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毓堃:婦女節引爆抗議,墨西哥針對女性的暴力何時休?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胡毓堃】
一、婦女節不快樂!墨西哥女性走上街頭示威
2021年3月8日,墨西哥的“國際婦女節”頗為不尋常。
**沒有熱鬧歡樂的慶祝活動,也沒有隆重的紀念儀式,取而代之的是全國多地爆發的抗議浪潮。**藉助紀念婦女節遊行活動的契機,墨西哥女性在街頭髮出了她們對於長期以來該國針對女性的性別暴力及殺害女性這一犯罪行為的聲討和抗議。首都墨西哥城的抗議活動尤為激烈:大量女性抗議民眾突破了防暴警察的盾牌,衝進憲法廣場,直逼聯邦政府所在地——國家宮,通過吶喊、塗鴉、甚至放火焚燒物品等激烈的方式,引起了公眾矚目。
當抗議民眾衝破了墨西哥政府設置的重重屏障時,衝突進一步升級。警方使用盾牌、催淚彈、辣椒噴霧劑、警棍驅散示威人羣,而有抗議者甚至點火焚燒警方的盾牌。據墨西哥城警察部門官員馬塞拉·菲格羅亞表示,因抗議行動而升級的衝突已經造成至少62名警方人員和19名平民受傷。在墨西哥各地的抗議活動中,墨西哥城以其浩大的聲勢、激烈的行動和由此引發的流血衝突引發了全球關注。在這個屬於世界各地婦女的節日,墨西哥全國都瀰漫着着憤怒和不安的情緒。

墨西哥警方與抗議民眾爆發激烈衝突,圖源:Pedro Pardo/AFP
事實上,不少國家都會在國際婦女節出現民間自發的女性遊行活動(據英國《獨立報》報道,今年印度、法國、西班牙、緬甸、巴基斯坦、菲律賓等國均出現成規模的街頭遊行),以呼籲社會公眾關注和保護婦女權利和自由;在墨西哥,近年來在國際婦女節當日舉辦大聲量的街頭抗議活動絕非只有今年這一次,因此墨西哥政府早已做好準備,3月5日便在國家宮外築起了一圈高達3米的圍牆(墨西哥政府稱之為“和平牆”),以防“抗議民眾的衝擊和破壞行為”。
然而,“和平牆”無法阻止今年尤為憤怒的抗議民眾,後者不僅衝破這一圍牆,並通過塗鴉等方式將其譴責為“男性恥辱之牆”,還在圍牆前擺放鮮花、十字架和蠟燭,將這個阻攔抗議的屏障變成了女性受害者的紀念牆和抗議活動的地標。在此情況下,墨西哥總統洛佩斯·奧夫拉多爾無論是用保護地標性建築來解釋築起圍牆的行為,還是對抗議運動“由保守派反對人士一手操縱策劃”的指責,不僅無法緩解抗議者的怨氣,反而如火上澆油般進一步引發了眾多女性抗議者的怒火。


墨西哥抗議民眾在國家宮前的屏障上塗寫、投影抗議標語,將屏障變成了抗議地標,圖源:Mexico News Daily
正如墨西哥蒙特雷的政治分析人士芭芭拉·岡薩雷斯所指出:“對於許多女性主義者來説,看起來政府會介入並將女性問題納入工作日程,但AMLO(洛佩斯總統全名縮寫)不僅敵視這一運動……他始終把這一運動視為有人操縱、缺乏正當性的陰謀。”
顯然,墨西哥女性在這個婦女節“並不快樂”。而引發她們憤怒的根源,則是一個老生常談卻又顯得越發嚴重的問題:針對女性的大規模性別歧視、性別暴力、甚至謀殺。
**相比於其它國家,過去20年來墨西哥女性的安全感無疑是最低的。**早在2010年,聯合國便在其關於針對女性暴力的報告中將墨西哥列為“對女性最暴力的國家之一”:在2002至2006年間,44%的墨西哥女性在其人生中和過去12個月至少遭到一次性暴力,其比例為全球最高。
2017年,墨西哥國家地理統計局的數據更為驚人:三分之二(66.1%)的15歲以上女性均遭遇過不同程度的暴力,其中遭遇性暴力和肢體暴力的女性佔比分別達到41.3%和34%。毫不誇張地説,在墨西哥幾乎沒有任何女性是安全之身。

