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正富:中國人的貨幣叫“人民幣”,它不該是為資本服務的
唐毅南:史老師講了我們戰略層面需要操作的重大的方向,以及我們這麼做對中國未來的意義。我就請問史老師一個操作層面的問題,您也提到我們這些重大的項目,它需要天量資產,市場都已經無法提供了,這一筆錢從哪裏來?我們的市場機制不能完全解決的話,我們還有什麼機制去完成這樣一個投資?
**史正富:**這確實是個大問題。這個不是一個教授跟我説過這個事情,他們説,現在全社會資金都緊缺,你弄這麼多大項目,錢更不夠用了嘛。
我説你算大賬,是看中國的儲蓄率。既然有這麼大的儲蓄率,就意味有這麼大的資金是可以來幹這些事。
為什麼資金老感覺緊張呢?我的解釋就是錢跑到不該去的地方了,都到金融市場,到炒房子炒地的市場上去了。
現在貨幣運行的背景不是一個單一工業經濟或者叫產業經濟的時代,是一個虛實二元經濟的背景。
什麼叫虛實二元經濟呢?生產產品和服務的在市場上生產銷售,這是一個古已有之的經濟。但是今天多了一個由金融界開發出來的交易資產的經濟,開始是交易資產,資產是什麼呢?工廠、企業。企業賺的收入和利潤,他拿這個利潤去交易,來給這企業估值,然後賣股份,賣5%的股就是賣了這個企業價值的5%,這是交易資產。
但是現在發展到最後,把股票或者説是房子,這一類基礎資產都加碼,一層一層在上面開發衍生品,一級衍生,二級衍生,三級衍生,就這樣子無限地衍生出去,還可以混合衍生,我把貸款和股票混起來,我把汽車貸款、學生貸款和房貸再打包。
總之,數學家有各種方法把有限的資產無限地放大,這樣資產就不是簡單的交易,它設計、製造然後交易,在這個過程中賺利潤,最終金融資產交易的規模現在超過實體經濟的規模。
這是現在大多數經濟學家忽視的一個問題,還老想着銀行是一個行業,我們有交通、有銀行、有製造,有農業,今天的金融不是那個意思,金融業自己製造出來的、自己玩的產品數以萬計,規模、交易量佔用的基礎資產,比實體經濟還大。

因此,我想提出一點——美國經濟已經不是我們以前熟悉的經濟,它是一個虛擬金融資產經濟和實體產業經濟疊加的二元經濟,它不是過去那種“農業和工業二元經濟”,“現代和傳統二元經濟”,而是一個“虛和實的二元經濟”。
在這個經濟中,資產的交易成了一個大部門,資產經濟部門和實體經濟部門同樣要用貨幣,貨幣出來以後,通過種種渠道分流了。
最終看來兩個部門都在用,因此就產生了一個新課題,全社會貨幣總量中虛擬經濟佔用的貨幣量和實體經濟佔用的貨幣量形成一個比例關係,我把這個叫做貨幣的部類構成。
今天美國有一個大問題,就是虛擬金融經濟佔用的貨幣量超前發展的長期趨勢。上市公司這麼幾十年是負融資,他們是到金融界借錢,把自己的股份買回來。實體經濟沒有得到金融界的新增的貨幣量,可見金融界虛擬交易的貨幣量等於吃掉了美國過去全部的貨幣增量。
虛擬經濟像黑洞一樣,把社會的貨幣都吸收到它那邊去了,導致資產價格日益膨脹,所以美國的估值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產業結構發生了顛覆性的變革。
在這種情況下,你不解決貨幣的最終流向問題,你什麼政策都是擋不住金融泡沫的。金融泡沫的結果是什麼呢?週期性地打擊社會經濟的連貫性之外,也會導致收入分配的嚴重兩極分化,導致實體經濟的衰敗。
貨幣能不能有效履行它的職能,取決於能不能有效地掌控貨幣部類構成,也就是社會貨幣總量分流到虛擬金融部門和實體經濟部門的比例。以今天美國而言,等於是清一色地發展虛擬金融經濟去了,這是一個金融立國的戰略,最後變成了一個空手套的戰略。
看看我們中國過去這10年發生的金融變革,跟之前30年不可同日而語。之前30年,中國在那個時代改革開放,只講FDI。
外國資本直接投資企業,你不能買股票、買債券,我不跟你玩虛的,只能扶持實體產業,我們只接受FDI,要麼是國家出面跟國際上貸款,貸款了以後給各個地方、各個企業去用,它是個實體導向的金融產品。
前30年改革開放只是把產品市場化了,生產要素這個部門沒有市場化,還是國家控制,當然也存在着種種扭曲,土地是一個,但是最重要的是,金融業沒有實現市場化,所以導致了金融體系效率低下,阻礙了實體經濟的發展。於是就提出來了生產要素體系的市場化是深改的重要任務。從那以後,我們確實在金融市場上做了很多事,最主要的是什麼呢?發展了一大堆所謂新的金融產品,名之曰金融創新。
創新出來的都是什麼東西?把已有的資產進行切割、包裝、重組。期貨、期權、互換這些都來了。
唐毅南:美國有的我們全都有了。
