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豪:比起天問一號失聯半小時,毅力號“恐怖七分鐘”有多恐怖?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石豪】
北京時間2月19日4時55分,美國“毅力號”火星車成功登陸火星,即將與同型的“好奇號”火星車一起執行火星表面巡視探測任務。
而在此前的2月10日,我們的“天問一號”火星探測器成功實施近火捕獲制動,順利進入大橢圓火星軌道,完成了我國首次火星探測任務的“繞、着、巡”的第一步——“繞”。
與天問一號不同,毅力號火星車沒有環繞火星飛行,而是直接一頭扎進火星大氣層,經歷“恐怖七分鐘”後在火星表面着陸。毅力號的任務設計如何特殊,“恐怖七分鐘”到底有多恐怖?
“戴遮陽帽的飛碟”
毅力號是北京時間2020年7月30日由宇宙神-5運載火箭發射升空的。作為目前人類製造的最大火星車,毅力號的總重超過一噸,達到了1025千克,全部展開的大小甚至堪比小型SUV。

毅力號火星車測試 | 圖片來源:ESA
但搭載毅力號火星車的航天器卻令人意外地“簡樸”,以至於發射總重只有不到4噸。

航天器發射入軌狀態 | 圖片來源:NASA
和常見的深空探測器不同,毅力號(包括同型的好奇號)的發射構型只包含一個圓片狀的巡航級,和飛碟狀的大氣進入、下降、着陸器(EDLS),乍一看彷彿一個“戴遮陽帽的飛碟”。説巡航級是“遮陽帽”頗為貼切,因為巡航級的外側敷設了太陽電池,在巡航階段提供航天器必須的電能。
在“飛碟”內部,是處於收納狀態的毅力號火星車,以及用於動力下降和着陸的“空中起重機”。

毅力號火星車發射構型分解 | 圖片來源:NASA,由筆者標註
這樣看起來,整個航天器甚至有點簡陋。當然,説簡陋也不能算錯,毅力號的巡航級只能提供有限的軌道修正能力,不用像天問一號那樣執行大幅度變軌和“剎車”——因為在任務設計中,這個“戴遮陽帽的飛碟”是被火箭直接送入奔火軌道的,也不需要環繞火星飛行,而是直接進入火星大氣。
這種登火方案對火箭有很高的要求,因為火箭不僅要將整個航天器加速到一般地球衞星無法達到速度,更要保證入軌的精準度。如果軌道太“淺”,航天器會偏離預定着陸區,甚至從大氣層中飛出,與火星擦肩而過;如果軌道太“深”,航天器可能沒有足夠的氣動減速空間,會直接墜毀在火星表面。
反過來説,只要火箭工作正常,毅力號的巡航級只需要進行一些軌道修正即可,巡航級也就不必選用大型軌道器,做成“遮陽帽”就足夠了。
“恐怖七分鐘”
毅力號和之前的好奇號一樣,在着陸火星的過程中要經歷“恐怖七分鐘”。
在進入火星大氣之前,“遮陽帽”巡航級會被提前分離,只留下裝着毅力號火星車的EDL“飛碟”,向預定着陸場飛去。
從進入火星大氣,開始氣動減速的那一刻起,毅力號任務中最緊張的七分鐘開始了。

毅力號大氣進入、下降、着陸過程 | 圖片來源:NASA,由筆者標註
火星大氣並不是科學家的好朋友,因為和地球相比它實在是稀薄,但又絕不能忽略不計。我們知道,一個物體在地球上做自由落體,由於空氣阻力會隨着物體的速度加快而增大,最終會達到一個速度,使重力與物體所受空氣阻力平衡,這個速度叫“終端速度”。定性地説,在物體質量、形狀和迎風面積不變的情況下,終端速度與所在星球的重力加速度和星球大氣密度之比決定,重力加速度越大,大氣密度越小,終端速度越快。
對於地球和火星而言,火星的重力加速度是地球的0.38倍,而大氣密度不足地球的1%,兩下一除,對同一個物體,在火星大氣層中的終端速度還是比地球快不少。

受控進入火星大氣 | 圖片來源:NASA/JPL-Caltech
因此在受控進入火星大氣的時候,必須在超過400米每秒的速度下張開降落傘進一步減速,毅力號也為此配備了高性能的超音速降落傘。

超音速降落傘測試 | 圖片來源:NASA
當傘花綻放在鏽色蒼穹時,距離進入大氣層已經過去了4分鐘,毅力號的“飛碟”要在20秒內拋掉底部的防熱盾,讓自身攜帶的下降雷達與相機工作,決定最終着陸點。
在進入火星大氣後的350秒後,毅力號火星車連帶“空中起重機”下降級一同與降落傘分離。此時下降速度已經穩定在每秒90米,火星車距離地面2千米,但下降級必須立即進行一次橫向機動,而非馬上點火減速,否則火星車會一頭撞上剛剛分離的降落傘。

毅力號火星車與下降級“空中起重機”組合體 | 圖片來源:NASA
躲過了降落傘,“空中起重機”點火減速,帶着毅力號火星車飛向最終着陸點。為了避免火箭噴射氣流濺起的土壤污染火星車,“空中起重機”將在着陸點上空20米用線纜將火星車吊放到火星表面——這也是“空中起重機”之名的由來。

