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桑扶貧:人人能種的“懶水果”,如何形成產業閉環?-大橘
【文/觀察者網 周遠方】
扶貧劇《山海情》近期熱播,許多人對其中閩寧村的“開局”產業,大棚蘑菇印象深刻。
種植蘑菇“投資小、週期短、賺錢快,只要你肯學,人人都能幹”。

而且它還不費耕地,1997年,劇中“凌教授”的原型——福建農林大學教授,菌草技術發明人林佔熺帶着6箱菌草來到閩寧鎮。半年後,第一批食用菌種植取得成功,一家示範户50平方米菇房的收入超過了27畝小麥的收入。

更為可貴的是,劇中的扶貧故事是完整的,看似“人人都能幹”的大棚種蘑菇,是建立在通路、通電、通水、政策優惠和科技賦能的基礎上的,故事也沒有講到“出菇”就戛然而止,而是直面了更為現實的扶貧項目如何接入市場,形成產業鏈閉環的難題。海吉縣的雙孢菇,最終在農民、菇商、學者、政府等各方努力下,找到了全國市場,成功消化產能。
實際上,在“西部大開發”戰略實施過程當中,還有許多類似的產業因地制宜發揮過重要作用,也經歷過或正在經歷類似的發展歷程。本文要介紹的果桑產業就是其中之一。
2020年底,筆者接到一個活動採訪任務,到上海Prowine酒展采訪一家中國酒企,他們用桑樹的果實——桑葚,釀造白蘭地。
本以為會是一個對中小企業的例行報道,但在現場與企業的兩位負責人戴總和陳總聊過後,我意識到事情不那麼簡單。首先,兩人的背景幾乎可説都已經功成名就,戴總名叫戴力剛,是這家企業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他已經五十多歲,上世紀90年代畢業於成電(現電子科大),至今保持強烈的理工男嚴謹作風,本世紀初回無錫老家接手家族鋼鐵生意,後專注投資,如今身家已經數億。
陳總名叫陳雲海,三十多歲,風度翩翩,與戴總風格迥異。他畢業於法國波爾多葡萄酒學院,曾在波爾多各大酒莊工作多年,2008年起為法國百年葡萄酒輔料公司拉氟德(Laffort)集團全權負責中國區事務,和中國幾乎所有葡萄酒企都有業務合作。
他們生產一種世界上幾乎不曾有過的全新產品,法國沒有很多桑樹,而中國傳統上並不釀造水果烈酒,但他們的產品卻能在法國獲得國際大獎,同時,他們的原料桑葚,還與多地的果桑扶貧項目有關,這樣的組合令人十分好奇。在蒐集許多資料後,筆者再次來到戴總位於黃山腳下的酒廠進行訪談。
“懶水果”的前提是通路
“在四川德昌,當地農民把桑葚叫‘懶水果’,把桑樹樹苗往山上一種,就不用去管了”,戴總介紹,“他們也不澆水施肥,也不用打農藥,每年只是去採一下,桑葚畝產量就能有1噸。”

德昌桑葚(海外網圖)
桑樹作為中國最古老的原生樹種之一,生命力和適應性極強,哺育出絲綢產業這張古代中國最亮麗的名片。但是,19世紀以後,中國蠶桑產業開始走下坡路,不但產量一度被日本超過,而且近年來隨着蠶桑產業自身發展規律、國際貿易格局和人造纖維替代的影響,絲綢產品的市場需求總體下降,單純的蠶桑產業比較優勢不再。
但是,完全放棄蠶桑產業又十分可惜。種植桑樹有很高的生態價值,桑樹生長迅速,根系發達,一年生桑樹定植苗的根系總長度達100米,10年生達10000米,最深的主根系達8米,側根最長超過9米,地下根系分佈的面積常為樹冠投影面積的4-5倍之多。桑樹有很好的防風固土能力和抗旱耐貧瘠能力,既可在平原地區的四旁、地角、田埂種植,也可在丘陵山區、山坡旱地種植,不但不會佔用優質農田耕地,而且可將土質較差、難以利用的土地利用起來。
果葉兼用的果桑產業
德昌縣,位於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位於安寧河谷地帶,橫斷山區康藏高原東緣,扼南絲綢之路要衝,當地傳説古為擅蠶桑的蠶叢王后裔邛人所居。

