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瑩:我曾親歷黃巖島事件,有些話必須要説
【文/ 傅瑩】
2016年8月10日至11日,我應邀與菲律賓前總統拉莫斯在香港一個共同的朋友家會面。拉莫斯是當時新上任的杜特爾特總統委派的特使,此次他邀請我以私人身份會面,目的是尋找緩解中菲緊張關係的途徑,包括探討他擬議中的北京“破冰”之旅的可行性。
我與拉莫斯彼此熟識,在1999年任駐菲律賓大使期間經常與他交談,也曾經圍繞南海局勢有過討論。我們聊了舊日時光,當談到那些年中菲各界如何克服困難、持續推進友好合作時,我們都對目前兩國合作陷入低潮感到遺憾。
這次見面氣氛很好,但是我們很快發現了一個問題,就是拉莫斯和他的團隊對這些年發生的事情,特別是對黃巖島事件的瞭解,與我掌握的情況差別比較大。菲律賓人聽到的故事是,“2012年中方欺騙了菲方和美方,中方船隻沒有按照約定與菲方船隻同時撤離黃巖島”。我也曾經聽美國的一些前政要和學者提到過類似的説法,這些言論讓許多人對形勢和中國的做法產生了誤解。

8月10-11日,菲律賓前總統拉莫斯(中)在香港與傅瑩(左三)、中國南海研究院院長吳士存(左二)進行友好會面 圖自中新社
美國前助理國務卿坎貝爾在他出版的《轉向:美國對亞洲戰略的未來》(The Pivot: The Future of American Statecraft in Asia)一書中有這樣的描述:“2012年,與中國十週的僵持最終使菲律賓失去了兩國都聲稱持有主權的黃巖島。中國的反對、抗議以及非正式的施壓迫使菲律賓提起了南海仲裁案。”
我對這樣的貌似中立實則袒護菲方的敍事感到憂慮。顯然,在菲律賓和美國流傳的故事不符合實際情況,而且刻意迴避了黃巖島的歷史經緯和事件的初始狀態。如果以這種信息作為決策基礎,不僅菲方無法理解中國在解決中菲矛盾中的積極作為和釋放的善意,更危險的是,有可能導致事態滑向錯誤的方向。因為對事實看法上的差距肯定會影響到彼此的認識和判斷,進而影響到事態的發展。
那麼,**真實的故事究竟是怎樣的?黃巖島又有着怎樣****一段歷史?**作為該事件的親歷者,下面是我對這個事件的過程和相關問題的回憶。
事情的起因是2012年4月在南海發生的一個事件。那一年的4月11日,中國的報紙和網絡媒體以頭條的方式,報道了中國漁民在黃巖島潟(xì)湖內受到菲律賓海軍侮辱的新聞。
4月10日,12艘中國漁船在黃巖島潟湖內正常作業時,菲律賓的“德爾皮拉爾”號的漢密爾頓級巡邏艦突然出現,對中國漁民進行堵截和干擾。新聞照片顯示,中國漁民被扒去上衣在菲方艦隻的甲板上曝曬,頭上頂着菲律賓海軍的槍口。這些照片瞬間在中國社會產生爆炸性效果,引發全國聲討。

2012年4月11日,菲律賓外交部出示一組照片顯示,10日上午菲律賓海軍在黃巖島海域持槍登上中國漁船“瓊海03026” 資料圖
聞訊後,在黃巖島附近巡航的“中國海監75”號和“中國海監84”號編隊趕到現場,在美濟礁守礁的“中國漁政303”船也前去保護漁民。此後,國際媒體報道稱,中菲雙方在黃巖島形成對峙。這就是2012年“黃巖島事件”。

菲律賓海軍司令官巴瑪展示10日下午趕赴保護中國漁民的“中國海監75”和“中國海監84”照片 資料圖
在敍述事件的處置過程之前,需要簡單瞭解一下歷史:為什麼説黃巖島屬於中國?為什麼中方不認為對黃巖島存在“爭議”?
自古為中國領土
黃巖島是中國中沙羣島的一部分,是珊瑚礁在海盆中的海山上長年堆積而成,位於北緯15°07′、東經117°51′海域,英文別名為“斯卡巴羅礁灘”(Scarborough Shoal)。黃巖島的地理構造獨特,屬於環形礁盤,周長55千米,圍成一個面積為130平方千米的潟湖,水深10~20米。潟湖東南端有一個寬400米的通道,與外海相連,因為這裏礁石比較多,實際上可以方便船舶進出的湖口寬度大約只有200米,而且水不是很深,只能容納100噸以下的中小型船隻進入。此外,礁盤還有很多小的豁口與外海相通,一些小型捕魚船也可以由此進出。黃巖島潟湖內海洋生態千姿百態,也是非常有吸引力的漁場,這裏也是附近漁民在颱風季節避風的好去處。