**史正富:**這個只要打通,你比如説互換,我可以造出無數種互換來,你只要説有期權,我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期權,這個門一打開,可以是無窮無盡的發展空間。走到今天,我覺得再往下走,就會尾大不掉。可能這是中國未來經濟發展中最大的一個隱患,可以讓中國本來毫無疑問能夠實現的願景2035,給搞成一個“不生不熟”的。
金融板塊是最不可以讓市場來起決定性作用的,為什麼?金融板塊交易的是資產,資產是幹什麼的?他不是買來用的,他買來是想再賣的。不是像鋼材、大米,我是買來自己消費和為自己的生產做原料用的。
買來自己用,供給和需求決定價格,供給背後是生產,需求背後是老百姓的收入,它有一個平衡點,馬克思把這個叫生產價格,西方把這個叫均衡價格,其實都是同一回事。所以它有一個均衡點,它可以淘汰,成本太高的企業給你淘汰,沒有人買的產品給你淘汰,所以這是有配置資源的作用的。
買來要用的東西是什麼呢?你價錢越貴,我買的越少,價錢越便宜,我買的越多。但是金融產品不是,你價錢越貴,我可能買的人越多,你越便宜我就不敢買了,它叫追漲殺跌。
你漲的時候大家都跑來買了,這股票連漲兩三年了,後面人就越來越多,股市繁榮了好幾年了,泡沫其實越來越大了,然後進來人越來越多,而實體經濟賣產品的是不追漲的,是避漲趨跌,你跌價了我歡迎,你漲價我不喜歡,電視機從幾千塊跌到幾百塊了,買的人就多了。
這樣子,這兩個市場的價格規律是不一樣的,於是就產生兩個不同結果,價格市場機制調節實體產品,在很多時候真的是可以促進你降低成本,提高質量,開發新產品,但是金融業導致你也開放新產品,就是開發稀奇古怪的新產品,更重要的是導致你追漲殺跌。
追漲殺跌的結果是什麼呢?主流投資者不跟你玩價值投資。我就是通過引領股票的漲跌或者資產的潮起潮落,我賺大錢,賺快錢。因此,亞當•斯密“看不見的手”在金融市場是失靈的。
我賺錢,因為你們追漲殺跌,我用不着費腦子搞清楚這個企業到底在10年後會不會漲,企業利潤會不會增長。我只要叫價格漲,我先買好,錢就賺回來了。誰能幹這個活呢?有金融購買力的人,改變輿論的人,就是有話語權的人,還有有執行能力的人,因為一個人幹不了這事。
因此,核心金融財團的賺錢手法,不是一本正經地搞價值投資,而是搞長週期的股市的或者資產市場的價格趨勢的引導,一般是多年漲、一個暴跌,索羅斯總結叫暴漲暴跌,我説,你錯的,是慢漲暴跌。

經理人的生財之道,圖自電影《華爾街之狼》
因為暴漲暴跌賺不到錢,漲的時間要足夠長,怎麼漲呢?就有一整套的手段,叫市值管理。你看現在證券公司給你做財務顧問,市值管理,這説得好聽,就是把你股票搞高了,然後你好賺錢。但是這跟企業基本面有關係嗎?
給普通的投資者帶來的是什麼?帶來的就是股價一會兒高燒,一會兒感冒打擺子,基本上是對實體經濟一種週期性的衝擊波。
這個領域怎麼可能去讓市場機制起決定性作用?我從來就沒想通過。只要這些金融衍生產品出來,你還想監管嗎?不可能了。金融界有一個英國人提出來的,叫衍生品金融不可監管定理——只要給你搞衍生品,以後就沒得監管了,你沒有辦法監管。它不像銀行信貸,這個監管比較容易,但這個已經夠銀保監局辛苦的了。
因此我覺得,現在的辦法是,國家改革人民銀行貨幣發行制度,讓貨幣發行主要促進實體經濟發展,這也是國家一直強調的功能。
第一, 我們目標要鎖定,不能導致資產價格的膨脹,市場泡沫化。
第二,要防止通貨膨脹,我不需要擴大貨幣總量的發行,而是要把社會流通中的貨幣總量的一部分,從虛擬的金融經濟轉到實體的產業經濟上來。
怎麼能轉得過來呢?靠現行的銀行經營體制做不到,我就説社會主義國家,人民銀行是人民利益代表,不是金融資本的利益代表,它應該去承擔國家使命,所以它應該發行第二個貨幣發行通道,我把這個叫戰略軌道發行,就是人民銀行的資金應該有一塊,肯定大頭是通過市場軌道,那是千家萬户的企業。
但是之前講的基礎性戰略性資產的資金需求,應該是由人民銀行的戰略發行軌道來提供的,所以我就創造一個“人民銀行雙軌制”的表述,背後的理論就是共同貨幣論,社會主義的貨幣,人民的貨幣應該為人民的利益服務,不是為資本家的利益服務。
你要為資本家利益服務,你要全面市場化。你要不是,那你就得直接面向國家重大的願景當中那些基礎性、戰略性的資產積累,為它提供長期資本金,然後投資給企業,讓那些企業正常地像市場經濟一樣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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