“我跟安徽農科院的鄧永進老師開車過去(德昌),他一路吐槽,這裏種得不對,那裏安排不合理,因為他是搞桑葚技術的,知道當地自然條件實在太好,江南常見的桑葚白果病在那裏天然就不會有,如果稍微施一點農家肥,畝產能達到4-5噸。”既便種植相當粗放,德昌縣的桑葚產量也佔到全國的三分之一。
“你們上海、北京超市裏面賣的桑葚,基本上都是德昌運出來的,用冷藏車從當地運到全國各地,一般在兩到三天,放到超市冷藏貨架上,才能有7天的保質期。”

精品包裝的德昌桑葚準備外發(涼山新聞網圖)
上面這段話,幾乎道出了德昌桑葚產業從無到有的真諦。
每年桑葚的採摘期只有一個月,鮮果皮薄易腐,常温保質期只有數小時,難以運輸和保存,突然有很大的產量供應時,周邊市場很難消化。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大涼山的鮮果能夠在短時間內運到全國,本身就是一個奇蹟,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要歸功於2012年建成的雅西高速,這條公路被稱作“逆天工程”,耗資206億元,幾乎“1公里1億元”,這條路基本就是超級高架橋和超長隧道的結合體,共有隧道25座、長約41公里,其中特長隧道2座,長隧道16座。正是通過這些過山車一般的鋼結構巨龍,嬌嫩的桑葚才能成為產業。

雅西高速航拍圖(視覺中國)
蠶桑產業已經成為德昌縣第二大支柱產業,又是脱貧攻堅的重要支撐產業,2015年,德昌桑椹獲得中國地理標誌產品保護,同年德昌被中國蠶學會命名為全國第一家“中國果桑之鄉”,2019年全縣人均可支配收入24191元,全年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9052元。
“我們收桑葚這幾年有一個體會,越是貧困的地方,自然條件往往越好,原來都是沒有發展過工業的地方,甚至是不與外面打通的地方,產業稟賦沒有被開發過。這兩年我都跑這些地方,也感受到國家基建投資的力度,原先很多農村開車根本沒法去,都是土路,現在都通了水泥路。簡單一個對比,德昌的成昆高速打通了,所以這裏的桑葚兩天運到全國;攀枝花那裏也有漫山遍野的桑葚,但是那邊到下面一個縣城70公里的路,要開兩個半小時,這就是新的基礎設施還沒修到那邊,在四川以前,這才是常態。”
但即便有了高速公路,對德昌的桑葚產業來説,保險係數還是不夠。2018年3月初,雅西高速道路瓦廠坪大橋因附近山體位移受損,當年5萬噸桑葚外運嚴重受阻,造成損失。

2018年3月初,雅西高速道路瓦廠坪大橋因附近山體位移受損(四川在線圖)
形成產業鏈閉環是關鍵
德昌縣本身也在尋找解決辦法,就地消化桑葚產能。當地的桑葚甜度高達50%,果汁和果酒加工起初有一定難度,但目前都已經有企業到當地投資設廠,另外當地桑葚成熟季節天氣乾燥,十分適合晾曬,桑樹果乾果鋪也有相當規模。
相比起來,桑葚白蘭地提供了另一種非常有潛力的產業路徑。首先,桑葚果酒的香氣和風味很難跟紅葡萄酒競爭,最關鍵的是,紅葡萄酒裏有單寧,可以存放的時間比較久,但是桑葚果酒的單寧含量比較低,仍然不能長時間的儲存,很容易氧化變質;其次,釀造桑葚白蘭地可以使用凍幹技術保存的凍果生產,這樣就已經很大程度解決了桑葚集中成熟上市和加工產能相對不足之間的矛盾;第三,生產一噸白蘭地蒸餾酒,大約需要消耗7-8噸桑葚,相對於果乾、果汁、桑葚果酒生產來説,對桑葚產能的消化能力更強。第四,雖然目前桑葚白蘭地的消費市場還沒有培育起來,但是從產品本身的發展目標來説,白蘭地瞄準的是奢侈品市場,相對其他產品來説,附加值潛力更高,對農民增收的潛力也更大。
因此,對德昌政府來説,發展桑葚白蘭地產業有很強的吸引力,當地一位企業家陳總曾經揹着當地政府的任務到黃山調研,縣領導要求,“一定要把桑葚的終極產品弄出來”。目前,在德昌當地建設桑葚白蘭地酒廠的合作方案正在論證。

