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托利亞:證明西方“偽史”是文化自信嗎?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伊斯托利亞】
最近幾年,國內興起了一股質疑西方歷史真實性的潮流,被稱為西方“偽史派”。其中活躍的人士一開始主要以民間歷史愛好者為主,主要陣地集中在微信公眾號、微博等社交平台,影響也僅限於小圈子內部。這種非學術研究性質的私下討論,質疑也好,考據也罷,有理無理都無甚人去幹涉,主要是對相同問題感興趣的人聚在一起討論。專業的西方古代歷史研究者聽了“偽史派”的觀點往往也只會笑而不語,很少對此進行回應。
“偽史派”的興起與壯大
不過,隨着偽史論的追捧者開始公開出版著作,越來越多的專業歷史學者逐漸注意到這羣“業餘愛好者”,甚至一些人文學者也開始為西方“偽史派”搖旗吶喊,浙江大學的某位學者便是其中代表人物。前段時間,這位學者做過一場學術講座,題為“以圖證史:從希臘出發追索西方虛構歷史”,在網上引發不小爭議。
從公開履歷上看,這位教授接受了完整的西方歷史學專業學術訓練,曾獲法國巴黎索邦大學博士學位,先後任職於中國美術學院和浙江大學,還曾兼任清華大學、首都師範大學等校教授。顯然,他並不是一位普通的業餘愛好者。因此,他的加入不得不引起學界的重視。
其實早在幾年前,這位教授就曾將西方文明從古希臘一直否定到文藝復興時代,他曾認為“文藝復興”這個詞是法國歷史學家Jules Michelet在1855年才首次提出。據此,他得出結論:文藝復興運動是由19世紀西方歷史學家所虛構的。
不過,這種論證邏輯實在難以自圓其説,比如大家熟知的“絲綢之路”作為一個概念最早也是直到1877年才由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在其所著的《中國》一書中提出,難道我們就能以此為根據否認漢武帝開通“絲綢之路”的歷史事實嗎?

莫高窟第323窟 張騫出使西域
尼羅河三角洲的真相
除了這種概念式的詭辯之外,“偽史派”也否認西方傳世文獻的真實性,否認古代西方雕塑作品的存在,認為這些皆是由後世偽造的。最近還有人提出,尼羅河三角洲的形成非常緩慢,在古埃及文明興起之時根本就不存在可以耕種的三角洲地區,當時該地區周遭盡是沼澤,並不適宜人類居住,進而否認古埃及文明亞歷山大里亞城等古文明遺址。
在一篇題為“科學證明:古埃及、希臘羅馬史,都是偽史”的文章中,“偽史派”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他們認為與今天相比“2000多年前尼羅河三角洲的海岸線,至少要南移10至30公里” 。眾所周知,著名的羅塞塔石碑的出土地羅塞塔(今拉希德)距離現在的海岸線只有幾公里,如果按照當時海岸線至少要南移10至30公里的説法,那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的祭司們就是在海水之下立碑,確實有點天方夜譚的味道。

既然“偽史派”們打着科學的旗號來討論古代埃及的地貌地形,那我們也不妨細細品評一番,看看2000多年前的海岸線到底是不是應該南移10至30公里。
該文的作者引用了陳中原教授所著的《尼羅河三角洲全新世海平面變動及其對環境的影響——與長江三角洲的對比》一文,但該文的原文是這樣的:
“據大量鑽孔資料分析可知, 這些瀉湖的南界(也就是最大海侵範圍)可繼續向南延伸10-30千米不等, 橫向也遠較現代擴展得多。”
也就是説“偽史派”完全誤解了陳中原教授的原文,或者故意曲解了作者的本意。就算是瀉湖南部邊界可能南移,也並不影響亞歷山大里亞城的港口和城市建設,因為古希臘人素來有在海岸附近的瀉湖附近建立港口和城市的傳統。

“科學證明”一文中的論述
比如黑海沿岸的伊斯特羅斯,現在學者通過在當地瀉湖旁的考古挖掘,在地下13英尺深度處發現了各種宗教建築羣。再比如公元前8世紀早期,優卑亞的埃雷特里亞建立的殖民地德雷帕涅就有兩個港口,一個依託於海岸,另一個則位於深水瀉湖旁邊。
此外,同樣一篇文章中,“偽史派”還用了一張改編自Butzer【1】和Tronchère【2】等學者研究的尼羅河三角洲地形變遷圖,用以證明早期三角洲不適宜古代文明的誕生。可能引用者自己並不知道,Butzer和Tronchère的文章本身就是為了證明,距今約8500-6500年前後,埃及尼羅河入海口的海平面就開始趨於穩定,三角洲發育成熟,由於三角洲地區豐富的物產,新石器文明在此地迅速發展起來。
隨着尼羅河流量的變動,在季節性洪水消退之時,人類活動開始擴張到三角洲的平原地帶。尼羅河三角洲還有很多“龜背層”,這是一種獨特的地貌現象,類似地區通常可以發現很多考古遺址。
“偽史派”只談想象中的三角洲,認為泥沙淤積必定導致土壤柔軟,沼澤叢生,不宜建立城市。但實際上,三角洲中不僅只有軟黏土和沙石,還包括堅硬的山脊。