黃巖島環礁的水線以上出現的零散珊瑚礁碎片,每個碎片的表面積約為1至5平方米 圖自WorldPress“討論南海”論壇
無論從歷史角度還是法律角度看,黃巖島都屬於中國。
中國政府對黃巖島進行持續有效管理的史實記錄在中國曆代官方文件、地方誌和官方地圖中都有反映。據《元史·郭守敬傳》記載,1279年,元代著名天文學家郭守敬奉皇帝的旨意進行“四海測驗”,南海的測量點就在黃巖島。這説明至少在元朝,中國就已經發現並管轄黃巖島了。黃巖島及其周邊海域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傳統漁場,中國漁民,特別是海南省譚門鎮的漁民,世世代代在這片海域從事漁業生產活動。流傳至今的《更路簿》(以文字形式呈現中國漁民在南海進行漁業生產和貿易活動的航行指南)等古籍,完整記載了祖祖輩輩的中國漁民在黃巖島及其附近海域從事漁業活動的航線。
近現代有關黃巖島最重要的記載是在1935年1月,中華民國政府的內政部、外交部、海軍部和教育部等官方機構派成員組成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公佈了中國轄屬的南海諸島中132個島礁沙灘的名稱,其中黃巖島以“斯卡巴羅礁”(Scarborough Reef)之名,作為中沙羣島的一部分列入中華民國版圖。1947年10月,中華民國政府核定和公佈的南海諸島新舊名稱對照表中,將斯卡巴羅礁改稱“民主礁”(Minzhu Jiao),列在中沙羣島範圍內。
中國對南海諸島的管轄得到國際承認。日本戰敗後,中國政府根據《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對南海諸島實施接收和管轄;1947年編寫了《南海諸島地理志略》,繪製標有南海“斷續線”的《南海諸島位置圖》;1948年中華民國政府正式公佈了《中華民國行政區域圖》,其中包括《南海諸島位置圖》。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新中國政府完整繼承和延續了對南海諸島的管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1958年發佈的《關於領海的聲明》中重申了對南海諸島的領土主權。
1983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名委員會授權對外公佈《我國南海諸島部分地名》時,將“黃巖島”(Huangyan Island)作為標準名稱,同時以“民主礁”作為副名。
在中國對黃巖島擁有主權以及行使管轄權的過程中,廣東、廣西、海南的沿海漁民經常性地在此進行作業。新中國成立後,相關機構也對黃巖島進行了一系列的科學考察和研究。

黃巖島位置
作為中華民國政府的盟友,美國對於南海諸島在日本投降後被交還中國的事實是瞭解的。由美國主導的舊金山和會明確要求日本放棄對南沙羣島和西沙羣島的一切權利、權利名義與要求。1952年,日本與中國台灣當局簽訂“中日合約”,將西南沙羣島歸還中國。1956年8月,美國駐台機構一等秘書韋士德向中國台灣當局口頭申請,美軍人員擬前往黃巖島、雙子羣礁、景宏島、鴻庥島、南威島等中沙和南沙羣島島礁進行地形測量。中國台灣當局隨後同意了美方的申請。1960年12月,美國政府致函中國台灣當局,“請求准許”美軍事人員赴南沙羣島雙子羣礁、景宏島、南威島進行實地測量。中國台灣當局批准了上述申請。
進入20世紀70年代,中國政府加強了對南海諸島的管轄,多次派科學考察隊到黃巖島進行科學考察。1977年10月,中國科學院南海海洋研究所的科研人員登上黃巖島進行考察。1978年6月,該所科研人員再次登島進行考察活動。1985年4月,由國家海洋局南海分局組織的綜合考察隊登上黃巖島實施綜合考察。1994年我南海科學考察隊抵達黃巖島進行考察,並在島上建了一塊一米高的水泥紀念碑。中國政府主管部門在1994年、1995年、1997年和2007年先後四次批准無線電愛好者登島進行無線電測量。

1994年,國際公認黃巖島業餘無線無線電信號“BS7H”頻道電話第一次從黃巖島第二大岩石發往全世界,其中B代表中國無線電台,S為南海各島嶼,7為中國第七區海南省行政區域,H為黃巖島 圖自WorldPress“討論南海”論壇
《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該公約界定了內水、領海、臨接海域、大陸架、專屬經濟區、公海等概念)無法取代其他既成國際法準則。《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只是允許沿海國家有權主張200海里專屬經濟區,並無任何條款規定沿海國家可以據此聲索或侵佔他國固有領土。
由此可見,黃巖島屬於中國的事實是清楚的,不存在爭議。
擱置爭議、共同開發
菲律賓曾在20世紀獨立後開始對中國的南沙羣島部分島礁表現出侵佔的企圖。在20世紀50年代策動了“克洛馬事件”。進入20世紀70年代,菲律賓逐步佔領了南沙羣島的中業島、馬歡島等8個島礁,並對所謂的“卡拉延島羣”提出主權聲索。然而這些舉動都不涉及黃巖島。當時美國政府的立場是站在中國台灣當局這一邊的,尊重中國台灣當局對南沙羣島的主權,但出於冷戰的權宜之計,美國對菲律賓等國的侵佔行動也沒有做出太強烈的反應。
20世紀80年代後期,隨着中國進入改革開放時期,與菲律賓也開啓了改善彼此關係的努力,雙方圍繞南沙領土爭議進行過多次溝通和磋商。1986年6月,菲律賓副總統薩爾瓦多·勞雷爾訪華時,鄧小平向他提出,“南沙問題可以先擱置一下,先放一放,我們不會讓這個問題妨礙與菲律賓和其他國家的友好關係”。1988年4月,科拉松·阿基諾總統訪華,鄧小平會見她時再次闡明瞭這一主張。他説:“從兩國友好關係出發,這個問題可先擱置一下,採取共同開發的辦法。”阿基諾總統和勞雷爾副總統對鄧小平的主張做出了積極的回應。

