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青青：“311大地震”十週年，隱喻藏在庵野秀明的電影裏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沙青青】

2021年3月1日，東京外國記者俱樂部迎來了一對奇怪的來賓組合。

當天，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前首相菅直人共同召開了一場記者發佈會。這對分屬不同政黨、政見迥然不同的政壇宿敵，從政治舞台謝幕後竟攜手一同向媒體發聲，出乎不少人的意料。

在“東日本大地震”（又稱“3·11大地震”）十週年之際，兩位日本前首相在這場發佈會共同發表了“反對核能”，力求儘早實現“脱原發”（脱離原子能發電）社會的主張。從政壇退隱多年的小泉純一郎表示，“在核電問題上，沒有朝野之分，這是一個關係到全民的問題。我們的立場是一致，這就是未來應該淘汰‘核電’”。親歷“3·11大地震”及福島核事故的菅直人也表示願意在核電、可再生能源上與小泉合作，並強調“在放射性廢料尚無有效處理方式的情況下，不應重返核電的老路”。

就在這場發佈會半個月前，2月13日夜間在福島縣東部海域再次發生7.3級地震，儘管未引發海嘯和其他重大損失，但還是再次引發公眾對當年曾經發生核泄漏事故的福島第一核電站安危的擔憂。

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右）與前首相菅直人（左）共同出席了東京外國記者俱樂部的新聞發佈會 圖自日媒

整整十年前，“3·11大地震”及其引發的海嘯重創日本東北地區，造成近2萬人死亡或失蹤，傷亡人數遠超1995年的阪神淡路大地震，成為日本戰後損失最慘重的一次自然災害。但與過往地震天災在短期內造成的巨大破壞不同，“3·11大地震”所導致的後續災害巨大且綿長，甚至直到今天依舊籠罩着全日本。

日本著名歷史作家保阪正康就認為“東日本大地震”同時具有兩個面向：一是天災，二是人禍。所謂“人禍”自然是指東京電力公司福島第一核電站核泄漏事故，以及相關機構後續處理不當引發的一系列問題。

儘管日本政府一度希望以“災後十年”為時間點，以復興重建的“成功”來讓“3·11大地震”的善後告一段落，但實際情況遠非如此，以核泄漏事故為核心的“人禍”陰霾依舊漂浮在受災最嚴重的東北三縣——福島、巖手和宮城的上空。

“3·11大地震”及海嘯摧毀了福島第一核電站冷卻系統的柴油發電系統，三座反應爐過熱、爐心融毀，進而引發氫爆炸和放射性物質泄漏。該事故在國際核事件分級表(INES)中被列為最嚴重7級（特大事故），所波及的受災面積超過300平方公里，差不多相當於名古屋市區。

為了冷卻融毀的爐芯，不得不往裏面注水冷卻，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冷卻水遭到污染，含有大量放射性物質。於是，為了存儲核處理廢水，東京電力公司又在核電站周邊建造了數以百計的巨型儲存罐。據估計，每天因冷卻而產生的核處理廢水高達140噸，至2022年9月就會達到目前儲存罐容量的上限137萬噸。由於佔地面積等因素，儲存罐無法繼續擴建，最終核處理廢水會被排入大海，至少日本政府是這麼計劃的。

儘管東京電力公司和日本政府都宣稱，排放前會將廢水的放射物濃度處理稀釋至“合規”水平，但無論是周邊國家還是當地災民都對此產生極大憂慮。2020年9月，菅義偉在福島視察時詢問工作人員：“處理後的廢水是否能飲用？”得到的答覆是“如果稀釋後就可以喝了”。這種“作秀式”的一問一答，遭到日本媒體的嘲諷。《朝日新聞》在社論中批評道：就算菅義偉真喝了，那也無法讓世人認同核廢水是安全的，排入大海也沒問題的論調。

2011年3月福島核電站發生氫氣爆炸的瞬間 圖自日媒

密佈核處理廢水儲藏罐的福島核電站周邊地區 圖自日媒

除了核事故處理難題外，在受災民眾眼中復興重建工作的進度同樣滯後。根據2021年3月共同社對巖手、宮城和福島三縣居民進行的民意調查顯示，超過六成的受訪者認為東京奧運會對東北地區重建“沒有作用”或“相對沒有作用”。有受訪者認為，“感覺只是利用了‘重建’的名義，受惠的只是東京”。

另據NHK最新民調顯示，東北三縣的受訪者中僅有12%的人認為“復興工作完成了”，而高達43.3%的受訪者認為“復興工作比想象的要慢”，甚至還有7.4%受訪者認為“復興工作毫無成效”。換言之，對復興重建工作持否定態度者超過了半數。而當被問及“當前復興情況是比自己最初想的更好還是更糟”時，53%的受訪者的回答是“更糟”。

