要講究方法。總之,在第一年裏,張大哥主要還是從密集地任務部署中積累經驗,建檔立卡、扶貧資料、駐村走訪……這才是開始,遠遠沒有消磨掉張大哥的激情。
二、過程艱辛:模樣變了,媳婦兒丟了
第一年的工作量張大哥還能吃得消,但眼看着離2020年越來越近,工作密度也開始大幅度上升。從2018年開始,連續三年一波又一波的檢查、監督和考核才慢慢壓得人喘不過氣。縣級檢查、市級檢查、省級檢查、國家級檢查、交叉考核、第三方評估……張大哥已經數不清這三年來一共有多少次檢查和考核了,回憶起來,2018年和2019年最多,和脱貧攻堅任務緊密相關,一年甚至能有十多次。
每次檢查前夕都是張大哥、村會計和信息員挑燈夜戰的時候。應對檢查,首要的就是按照檢查標準寫資料,張大哥有了第一年的經驗,寫資料的能力倒是沒問題,但檢查前要補的資料實在是多。村幹部裏只有村會計會電腦,儘管後來又聘請了信息員,但由於水平有限,張大哥只能教他們做些簡單的資料,主要資料還是得靠自己。
數都數不清的資料,平日的工作有80%的時間都在做資料,結果檢查前有時還得做到凌晨2點,村裏一年的打印費都花銷不少。就是這樣,張大哥卻説:“做資料已經是最輕鬆的了,真正的檢查和評估來了,就像打仗一樣”。
2018年夏天,省裏要進行半年成效評估考核,先隨機抽幾個縣,再進一步抽鄉鎮,最後很“不幸”抽到了張大哥所在的鎮,意味着這次很有可能“躲不掉”了,但只有檢查當天才能確定抽到哪一個村。張大哥和其他村鎮領導、幹部從早上5點就起牀了,忐忑地等待抽取結果,大家都提心吊膽。如果沒有抽到本村,所有人都能鬆一口氣;如果抽到本村,檢查組馬上下村走訪調查,沒有準備的餘地。

“幸好當時沒有抽到我們村”,張大哥現在講起來臉上的神情都帶着驚險和竊喜。但其他第一書記就不那麼幸運了,據張大哥説,另一個村的第一書記就倒黴了,在他那個村進行第三方評估時,一個婦女在評估人員面前哭訴,説家裏條件差幹部卻不給她評貧困户,但事後證明她並不具備貧困户資格。但是當時評估方完全不聽鄉鎮黨委書記解釋,直接上報到省裏,處罰結果竟是第一書記被踢出後備幹部,鎮黨委書記降半職減薪。“後來,沒人敢幹第一書記了,害怕擔責”。
精準扶貧工作的一系列程序和制度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高壓動員體系,一級一級向下傳導,壓力重重累積。最後到了第一書記這裏,一旦出現問題,就只有擔責的份兒了。
適當的檢查和監督原本是為了預防整改工作中出現的問題,但第一書記在高壓動員中疲於奔命,成為執行任務的機器。這樣的模式消解了幹部的主體性和積極性,只能以更加“完美”的材料應對。更重要的是,在高壓動員和問責壓力之下,幹部人人自危,造成惡性的政治生態。
“沒人敢幹第一書記了”,就是這一惡性後果的精準闡釋。
村裏人是不瞭解張大哥的這些苦楚的。大家對他的關注不多,就知道他已經快30歲了還沒娶上媳婦兒,在這個26歲沒結婚就可以被稱為“光棍”的村子多少有點奇怪。
張大哥一開始不願意談自己的感情經歷,跟我們相處了好幾天才開口。
張大哥之前有一個談了好幾年的女朋友,兩人感情還不錯,本來是奔着結婚去的,結果張大哥駐村當了第一書記,每天只能待在村裏跟資料和貧困户打交道,根本沒時間跟女朋友維繫感情,光許諾沒行動,張大哥這段感情最終還是“打水漂”了。
後來在家裏人的介紹下又談了一個,這一任女朋友倒是一開始就知道了張大哥是第一書記,要下村駐村,沒多少陪伴的時間。剛開始接觸下來兩人感覺還不錯,張大哥也努力小心經營着,人生大事自己心裏也是緊張的。哪知不到一年,這個女朋友竟被別人給“挖牆腳”了,好好的結婚對象就被別人搶走了。張大哥現在講起,還有些許怒氣和無奈的笑。