1988年4月16日上午,中央軍委主席鄧小平會見科·阿基諾總統(中新社 任晨鳴 攝)
進入20世紀90年代,南海周邊國家加快了在南沙“搞動作”的步伐,中國漁民作業面臨越來越多的困難,也缺乏良好的避風地點和設施。為了解決這方面的問題,1994年中方決定在美濟礁建設避風設施。而這個行動引起菲方強烈反應,被稱為“美濟礁事件”。1995年8月,雙方在馬尼拉舉行關於南海問題和其他領域合作的具體磋商,闡述彼此立場,經過坦誠對話,雙方簽署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和菲律賓共和國關於南海問題和其他領域合作的磋商聯合聲明》,同意“有關爭議應通過平等和相互尊重基礎上的磋商,和平友好地加以解決”,承諾“循序漸進地進行合作,最終談判解決雙方爭議”,“爭議應由直接有關國家解決,不影響南海的航行自由”等。
中方的一貫立場是,中國對南沙羣島擁有無可爭辯的主權。但是,考慮到這些分歧拖延已久,並考慮到中方與周邊國家圍繞南沙羣島一些島礁所進行的反覆磋商,中方在與周邊國家改善關係的過程中,為了維護地區總體和平穩定,在不放棄主權的基礎上,提出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的主張。需要説明的是,這並不包括沒有爭議的黃巖島。事實上,菲律賓在1997年以前也從未對黃巖島提出過領土要求。黃巖島屬於中國這一點早有定論,不存在爭議。
眾所周知,菲律賓的疆域主要由1898年《美西巴黎條約》、1900年《美西華盛頓條約》和1930年《英美條約》所界定,這三個條約都明確規定了菲律賓領土位於東經118°以東。而黃巖島明顯位於該線以西,從未屬於過菲律賓。1935年《菲律賓共和國憲法》、1947年《美菲一般關係條約》、1952年《菲美軍事同盟條約》、1961年6月17日菲關於領海基線第3046號法令和1968年菲律賓關於領海基線的修正令等,都先後重申了三個條約的法律效力,再次明文確定了菲律賓的領土範圍,其領海基點和基線均未包括黃巖島。菲律賓官方也承認黃巖島不在菲律賓領土主權範圍內,在1967年、1981年和1984年菲律賓官方出版的地圖中,都清晰地顯示出黃巖島在用虛線標出的菲律賓領土界限之外。

菲律賓政府上世紀90年代繪製的官方地圖顯示,黃巖島在菲律賓領土之外 圖自WorldPress“討論南海”論壇
1992年2月,時任菲律賓駐德國大使在致德國無線電愛好者的信中表示“黃巖島不在菲律賓領土主權範圍以內”。甚至到1994年10月18日,菲律賓國家地圖和資源信息局還確認,“菲律賓領土邊界和主權是由1898年12月10日《美西巴黎條約》第三款規定,斯卡巴羅礁(黃巖島)位於菲領土主權範圍之外”。
菲律賓覬覦黃巖島
20世紀50年代初,駐蘇比克灣的美國軍隊無視中國主權,擅自將黃巖島開闢成飛機拋棄廢彈的靶場。在越南戰爭時期,美軍轟炸機從越南行動之後返回設在菲律賓的克拉克空軍基地時,會經過黃巖島上空,將未投出去的炸彈拋在黃巖島潟湖內。
1980年後,菲律賓政府將黃巖島劃入其200海里專屬經濟區內,但是並未涉及主權要求。
菲律賓是在20世紀90年代後期開始提出黃巖島問題的,並試圖採取法律、外交和軍事等手段奪佔中國的黃巖島。其大背景是1994年11月《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的生效。
菲律賓公開試探對黃巖島提出領土主權要求是在1997年,其領導人宣稱:“菲律賓有勘探和開發黃巖島資源的主權,因為它在菲律賓的專屬經濟區之內。”但是,《公約》主要涉及海洋,不能用於處理解決國家陸地領土主權歸屬問題,更未賦予任何國家依據本國的專屬經濟區索求其他國家領土的權利。菲律賓以所謂“專屬經濟區”索求對黃巖島主權是對《公約》的曲解。
菲方對黃巖島的企圖引起中方的高度警惕和反對,中國堅定不移地捍衞國家主權和權益。1997年4月30日,菲律賓海軍登上黃巖島,炸燬中國在1990年設立的主權碑,插上菲律賓國旗,菲律賓兩名國會議員乘軍艦登上黃巖島。中國海監船抵達現場,與菲律賓軍艦一度形成對峙,直到5月3日才緩和下來。

被菲律賓炸燬的黃巖島主權碑 資料圖
而菲方並沒有因此而收斂,不斷採取各種挑釁行動。

在中國無線電愛好者第三次登島測量之後不久,1997年5月17日,菲律賓國會議員和眾議院國防主席率領軍隊和媒體人員登陸黃岩 圖自WorldPress“討論南海”論壇
1997年5月20日,一艘菲律賓海軍巡邏艇在黃巖島外11千米處拘捕了一艘準備航行到馬紹爾羣島的中國漁船,扣押了21位中國漁民。

1997年5月20日,菲律賓巡邏艇在黃巖島附近扣押21名中國漁民,船長和機修工隨後被帶到菲律賓蘇比克市關押 圖自WorldPress“討論南海”論壇
1997年8月5日,菲律賓和美國在黃巖島附近舉行海空聯合軍演。1998年1月至3月,來自海南省瓊海市潭門鎮的瓊海00473和00372號以及中遠漁313號和311號四艘漁船在兩個月時間內,相繼在黃巖島海域被菲律賓海軍攔截,51位漁民同樣遭到“非法入境”的指控,被菲律賓拘押近半年時間。
針對菲律賓方面言行的步步升級,中方一方面採取行動阻遏菲律賓的佔島企圖,另一方面加強外交交涉,與菲方進行了多輪談判和磋商。
1999年3月,我曾以中國駐菲律賓大使的身份,參加了在馬尼拉舉行的中菲關於在南海建立信任措施工作小組會議,雙方交鋒激烈,但是都同意應該保持克制,達成了“不採取可能導致事態擴大化的行動的共識”。與此同時,中國與包括菲律賓在內的東盟國家啓動了針對南沙海域的《南海各方行為宣言》(DOC)的談判,《南海各方行為宣言》達成的一個最重要的共識是,不採取使爭議複雜化的行動,這事實上也是基於中菲共識。
但是,菲方顯然不想放棄無理的領土主張,圍繞黃巖島的行動並沒有停止。
得寸進尺
1999年5月23日,我擔任中國駐菲律賓大使期間,有中國漁船在黃巖島附近作業時遭遇菲方艦隻的騷擾。漁船被迫向北返回時,菲律賓軍艦緊追不放,直接撞沉了這艘排水量只有60噸的小漁船,導致11名漁民落水,有3位漁民被菲海軍扣留,帶回馬尼拉。
中國外交部就此向菲律賓提出嚴正抗議,大使館則連夜交涉,漁民得以在第二天乘民航飛機回國。之後,我應邀去馬尼拉新聞俱樂部接受記者採訪,途中停下來,從街頭報攤上買了一張由菲律賓國家地圖和資源信息局出版的菲律賓地圖。我在記者俱樂部的答記者會上,將那張圖展示給大家看,在場的菲律賓記者和外國記者都看得很清楚,根據地圖上的標示,黃巖島不在菲律賓的疆域之內。
1999年6月,菲律賓教育部在新版地圖中將黃巖島,連同整個南沙羣島列入版圖。1999年8月菲政府將“南沙羣島是菲律賓領土”列為修憲內容,試圖為其領土擴張提供法律依據。