德昌縣與戴總洽談桑椹深加工項目
怎麼把規模做起來,把整個產業鏈做起來,是戴總目前最關心的事。
“收購桑葚的時候,鄧教授總叫我多給農民一點錢”,戴總笑着對我説,“他總對我説,戴總你看農民這麼苦,你反正有錢,你的酒又賣這麼貴,給農民的價格就給得高一點吧……鄧教授是搞技術的嘛,他人也很好,但是經濟規律方面,瞭解得少一些。”
戴總給我算了一筆賬,“經濟運行自有其規律,我們安徽這裏的農民種糧食,每畝地收入1000多元,我收購桑葚的時候,適當給到他們比種糧多一點的收入,是可以的,但我如果給他們每畝3000元的收入,那所有人都不種糧食,改種桑葚了,桑樹種下去第3年才能達產,到時候我如果沒有能力收購那麼多,那就不可收拾了。”
“我帶鄧老師去四川德昌,就是讓他看當地初步成熟的產業鏈”,戴總繼續説,2019年,桑葚凍果從德昌運到黃山,到貨價每噸7000元,其中的組成是這樣的:當地種植農民每斤能得1塊多1斤,僱人採摘,每斤1塊錢,凍庫倉儲再加上運輸費用,每斤大約是1塊5。而在2020年,由於疫情原因,德昌的桑葚上市季節,全國超市基本沒有人敢收購,運到黃山到貨價每噸3000元,當地的農民也就不僱人採摘了,自己家裏人採多少算多少。
“作為企業來説,我們當然應該有社會責任去扶貧,但是我們目前的首要任務是發展起一個健康的產業鏈,只有我們的市場培育好,銷路打開,產能也上去之後,種植農民的利益自然能夠得到更大保障。”
戴總説,他明年會去新疆,因為聽説那裏的氣候乾燥,桑葚的品質也非常好,希望能夠找到更多合適的貨源,“我現在一邊沉下心來把酒的品質做到穩定,一邊在全國設點佈局,計劃幾年後,一旦我們打開銷路,產能馬上就能跟上,到那時就會有一個完整的閉環產業鏈。”

新疆哈密千年古桑樹(天山網圖)
談及如何“打開銷路”,戴總笑着説,我們幾個都是理工男,還是太實誠,跟有些朋友聊天的時候,他們説我們膽子太小,“不敢吹”。
實際上,只要將桑葚產業和桑樹、絲綢掛鈎,五千多年文化積澱的土壤實在太過深厚。在神州大地甚至大洋彼岸,到處都有底藴和故事。
“我到很多地方,都會去找那裏的老桑樹,能找到的話,説明這塊地方的氣候條件原本就適合桑樹生長”,戴總説,“中國很多地方都有。”
比如新疆的桑樹,就大有來歷。在很長一段歷史時間裏,位於絲綢之路南道上的古于闐國是西域重要的絲綢產品中轉集散地。唐代高僧玄奘看到的于闐(今和田)國“桑樹連陰”,于闐人“好學典藝,博達技能,工紡績絁紬。”《大唐西域記》記載了一則蠶桑東來的傳説:于闐國本無蠶桑,為取得蠶桑種子,國王想盡了辦法,無奈東國邊防甚嚴,不讓蠶桑種子流入他國。聰明的國王改為向東國求婚,讓迎親的使者告訴公主自帶蠶桑種子,以便日後為她做衣裳。公主聞其言,“密求其種,以桑蟲之子,置帽絮中。既至關防,主者遍索,惟王女帽不敢以驗,遂入瞿薩旦那國(于闐國)。”
清代和田蠶桑業相當興盛。左宗棠為發展經濟,補貼軍用,大力推動從東南各省運來數十萬株桑苗,並從浙江湖州招募60名蠶務技工,傳授江南地區栽桑、養蠶、繅絲、織綢的先進技術。