NHK的民意調查結果

日本政府曾以法案的形式將災後復興週期定為“十年”。 2020年1月，當時還是安倍內閣官房長官的菅義偉曾表示：2021年將是日本政府最後一次舉辦東日本大地震追悼儀式，因為“十年是一個階段”。2012年3月，在東京千代田區國立劇場，日本政府首次舉行了追悼儀式。這也是首次由日本政府主辦、悼念自然災害遇難者的國家追悼儀式，此後每年3月11日都會在國立劇場舉行，直到2020年因新冠疫情蔓延而被迫取消。依照日本政府的既定方針，2021年後這項追悼儀式將終止舉行。

又例如負責東北地區災後重建的“復興廳”，其法定運作時間就是2012年2月至2021年3月。這就意味着到2021年4月“復興廳”將被廢止。但由於東北各受災地區的重建工作均嚴重滯後，勢必會遠遠超出所謂“十年”復興期，日本國會於2020年6月通過新修訂的《復興廳設置法》，將其設置年限延長十年至2031年。東京電力公司社長小早川智明近日在接受《日本經濟新聞》採訪時，表示“核事故的善後處理目前仍在半途，因此不會受所謂‘十年’復興期的限制，將繼續履行職責”。

然而在這些僵硬的制式固定之下，災區重建工作離“十年重建復興”的既定目標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至今仍有數以萬計的災民散落在全國各地而未返鄉，當地經濟發展陷入停滯，核泄漏處理依舊交不出令人滿意的答卷。

安倍時代，曾將東京奧運會的申辦、舉辦視為日本、尤其是東北地區復興的“強心劑”。 安倍在其任內多次表示：“東京奧運將向全世界展示（日本）東北正在復興重建的樣貌”，因此除了安排火炬傳遞活動外，也特意將奧運足球和棒壘球的比賽場地安排在福島縣和宮城縣。如今延期的奧運卻讓這份原本計劃送給東北的“大禮”變成“燙手山芋”，甚至還得繼續擔心核輻射的威脅。

例如，距離福島第一核電站僅80公里的Azuma棒球場（福島県営あづま球場）便是東京奧運會指定的棒壘球場館之一。根據綠色和平日本辦公室提供的數據，該處輻射值為每小時0.1微希，雖未超過規定標準，卻比2011年福島核事故前錄得的數值要高兩倍。就更不要説外界對核電設施的憂慮與反感，根據共同社2021年3月初的民意調查，高達82%的受訪者主張“報廢核電站”並普遍不滿向海洋排放核處理廢水。

為承辦2020東京奧運棒壘球賽事，重新整修後的福島吾妻球場（或稱Azuma棒球場）。圖自福島縣政府官網

相較硬體設施重建遲緩，對東北地區來説，更棘手的問題可能還是人口迴流近乎於零。災後散亂在其他地區的災民，除了基本設施不夠健全的考慮外，其本身的返鄉意願並不高。背後不僅是對重建進度的失望和對核輻射的憂慮，還有更深層次的歷史情感因素。

自近代以來，日本東北地區就長期面臨經濟落後、發展遲緩的狀況。而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除了天災，更多的是人禍。早在戊辰戰爭時期，以會津、莊內為代表的東北各大名堅決對抗薩摩、長州勢力為代表的“明治政府”，戰火席捲整個東北，給當地造成重大傷亡和損失。戰後，東北各藩被視為所謂的“賊軍”，自然在經濟發展、國家資源分配中處於極端不利的地位。

進入20世紀，日本東北的廣大農村地區又成為關東、關西工業化進程中最重要的勞動力和資源輸出地之一，進一步加劇當地人口凋敝，這一情況甚至延續到今日之日本。2017年，時任復興大臣的今村雅弘曾在自民黨組織的某次宴會上公開宣稱：“‘3·11大地震’發生在東北真是太好了，如果發生在靠近首都圈的地方，才會造成莫大的損失。”雖然之後今村因為激烈的輿論批判而被迫辭職，但從中也不難看出日本主流社會對東北地區的刻板印象、以及當地長期遭受的“輕視待遇”。

2011-19年及2021-25年日本政府復興事業費的預算投入情況

從2011年災後至2019年，日本政府為災區復興重建共編列投入了37兆1294億日元，其中約一半用於基礎設施建設。2020年又追加投入了1兆6974億日元。然而，自2021年起，相關復興重建經費就會遭大幅削減，2021年至2025年，復興事業費的預算合計僅為1.6兆日元。較之前十年，可以説不在同等量級。本就蹣跚的災後重建之路，恐將更加步履維艱，復興更顯遙遙無期。

2016年，日本著名導演庵野秀明的《新哥斯拉》（《真·哥斯拉》）上映。這部打着“科幻特攝片”外衣的古怪電影，實質是將核危機比喻為巨大怪獸的侵襲。儘管電影最後，“暴走”的哥斯拉遭到制止，但僅僅是被暫時“冷凍”而已。

哥斯拉隨時都有再次甦醒的可能，正如福島核電站的陰影始終無法消散一樣。

電影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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