中國測量局、地震局和海洋局於1980年在黃巖島放置的石碑,圖片攝於1995年 資料圖
最嚴重的是,1999年11月3日菲律賓海軍派出一艘舊軍艦,以機艙進水為由,在黃巖島潟湖東南入口處北側實施“坐灘”,向中方聲稱軍艦壞了,無法離開。因為此前在1999年5月已經有菲律賓“馬德雷山號”坦克登陸艦在仁愛礁撞灘後,以修船為由從此不走的前車之鑑,這次中方沒有再相信菲律賓海軍在黃巖島的託詞,施加了強大的外交壓力,要求菲方把船拖走。
1999年恰值菲律賓是東盟輪值主席國。東盟國家是中國的友好近鄰,中國已經同東盟所有成員國建立了外交關係,並於1996年成為東盟全面對話夥伴國。此後中國同東盟關係順利發展,高層往來頻繁,經貿合作逐步深化。1997年12月,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出席了第一次東盟-中、日、韓首腦非正式會議,並與東盟國家領導人發表了《中國-東盟國家首腦會晤聯合聲明》,確定了中國-東盟面向21世紀睦鄰互信夥伴關係的方向和指導原則。1999年11月,第三次東盟非正式領導人會議輪到菲律賓做東,將在馬尼拉舉行,中國國家總理朱鎔基準備應邀出席。當時中國與東盟各國的經貿合作關係發展很快,這次會議對本地區和中菲兩國來説都相當重要。
但是,中方不能無視黃巖島上“坐灘”的菲律賓軍艦,菲方的行為侵犯了中國的領土主權,也嚴重違反了雙方的共識。當時朱鎔基總理率領的代表團計劃訪菲並出席在馬尼拉舉辦的領導人會議,正在馬尼拉訪問,代表團停留在了浮羅交怡島,等待菲方處置擱淺船隻的問題。我為此面見時任菲律賓總統埃斯特拉達,他認真聽取了我對情況的介紹和北京傳來的信息和意見,之後進行了內部協調。
最終菲方承諾將軍艦拖回碼頭。中方代表團順利抵達馬尼拉,第三屆東盟非正式首腦會議於1999年12月成功舉行。在會議完全結束之前,菲方的“坐灘”軍艦返回到碼頭,時任菲律賓總參謀長安吉洛·雷耶斯給我打電話通告了這個信息。
此後,菲方並沒有放棄,又以“地理鄰近”為理由,提出對黃巖島的“領土主權”。2000年菲律賓總統發言人説:黃巖島是菲律賓領土的一部分,因其位於距離呂宋島125海里處,而距離中國大陸將近1 000海里,距離海南島600海里,因此,“中國對於這座島礁的主權立場缺乏歷史與法律基礎”。然而,從國際司法實踐和國際判例看,所謂的“地理鄰近”並不能構成一國侵佔另一國領土的依據。很多國家的海外領地都遠離本土,比如關島距離美國本土將近上萬公里(從關島到美國加州西海岸是9 780公里)。
2001年3月15日,菲律賓副總統兼外長金戈納發表聲明説:“黃巖島是菲律賓領土的一部分,菲方已經對該海域行使主權和管轄權。”在這些激進主張的鼓勵下,菲律賓開始在黃巖島附近海域攔截中方漁船。對此,中方強烈反對,指出:“黃巖島是中國的固有領土,其海域是中國漁民的傳統漁場。菲方無權對在黃巖島附近海域作業的中國漁船登臨檢查和採取措施。”
中國與東盟國家經過反覆磋商和艱苦談判,於2002年簽署了《南海各方行為宣言》,此後一直到2012年的十年裏,中國一直遵守了在《南海各方行為宣言》中的承諾,在涉及南海的諸多事務上保持着剋制,並且通過外交渠道不斷要求東盟國家遵守共識,不要破壞地區和平穩定。
然而,菲律賓無論是在言論上還是在行動上,都一直在不斷強化對南沙一些島礁的控制和對黃巖島的侵犯。
根據大陸架界限委員會(CLCS,根據《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設立的機構)的規定,2009年5月13日是各成員國向該委員會提交外大陸架劃界信息的截止時間。隨着這個日子的臨近,南海一些沿岸國家的“藍色圈地”活動愈演愈烈,菲律賓政府再次在南沙羣島問題上以及針對黃巖島發起挑釁:
2009年1月28日,菲律賓參議院通過2699號法案(Senate Bill 2699),即《制定菲律賓領海基線的法案》,將黃巖島和南沙羣島部分島礁(包括目前在中國台灣當局控制下的太平島)納入菲律賓領土;同年2月2日,菲律賓眾議院通過第3216號法案(House Bill 3216),將黃巖島以及南沙羣島的部分島礁(包括太平島)劃入菲領土;2月17日,菲國會批准《制定菲律賓領海基線的法案》;3月10日,菲律賓總統阿羅約不顧中國抗議,正式簽署該法案。
在阿羅約政府時期,中菲雙方圍繞黃巖島和南沙羣島在外交上經常發生交鋒,不過,菲方在海上基本能保持一定的剋制,中菲還在禮樂灘共同開發上達成了共識,並且在聯合勘探上取得了一些好的進展。
忍無可忍
菲律賓新總統阿基諾三世2010年上任伊始,開始在南海採取一系列更加激進的行動,不斷刺激中方,完全背離了雙方在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經過外交協商達成的一系列共識。2011年3月菲律賓軍方披露,計劃投入2.3億美元修整在南海島礁上的軍營和跑道;6月,阿基諾三世指令菲律賓相關部門以“西菲律賓海”一詞替換“南海”這一國際通用地名。菲律賓還開始頻繁地在黃巖島及附近海域抓扣中國漁民,試圖通過這種方式施加管轄和控制,為主權聲索提供依據。
中方對菲律賓的挑釁已忍無可忍,2012年4月10日發生的“黃巖島事件”終於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如前所述,2012年4月11日,中國媒體頭版報道了中國漁民在黃巖島受到菲律賓海軍襲擾和侮辱,也有報紙刊登了中國漁民被菲律賓的軍人押上軍艦曝曬的照片,引發中國公眾的強烈反應。中國“海監75號”和“海監84號”在11日上午趕到現場,阻止了菲軍人扣押中國漁民的企圖。