連續兩任都不成功,張大哥心裏有些着急,但也被打擊得有些沒底氣。年紀越來越大,家裏也催得緊,週末只要有空都回家去相親,有時候一天都要見好幾個,但是結果不盡人意,有的張大哥看不上,有的看不上張大哥。
其中一個女孩還嫌棄張大哥長得太黑了。張大哥心裏不是滋味,指着村委會牆上自己下村之前的證件照説:“我以前還是挺白的,這幾年搞扶貧風吹日曬的,加上經常熬夜搞資料,人都老了好多。”
照片上還是一個青年,白俊精神,眼睛炯炯有神。再看面前的張大哥,跟三年前的差別有些明顯:皮膚粗糙黝黑,眼神黯淡,沉穩不少,也能看出明顯的疲態、無奈,確實不容易招現在年輕女孩兒的喜歡了。
三、擔憂未來:何時成家?何時立業?
2019年底扶貧工作評估通過後,只需要等2020年最終驗收成果。這時候張大哥才稍稍鬆了口氣,心裏就想着兩件事:一是什麼時候能娶上媳婦兒,二是什麼時候能回單位。
當這三年多的第一書記,“丟”了媳婦兒不説,跟自己的單位都脱節了。心裏肯定有些疑慮:領導當時的承諾還算數嗎?回去了還有自己的位置嗎?哪知道還沒有明確的回覆,疫情就爆發了。2020年初回家過年,大年初一就接到通知,所有第一書記駐村在崗做好疫情防控工作。
張大哥又馬不停蹄地下了村,開始跟村幹部開展防控工作。不僅是扶貧,村裏的大小事第一書記都得抓,都馬虎不得。本來想趁着過年休息幾天,順便再相相親,最後連年也沒過上。
跟所有第一書記一樣,好不容易把疫情熬過去,又順利通過扶貧成果驗收了,重大的歷史任務終於完成,張大哥以為馬上就能回單位了,但又被通知至少要推遲到2021年下半年了,相當於還要繼續駐守一年。今年過年期間,疫情還是沒有完全結束,這意味着過年又沒有休息時間了,不僅要守在一線防控疫情,還要再來一輪扶貧的系統評估和總結。
張大哥明白基層工作的重要性,但回想起來,過去連續工作了三年多,愣是沒好好休息幾天。一晃已經30多歲,何時能成家?何時能立業?張大哥臉上滿是無奈。離開的時候,張大哥非常捨不得我們,村裏沒幾個年輕人,我們的到來讓他難得能把心裏的苦悶吐出來一點,最後我們給他送上了最真誠的祝福:“早日找到媳婦兒,早日升官發財!”但這早日,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到……
後記:
在中國,共有20萬在基層奮戰的駐村第一書記,扶貧這項艱鉅的歷史任務承載着20萬人的汗水和心酸,他們在嚴格的考核和問責下完成各項任務,但歸根結底,這樣的消極動員和高強度工作不可持續,最後只會人人自危、畏手畏腳。
第一書記的工作應當與農村工作實際情況相結合,與當地農民的需要相結合,而不是全部依靠自上而下的行政命令,這完全擠壓了他們的自主空間。從張大哥一例可以看出,經過三年曆練,他的基層工作經驗豐富,完全能夠獨當一面。

事實上,第一書記從農村成長起來,有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更能夠作為基層治理的補充力量自主地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其次,應當將“平時”與“戰時”工作機制結合,而不是利用政治動員敦促第一書記,把大小任務都變成中心工作;最後,要建立貼合實際的考核標準和制度,考核不該是約束,是為了能激勵幹部更好地完成工作。
總之,對待幹部既要監督,也要信任。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