“空中起重機”吊放火星車 | 圖片來源:NASA
當毅力號火星車成功着陸後,吊放線纜必須馬上切斷,“空中起重機”加速飛離火星車上空,在遠處墜毀。否則燃料耗盡的“起重機”會直接砸到火星車上。
至此,火星上的“恐怖七分鐘”結束,地球上的“恐怖”還在繼續。由於毅力號降落時地火通信延遲超過10分鐘,當地球收到探測器進入火星大氣的信號時,毅力號的“恐怖七分鐘”已經結束,火星車要麼平安落地,要麼出現故障導致損毀,地球上的科學家對此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恐怖源於未知。在好奇號2012年8月登陸火星時,地球與火星的通信延遲達到14分鐘,因此也有科學家表示“恐怖七分鐘”其實是從好奇號着陸到地球收到它進入火星大氣層信號的7分鐘。
科學家們有理由感到擔憂,我們再看一遍毅力號的着陸過程:如果進入火星大氣的姿態不正確,如果防熱盾出現故障,如果降落傘沒有正確展開,如果防熱盾沒有分離,如果地形相對導航出現故障,如果“空中起重機”撞到降落傘,如果“空中起重機”點火故障、或姿態失穩,如果毅力號火星車切纜繩切早了、或者切晚了,如果“空中起重機”燃料提前耗盡,如果“空中起重機”沒有飛離……
以上這些如果,只要有一個成真,那毅力號的結局就是墜毀。
風險再大,NASA還是排除萬難採用了,並且取得了好奇號和毅力號兩次成功。
前人栽樹
至於為什麼選擇“空中起重機”這種風險極高的方案,那是因為美國上一代火星車(勇氣號、機遇號)只有不到200千克,依然可以採用氣囊緩衝着陸的方式,而超過一噸的好奇號與毅力號對於氣囊而言實在是太重了。
選擇着陸器釋放火星車儘管是直覺上的最優解,但着陸器的支撐結構也很重,還不能在過於崎嶇的火星表面降落,要多帶燃料懸停避障,這將進一步增大航天器的發射質量,導致宇宙神-5力不從心,需要更強力、更昂貴的運載火箭。
任務超支,NASA家裏也沒有餘糧。

毅力號火星車拍攝的火星表面照片 | 圖片來源:NASA
因此,儘管毅力號的任務設計冗餘度很低,“恐怖七分鐘”危險重重,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會讓27.5億美元的總投入打水漂,NASA還是大膽地採用現行方案。
雖然大膽,但NASA並不莽撞,毅力號的設計是有足夠先驗數據支持的,NASA的底氣正是源於美國幾十年的火星探測經驗。
一般來説,從地球發射探測器到火星要在地火距離比較近的時候出發,發射窗口每26個月一次。所以看歷史上發射的火星探測器,都是各國在某一個窗口集中發射。
蘇聯在1960年、1962年和1964年窗口分別發射了多個火星探測器,但全部以失敗告終,反而是美國後發先至,1964年11月發射的水手4號成為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飛掠火星的探測器。

水手4號 | 圖片來源:NASA/JPL-Caltech
1971年5月,在阿波羅登月如火如荼之時,美國發射了水手9號,並再一次後發先至,以11天的微弱優勢擊敗蘇聯火星2號,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地外星體環繞器——也就是成了火星的第一顆人造衞星。

水手9號 | 圖片來源:NASA/JPL-Caltech
到了1975年,美國更是一口氣發射了海盜1號和海盜2號探測器,二者設計相同,都是環繞器+着陸器的配置,發射重量達到3.5噸。

海盜號火星探測器組合體 | 圖片來源:NASA
1976年兩枚海盜號探測器分別成功登陸火星,為冷戰中美國的火星探測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海盜號着陸器 | 圖片來源:NASA
冷戰結束後,NASA恢復了火星探測任務,現在美國在火星有3個環繞器(人造火星衞星)、1個着陸器、2個巡視器處於工作狀態,為科學家提供源源不斷的數據。因此毅力號並不需要自己考察着陸點,美國的火星衞星已經為它代勞了。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美國目前對火星的探測,是世界領先的,這種領先地位的獲得並不是“上帝保佑”,而是幾代美國科學家的智慧結晶,更是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歷屆美國政府對火星探測長期高額投入的結果。
中國是發展中國家,在美國水手4號抵達火星的時候,我們的第一顆人造地球衞星東方紅一號還在研製。
我們沒有趕上冷戰中美蘇兩國的航天井噴時代,那時候我們沒有錢,也沒有技術。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們已經富強起來,攻守之勢正在悄悄轉變。
這正是我們大力發展航天技術的好時機,想要追上航天超級大國的腳步,我們更需要把握住歷史機遇,把航天發展的前期投入補足。
正如習近平同志2月22日會見探月工程嫦娥五號任務參研參試人員代表時強調的,我們應當勇攀科技高峯,服務國家發展大局,為人類和平利用太空作出新的更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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