“瓊海03026”並非第一次遭菲海軍騷擾,2012年4月10日上午遭菲軍登船時,船長陳則波並不慌張:“黃巖島是China的,China。” 資料圖
美聯社評論説,此次事件是中菲兩國在南海領土爭端方面“最嚴重的一次對抗”。菲律賓外交部則於4月11日通過媒體透露,一艘菲律賓軍艦在南海中沙羣島黃巖島試圖抓捕中國漁民時,被兩艘中國海監船阻止,中國海監船擋在菲律賓軍艦與中國漁船之間,雙方發生對峙。
我當時在中國外交部擔任副部長,主管亞洲事務,參與了處置這次事件。
事件發生後,中國外交部立即啓動了應急模式,一方面儘可能向多方瞭解情況,另一方面緊急與相關部門協調,部署處置。考慮到漁民的安全,並且為了避免現場失控,4月14日中方要求漁船全部撤出黃巖島潟湖。這對漁民來説是比較為難的事,因為他們大部分人都是通過貸款購買了捕魚的器械和設備,在沒有完成捕魚作業之前離開漁場,難免造成比較大的經濟損失。所以,他們被允諾,一旦形勢緩和就能重新返回潟湖漁場,實現當年的捕魚計劃。
同時,我們試圖通過外交渠道與菲方溝通,希望平息事端。但是對方毫無商量的意願,更喜歡“通過麥克風”,也就是媒體渠道,向中方喊話。尤其是時任菲律賓外長艾伯特·德爾·羅薩里奧,完全不理睬中方關於溝通商談的要求,他每天通過媒體發表言論。更有甚者,菲外交部慫恿一艘載有第三國專業人員的考古船於4月16日進入黃巖島潟湖,開展所謂的“考古打撈作業”,全然一副有權掌控黃巖島的架勢,更加引發中國民眾的反感和中方對失去黃巖島的擔心。
2012年4月16日,菲律賓與美國舉行例行的“肩並肩”聯合軍事演習,據報道,有4500名美軍士兵和2 300名菲律賓士兵參加。日本、韓國、越南等七個國家首次派出觀察員參加其中的人道主義救援與災害響應演習環節。
2012年4月15日起至5月中旬,我就黃巖島緊張事態向菲律賓駐華使館臨時代辦提出多輪交涉,對方每次來了只是聽聽,不予回應。4月25日,菲律賓外交部發表聲明稱:“中國認為菲律賓不遵守共識,但是,菲律賓認為雙方從來就沒有達成共識。”這讓我們很懷疑菲律賓外交部是否有正常的檔案收存。2012年5月3日,菲律賓總統府發言人宣佈正式將黃巖島改稱為“帕納塔格礁”(Panatag Shoal)。
黃巖島的生態獨特,中國漁政機構每年發放有限執照,允許少量中國漁民在魚汛期間在潟湖內捕魚。考慮到擁有黃巖島捕撈執照的漁民多有償貸壓力,隨着緊張形勢的緩解,中方於2012年5月9日允許漁船重返黃巖島潟湖作業。在他們動身之前,為了避免新的緊張局勢,且考慮到應讓外界更好地瞭解事情經緯,5月7日我再次約見了菲律賓駐華使館臨時代辦蔡福烔,要求菲方剋制,隨後將交涉內容對外公佈。中方的期待是,經歷過此次事件之後,菲方能夠吸取教訓,讓黃巖島事態重歸安寧和平靜。
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菲方完全沒有停止挑釁的意思,竟然派出小型公務船隻進入潟湖內,而且輪班駐守,不肯離去,還在湖中放下浮標。中國漁民抵達黃巖島之後,驚訝地發現潟湖內菲律賓公務船上的人員配備有槍支。
現場的情況令我們高度擔憂,雖然中方大型公務船已經實現對黃巖島外圍海域的控制,但是,潟湖內的漁船沒有任何保護,如果漁民再次受到襲擾,雙方在潟湖發生衝突,難免出現新的嚴重事態,甚至傷及平民。
針對這種危險情況,中方通過外交渠道多次敦促菲律賓撤出潟湖內的武裝船隻,而菲方不予理睬。菲律賓外交部也一直拒絕中國駐馬尼拉大使館的任何溝通要求,這種切斷外交交往的做法在和平環境下是非常罕見的。
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個多星期,至2012年5月底。此時,中方決定也派出執法小艇進入潟湖,更好地保護中國漁民的正常捕魚作業。同時,中方也增加了潟湖外的警戒力量。這樣,就形成中方小型公務船和漁船與菲律賓的武裝公務船同時存在在潟湖內的一種態勢,雖然暫時安撫住了漁民,但是仍然存在發生衝突的危險。
誰是幕後推手?
菲律賓的海軍為什麼最初敢在黃巖島公然向中方發難?為什麼敢於對中國漁民採取如此極端的行動?這種反常行為讓人覺得詫異,不能不考慮背後站的是什麼力量。
冷戰後東亞一體化加快發展,菲律賓也積極參與其中並且獲益。菲律賓與美國有軍事同盟關係,在美國亞洲軍事行動中一直充當重要支點,在美國“重返亞太”和實施“亞太再平衡”戰略的背景下,美國對南海的關注無疑給了菲律賓一定的刺激和鼓勵。
2011年11月時任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訪問菲律賓,其間她登上停泊在馬尼拉港的“菲茨傑拉德號”導彈驅逐艦並發表演講,姿態刻意。她專門談到南海問題,表示美國不站在任何一方領土主張的一邊,但是會幫助菲律賓保衞海洋區域;任何國家沒有權利使用恫嚇或脅迫的方式索取海洋權益,應該遵守包括《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在內的國際法和有關法律規定。
最引人注意的是,希拉里在講話中使用了“西菲律賓海”一詞代指“南海”這個國際通用名稱。這是第一次由美國高官使用這個未被國際社會接受的單方面主張的名稱,雖然之後美方明智地沒有再用這個名稱,但是希拉里當時偏袒菲律賓的態度顯然給阿基諾政府壯了膽。“黃巖島事件”發生後不久,菲律賓總統阿基諾、外長羅薩里奧等政要頻頻對外宣稱,根據《美菲共同防禦條約》,美國將在南海支持菲律賓抵禦“外來武裝進攻”。