圖片來自Stanley, Jean-Daniel, Thomas F. Jorstad, and Franck Goddio. “Human impact on sediment mass movement and submergence of ancient sites in the two harbours of Alexandria, Egypt.” (2006).
水中的亞歷山大里亞城
而亞歷山大里亞城也並不是建立在黏土和沼澤之上,早在十幾年前就有學者對港口內由海洋鈣質沙、泥沙和泥漿形成的全新世沉積物進行了研究,以確定公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大帝擴張前後該地的主要泥沙沉積模式。
岩石學和放射性碳數據表明,亞歷山大里亞港本身形成於兩個更新世的碳酸鹽砂岩沿海山脊之間,並在海侵期間被海水淹沒,距今約有8000年曆史,周圍的沉積物以平均1—3毫米/年的速度積累,除了這種自然積累之外,人類活動也影響了亞歷山大里亞港口的景觀變化。
港口的沉積物中發現了大量的距今約2400年的人類活動痕跡,核心巖芯區域發現了人工製品和石器。距今約2200到1800年前,Heptastadion得以建成,這個大型堤道連接了亞歷山大港和北方的法洛斯島。
現在地質考古調查仍在繼續,科學家和考古學家聲稱有希望更準確地區分自然過程和人類活動的影響,但是從始至終都沒有人否認托勒密時期亞歷山大里亞的人類活動,換句話説,防波堤等人造結構改變了該地的沉積模式。

亞歷山大里亞港口的地形剖析圖
“偽史派”論者只知道泥沙淤積,卻不知道尼羅河入海口也存在海平面上升的問題,這也是為什麼亞歷山大里亞城部分區域被掩埋於水底的原因。水文環境的變遷十分緩慢,以十年百年為單位計量本無可厚非,但是“偽史派”卻用16世紀的地圖來對比8000年前的水文環境與今天的異同,並試圖以此得出2000年前某遺址是否存在的結論,顯然是刻舟求劍。
可以肯定的是,亞歷山大里亞港口從上個世紀就面臨着海平面上漲的問題。黎凡特南部流域的一些早期文明研究使用了潮汐儀記錄數據,在亞歷山大里亞港附近,從1944年至1989年的年平均海平面高度就呈現正趨勢,即每十年上升2釐米,從1990年至2001年的年平均海平面呈現每十年1.6釐米的上升趨勢。
這種海平面上升開始於什麼時候目前無從考證,但是亞歷山大里亞的城市沉入水底除了海平面上升的影響之外,還受到公元365年克里特島地震的影響。最大的沉降發生在公元7世紀至10世紀,導致亞歷山大里亞東港沿岸的一些建築沉入海面以下。
“文化自信”與“西方偽史”
此前韓國政府數次將中國傳統文化申請為韓國世界文化遺產的行為,很多中國網友將韓國斥為“東亞偽史”的主要炮製者。然而在面對西方歷史時,部分人卻又不自覺地成了“西方偽史”的追隨者。
“偽史派”的大多數觀點其實都經不起推敲,比如他們想要否認埃及文明的存在,就需要解釋為什麼傳世文獻中提到了亞歷山大里亞的建築,公元前2世紀的錢幣材料上為什麼印着通天塔?稍有常識的人都能找到他們的邏輯漏洞。
面對不同區域的文明,我們應該抱着平和的心態。想要證明“中華文明的偉大”,無須貶損其他文明,更無須用拼湊而來的材料加上斷章取義的解讀給其他文明強行“證偽”。
中華文明五千年連續不斷的歷史本身就是值得整個民族驕傲的事情。從這個角度來看,“偽史派”在國內的興起反映的並不是“文化自信”,甚至可以説是近代“文化自卑”現象還在不斷延續的體現。因為真正的“文化自信”,至少應該建立在對基本歷史事實正確的認知和捍衞上。
參考文獻:
【1】Butzer KW ed. Early hydraulic civilization in Egypt.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6:139.
Butzer KW. Geoarchaeological implications of recent research in the Nile delta. In:van den Brink ECM, Levy TE eds. Egypt and the Levant. London & New York:Interrelations from the 4th through the early 3rd millennium B.C.E., 2002:83-97.
【2】Tronchère H, Goiran JP, Schmitt L et al. Geoarchaeology of an ancient fluvial harbour:Avaris and the Pelusiac branch (Nile River, Egypt). Géomorphologie Relief Processus Environnement, 2012,1:2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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