新疆吐峪溝麻扎村的桑樹(視覺中國圖)
但在2002年,由於絲綢產業發展陷入低谷,桑樹的經濟價值受到質疑,南疆和田地區七縣一市掀起了一場砍伐桑樹、發展核桃、紅棗、杏子等林果的高潮。據和田蠶桑科學研究所提供的數字,2002年共砍掉了和田地區五分之四以上的桑樹。桑樹數量從7000萬株鋭減到1000多萬株,成為絲綢之路上的一段憾事。
一天的訪談時間很短,戴總帶我參觀了工廠、山上的掌葉覆盆子承包地、山下即將改建和裝修的倉庫和酒莊,也見了企業的主要幹部、當地農民和企業朋友。但我仍然遠未能完全瞭解這家企業,遑論瞭解整個蠶桑產業的全貌。戴總的企業還在積聚力量的階段,有些想法和現狀,也暫不方便對外公開,所有情況,掛一漏萬。

發酵桶

蒸餾釜
但我覺得,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中國擁有悠久歷史文化積澱的蠶桑產業,正在新的生產力和全球化大環境下,用一些新的方式慢慢復甦。
古代蠶桑的最終產品是絲綢,它由農民、工人、商人共同協作,生產流通,集先進工藝和社會組織之大成,是居於世界價值鏈頂端的奢侈產品;而今天蠶桑產業和絲綢之路的復興,不可能依靠售賣原料或簡單手工業品,必然需要一些位於價值鏈上游的高端產品打開局面。這種產品可能是桑葚白蘭地,也可能不是,我們無需猜測,但只要時機成熟,這樣承載先進生產力和先進文化的產品,必將應運而生。
更重要的是,古代有一些時期的絲綢生產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現“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的階層割裂現象;而今天我們的產業復興之路,是建立在消滅貧困,將更廣大的生產主體和消費主體納入經濟循環範圍內的基礎之上的,我們要讓消費桑葚白蘭地的人願意走進農村體驗生產和生活,也要讓生產桑葚白蘭地的人能夠消費得起自己的產品。或許這樣的願景既不是企業家、也不是農民和基層管理者所迫切需要考慮的事情,但希望在於,在今天,只要各方都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這樣的前景,真的有可能實現。
把酒話桑麻,縱橫八萬裏,上下五千年。
參考資料:
《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與多元化蠶桑產業》,黃先智
《新發展理念下桑產業發展路徑分析及啓示》,胡少華
《中國蠶桑產業改革與發展40年回顧與展望》,李建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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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果桑產業創新發展的思路與實踐》,鄧永進
《古時絲綢之路 明日桑海蠶鄉,中國西部開發蠶絲業的戰略思考與建議》,朱宗才 李奕仁
《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中桑樹產業發展的思考》,錢永華
《扶貧背景下發展果桑產業的探討:以河南省汝州市焦村鎮靳村為例》,丁美雯
《生態桑沙漠化治理方案及實踐》,左少純
《四川省果桑與桑葚果酒產業調研報告1,2》,周勁松
《中國蠶繭生產空間佈局變遷及影響因素分析》,周育仙
今年四川桑果產量佔全國六成以上 售果收入超6億元
http://sc.sina.com.cn/news/m/2018-06-05/detail-ihcmurvh7681545.shtml
涼山:園區裏壯大農業品牌
http://www.ls666.com/html/2020-08/17/content_23897.html
黃山山大士酒業有限公司榮獲國際大獎
http://www.hsq.gov.cn/dwzw/zwxx/8778772.html
德昌縣與山大士酒業公司洽談桑椹深加工項目
https://m.sohu.com/a/407414296_748882/
桑樹全身都是寶 涼山如何開發好
https://sichuan.scol.com.cn/ggxw/201504/10147067.html
四川德昌5萬噸桑葚銷售受阻 政府尋求解決措施
https://www.sohu.com/a/227343728_119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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