2011年11月16日,希拉里與時任菲外長羅薩里奧在“菲茨傑拉德號”驅逐艦上籤署聲明,紀念《美菲共同防禦條約》簽署60週年 圖自The Daily Signal
確實,根據1951年的《美菲共同防禦條約》,美國有條約義務向陷入衝突的盟友提供支持,同時,美國需要在危機狀態下向外界展示履行承諾的信譽,這也是“亞太再平衡”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黃巖島並不在該協定防禦的地理範圍之內,從法律上講,美國沒有在黃巖島協防菲律賓的義務。另外,基於政治考慮,美國作為一個老道的全球性力量,也不會被輕易捲入不符合自身利益的局部衝突。
所以,美國對黃巖島的心態是矛盾的,一方面擔心給予菲律賓過多支持反而會助長其危險動作,另一方面又擔心菲方在中方壓力之下完全退縮,損傷美國作為盟主的形象和地位,而中國力量的上升本身就被美國視為對自身力量的削弱。
因此,美國試圖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在外交場合多次重申《美菲共同防禦條約》的有效性,也強化了在外交和軍事上與菲律賓的互動。但是,美方同時也注意把握分寸,拒絕就發生衝突的假設情形做任何回應,強調“肩並肩”演習等軍事動作並不針對中國。時任美國助理國務卿坎貝爾、國防部長帕內塔等高官不斷表示,美國在爭端問題上不持立場,無意介入黃巖島事件。
美方的態度與菲律賓的期待有一定差距。在2012年4月30日美菲“2+2”會談後的記者會上,菲律賓外長羅薩里奧承認,“美方已經明確表示不會介入黃巖島這樣的領土爭端”。
美國的“相對中立”和保持距離的態度,動搖了菲律賓繼續挑釁中國和長期對抗的決心。而且菲方進入潟湖的船體積比較小,一個多月在海上的持續折騰導致他們人困船乏,難以為繼,2012年5月下旬,菲律賓的態度開始鬆動。
“美國沒有任何參與”
與此同時,美方試圖調動地區其他力量牽制中國。
2012年5月24日我在柬埔寨金邊出席東亞峯會高官會,時任美國助理國務卿坎貝爾約我見面,主動談到對黃巖島問題的關注,看起來菲律賓外長羅薩里奧與他保持着相當密切的溝通,他很瞭解菲方觀點。當時坎貝爾表示希望菲律賓與中方和談,並且聲稱美方的根本目標是“防止地區出現動盪和發生新的危機”。
但是,讓我驚訝的是,在2012年5月25日正式的東亞峯會高官會上,坎貝爾當着中國代表團的面敦促東盟“團結起來抵抗中國,處理好自己後院的事情”,“向外部世界證明東盟存在的價值”。他如此陳舊和傲慢的語言,不僅讓我費解,也引發東盟外交官一片譁然,茶歇時幾位東盟高官都對我感慨:“怎麼能這麼講話!”“他是天外來客嗎?”
坎貝爾發完言就去趕飛機了,次日我約見了美國代表團的副手助理國務卿幫辦帕特爾,要求他澄清美方發言,我問,哪裏是“後院”?是誰的“後院”?美國讓東盟對抗中國意欲何為?帕特爾倒是態度平和,淡化“後院”之説,重申美國在黃巖島問題上不持立場,也不鼓動東盟與中國對抗,他説“美方只是希望東盟給菲律賓一定的信心,讓其保全顏面”。
這期間我在許多國際場合都感覺到,外界對黃巖島事態嚴重關切,但是普遍不瞭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瞭解中國人的想法。國際媒體充斥着菲律賓的一家之言,中國被描繪成一個欺負小國的霸道鄰居。我儘自己的可能説明事實原委和中方立場及主張,強調目前的關鍵是讓菲律賓公務船撤出黃巖島潟湖,讓中國漁民平安作業。
2012年5月30日至6月2日,我在美國的弗吉尼亞州出席彼爾德伯格會議,在間歇期間與也來出席會議的基辛格博士交談。他以一位資深外交官的敏鋭意識到,此事拖延下去會對中美關係帶來不必要的牽扯。他主動向我瞭解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認真聽取了我對解決問題出路的意見,我甚至為他畫了黃巖島和潟湖的地圖來做詳細説明。他認為美國媒體的報道和官方的認識與我介紹的情況有比較大的差距,雙方應更好地溝通,避免誤解和誤判。
2012年6月1日坎貝爾專程從華盛頓過來,約我在會場附近的一家酒店會面,隨他而來的還有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NSC)亞洲事務主任麥艾文。坎貝爾還記得我對東亞峯會高官會上他的“後院”之説有意見,主動表示這個表述“不合適”,認識到有關問題的複雜性和敏感性,接受我當時的交涉。
他轉而談到黃巖島問題,情緒有點激動,表示不要低估美國對此事的敏感,以為其會置身事外。他希望儘快降温而不是升温,擔心事態繼續下去會加劇菲律賓和東盟的挫敗感,認為中國這樣的大國、強國在欺負自尊心強的小國、弱國。坎貝爾掌握的信息顯然基於菲方的通報,他認為是中方在增派更多裝備精良的執法公務船施加壓力,並在潟湖口構建纜繩屏障使得菲政府船無法離開。他們拿出的衞星照片顯示潟湖口有攔截屏障。
我耐心聽他講完,在回應之前,提出一個一直縈繞心頭的問題:**菲律賓海軍為什麼會這樣大膽地挑釁中方?**菲方曾經解釋説,那艘海軍艦隻原本是去觀察朝鮮發射的導彈的,這顯然不能自圓其説。我的問題是:“美方在黃巖島事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當然,”我説,“若你不便回答,我也理解,若能回答,希望講真話。”

2011年6月17日,菲國防發言人巴塔克稱,菲律賓將派海軍旗艦拉賈·烏瑪邦護衞艦赴黃巖島巡邏,以彰顯“主權”;6月28日-7月8日,菲律賓與美國舉行海上聯合演習 資料圖
我與坎貝爾也算是相熟了,而且我們都性情率直,是可以對話的,所以我這樣直截了當地問他並不顯得冒犯。他也很坦率地回應説:“我可以很負責地説,美國沒有任何參與。”他的這個回答很重要,因為這關係到中方對黃巖島事件的判斷。
我向坎貝爾等人仔細介紹了整個事件過程,尤其菲方的無理行為和拒絕外交對話的做法,談到對現場局勢的分析。我尤其強調,中方漁民在潟湖內屬於正常作業,沒有任何武裝,菲律賓武裝公務船須撤出潟湖,從而冷卻事態,防止發生衝突。至於潟湖外的中國公務船,我説:**“菲方違約在先,挑釁在先,中方無法再相信菲律賓,決心保持公務船對黃巖島的警戒,防止將來發生新的挑釁。”**在事實面前,坎貝爾也承認中方是在做出反應,但是希望中國作為大國,不宜反應過度。
美方一再強調無意在中菲之間斡旋,表示中方顯示的態度東盟國家已經明白,應儘快冷卻事態,因為幾天後,2012年6月8日,菲律賓總統阿基諾將要到訪華盛頓,讓中菲衝突成為訪問焦點不符合美方的接待意圖。對美方來説,能在此前解決這個難題至關重要。
坎貝爾接受了我的觀點,即菲律賓公務船撤出潟湖是解決問題的出路,但是他希望中方公務船也能撤出。
我未獲授權,不可能做任何承諾,但是中國公務小艇進入潟湖是為了保護漁民不受菲方武裝公務船的威脅,如果菲方撤出,中方公務船也沒有必要繼續停留在潟湖內。
確實,中方公務船通常都是在潟湖外面執法,鮮有進入潟湖的。坎貝爾告訴我,美方將明確要求菲方“小心處理此事”,同時希望菲方採取行動後,中方也能下令撤出相關船隻。坎貝爾與菲律賓外長羅薩里奧是好朋友,他很快成功説服了菲方撤出潟湖內的船隻。2012年6月3日,我離開美國回國,在去機場的路上接到坎貝爾的電話,他説菲律賓公務船已經撤出潟湖,懇切要求中方也儘快撤出。我回到北京的時候,相關部門已經在評估潟湖內的局勢,確認菲律賓武裝船隻已經撤出潟湖之後,開始調度中方公務小船也離開潟湖。菲律賓外交部公開確認,雙方公務船隻於2012年6月5日全部撤出黃巖島潟湖。
“你操縱了我們”
入夏,南海全面進入休漁期。中國在南海的伏季休漁政策是從1999年開始實施的,因為南海海域的捕撈強度超過了資源再生能力,漁業資源持續衰減,主要經濟魚類大量減少。伏季休漁制度是中國維護海洋漁業可持續發展的一項重要舉措,有利於改善海洋漁業生態環境,保障漁民羣眾長遠經濟利益。
2012年5月1日起,北緯12°以北的南海海域全面進入海洋伏季休漁期,持續到2012年8月16日。休漁期間漁船一律停港、封網。黃巖島事件干擾了中國漁民在這裏的作業,經過一段延期,黃巖島潟湖漁場也進入休漁期,中國漁船相繼離開黃巖島潟湖。
在“黃巖島事件”的高熱階段,出於安全考慮,已經有中國遊客取消旅行預訂,菲律賓媒體還傳出將發生反華示威的消息。2012年5月10日,中國國家旅遊局發出旅遊安全提示,特別提醒遊客,除非必要,近期應暫緩前往菲律賓旅遊。多家旅行社通過為遊客轉換訪問目的地、勸退、全額退款等措施,暫停組織赴菲旅遊。
同時,菲律賓總統阿基諾主動緩解兩國之間的氣氛,於 2012年5月10日任命了兩位中國事務特使,派他們訪問北京,其中一位是華裔人士李永年,另外一位是塞薩爾·薩拉梅亞。他們表示菲方希望翻過這一頁,恢復兩國關係的正常發展。這讓我們有機會向他們全面介紹黃巖島屬於中國的歷史經緯和中方對黃巖島爭端的看法。
雙方秉持實事求是的精神,談話基本保持冷靜和理性,都希望中菲的人文經貿往來不再中斷。我在會見兩位特使時,説明了這次事件在中國公眾中引起的憤怒情緒和對雙方交往帶來的影響,表示中國希望和菲律賓維持友好的雙邊關係。他們的訪問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雙方的緊張氣氛。
然而,菲律賓政府的聲音並不一致。
菲外長羅薩里奧繼續到處渲染,説是中方要求美方對菲律賓施加壓力撤離船隻,而自己伺機佔據了黃巖島。羅薩里奧顯然是為他繼續興風作浪、籌備提請南海仲裁做鋪墊,而他最重要的假設是菲律賓擁有黃巖島,現在被中國佔據了。菲方在黃巖島事件前後炮製出對黃巖島的新“主權依據”,稱“菲律賓自獨立以來就對黃巖島實施了有效佔領和有效管轄”。

耶穌會士維拉德的《菲律賓羣島水道與地理圖》(1734年)將黃巖島描繪為“受西班牙治下的菲律賓控制”,被菲律賓視作反駁中國南海九段線主張的“關鍵證據” 圖自美國國會圖書館
當時我在與坎貝爾的談話中把這些情況説得很清楚。不過他對黃巖島的地理條件和細節瞭解多少是個疑問,從事後的表態看,美方對羅薩里奧關於中方不履行承諾撤船的説法是同情和接受的。坎貝爾曾經當面對我説:“是你成功地操縱了我們。”在這樣的認識的影響之下,中方被描繪成缺乏誠信的一方,在美國和菲律賓,人們普遍認為是中方不履行共同撤走船隻的承諾,伺機佔據了黃巖島。
菲方和美方散佈的這種錯誤的信息和認知是不符合事實的,如果依據這樣的認知進行決策,更是危險。事實是,2012年,面對菲律賓軍艦在黃巖島海域對中國漁船和漁民的威脅、挑釁,中方派出海監和漁政船隻巡航黃巖島海域,保護中方人員和財產安全。“黃巖島事件”之後,菲律賓對黃巖島的野心並未打消,仍然堅持派小型武裝公務船在黃巖島潟湖內威脅中國漁民作業,迫使中方也派出小型公務船進入潟湖,雙方形成對峙,造成衝突風險。我與坎貝爾討論的正是潟湖內的問題,而沒有涉及潟湖外的事情。2012年6月初,菲律賓的小型公務船從潟湖撤出之後,中方的小型公務船也離開了潟湖。
因此,從事件的經緯看,不存在中方“欺騙”的問題。現在,中菲再度回到對話與合作的軌道,重新回顧一下這段經歷是必要的。
國土,寸土不讓
中國與菲律賓兩國友好源遠流長,中國對兩國分歧的處理也一直照顧到菲律賓作為長期友好鄰國、兩國人民感情深厚的現實。2012年菲律賓海軍在黃巖島的挑釁事發突然,但是在整個處置過程中,中方表現出了極大的剋制和善意。
在南海的領土和海洋權益問題上,中國堅持用和平談判的方式解決分歧,而不選擇用軍事手段解決,非不能為,而是出於對周邊環境的愛護和對鄰里關係的照顧。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通過與當事方的直接談判和與東盟國家協商,比較有效地控制住了爭議的擴大與發酵,維持住東亞地區總體和平穩定局面。相較於世界上許多地區發生的衝突和動盪,東亞國家對分歧和矛盾採取冷處理的方式是成功的。
但是,中國立場的重要基礎是保持對固有領土的主權,這是決不能動搖的。任何國家試圖採取新的侵害中國主權和權益的做法,必然會遭到中國的強烈反應和反制,2012年的“黃巖島事件”即是一個值得相關各方警醒的教訓和例證。菲律賓對黃巖島不曾擁有,中國尊重他國主權和領土完整,同時也不會允許丟失一寸國土。菲律賓是中國的近鄰,許多問題不是不可以商量解決,但是一切努力都應該建立在誠實信任的基礎之上。
2016年8月10日至11日,我與菲律賓前總統拉莫斯的香港會面進行得積極和熱烈,與我一同參加這次會面的吳士存先生是中國南海研究院的院長,對南海問題的歷史經緯非常熟悉,他的加入讓我們的討論更加專業。我們坦率地圍繞南海緊張局勢交換了意見,彼此都認真聽取了對方的意見,增進了相互理解。在會議結束時,我們達成了七點共識。在拉莫斯的提議下,雙方向外公佈了共識的內容,這在兩國都受到了歡迎。我們在共識中強調,雙方都深刻地認識到“建立信任對於中國與菲律賓之間長期有益的關係非常重要”。
以下是我與拉莫斯達成的七點共識的內容:(一)鼓勵進行海洋生態保護;(二)避免緊張局勢和促進漁業合作;(三)開展禁毒和反走私合作;(四)打擊犯罪和反腐敗合作;(五)開拓增進旅遊合作的機會;(六)鼓勵便利貿易和投資的措施;(七)鼓勵就共同關心和感興趣的問題進行二軌(智庫)交流。
我們主張兩國“要本着四海同心的精神,推動中菲之間的和平與合作”。我尤其喜歡“四海同心”這個概念,希望兩國關係未來的路能走得更加順利和平坦。
離別之前,拉莫斯鼓勵我寫下“黃巖島事件”的經緯,讓更多人瞭解。他説,**菲律賓很少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了避免我們兩國關係因為誤解而倒退,傾聽中國人的聲音是很重要的。**他表示,如果我能寫出來,他會推薦給菲律賓的刊物登載,應該讓更多的菲律賓人瞭解中方的看法和敍事。這篇長文章就是在香港會面之後寫的,真誠希望這將有助於增進了解和理解,維護南海的和平與安寧。
本文摘自傅瑩新著《看世界2》(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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