2002年-2006年,墨西哥女性遭遇性暴力的比例為全球最高,來源:United Nations Statistics Division
**在針對女性的各類暴力中,殺害女性這一現象在墨西哥尤為突出,近年來更可謂“駭人聽聞”。**據國際特赦組織預估,1986年至2009年,墨西哥累計發生了約34000起殺害女性的事件。在疫情之下的2020年,墨西哥官方數據顯示全國至少有939名女性死於性別殺害,而女性活動家瑪利亞·薩爾格羅的統計表明的情況更加糟糕:去年平均每天都有10至11名女性遭到殺害,比2016年的每天6人近乎翻倍。2012年,聯合國人權高級專員辦事處的專題報告指出,墨西哥殺害女性事件數量高居全球第16位,並逐年遞增。
從近30年來以女性殺害頻發的北部邊境城市華雷斯城,再到去年2月同時爆發的兩起引發全民怒火的慘案(遭男友殘忍刺死、剝皮、肢解的英格麗德·埃斯卡米拉,以及遭到綁架、強姦、折磨致死的7歲幼女法蒂瑪·阿爾德里蓋特),**殺害女性在墨西哥早已不是具體案例、個別現象,而是一個令整個國家都無法迴避的社會性問題。**墨西哥女性和各界活動人士長期以來多方奔走、大聲疾呼,希望能引起政府的重視並予以解決。


英格麗德·埃斯卡米拉(上)和法蒂瑪·阿爾德里蓋特的遇害曾在墨西哥掀起了抗議浪潮,圖源:BBC/AFP/Reuters
但顯然墨西哥政府的回應令她們更加失望:根據墨西哥國家公民女性殺害觀察站的統計,2017年上半年墨西哥13個州有800名婦女慘遭殺害,卻只有不到一半的死亡被警方定性為殺害女性並立案調查;同一年墨西哥活動人士娜塔莉亞·雷耶斯的報告指出,只有8%殺害女性案件兇手被繩之以法。近年來洛佩斯總統與女性主義羣體日趨緊張的關係和數次“隔空交鋒”,更是令越來越多的墨西哥女性深感政府只是一味地無視、迴避女性殺害和其它性別暴力問題。
**如此處境之下,也難怪國際婦女節無法令墨西哥女性感到快樂,只會更加刺激她們的情緒。**正如手舉着“今天的抗爭是為了明天不會死去”標語的19歲的女孩瓦尼亞·帕拉西奧斯在街頭對英國《衞報》記者所説:“我們希望他(洛佩斯總統)能像保護這些建築一樣保護我們。”
二、“傷害-抗議”不斷重演,墨西哥何時找到解決之匙?
面對一再上演的針對性別暴力事件,墨西哥政府多次的表態和整治決心似乎並無效果,而國際組織和國際輿論多年來也試圖找到問題的根源所在:這個北美洲國家緣何成為針對女性的暴力乃至犯罪天堂?
不可否認,墨西哥長期以來高發的性別暴力事件,與墨西哥根深蒂固的文化背景息息相關。2006年,墨西哥家庭與人口研究院專門探究了墨西哥的男性沙文主義文化與現代針對女性的暴力現象的相關性。早在中世紀西班牙人征服美洲期間,強調以男性陽剛之氣應對西班牙征服者的文化便油然而生,之後更是發展成為墨西哥國家內在的心理和社會特質:情感上堅不可摧,父權制的絕對統治力,以侵略性或掌控性的方式回應女性。
從最初強調男性對身體的掌控不斷演化,這種異化的男性沙文主義(Machismo)塑造了墨西哥男性的優越感和應得感;而傳統文化中女性則處於從屬地位,缺乏獲取知識和權力的渠道,因此難以參與討論和改變當下的社會規則。更為可怕的是,這種男性沙文主義走向極端化後,把針對女性的暴力視為男性自豪感的體現,以及男性權力的彰顯和維護,成為墨西哥社會所默認的正當化行為。
正如墨西哥州婦女委員會的心理醫生瑪麗索爾·雷耶斯所説:“在我們的社會,暴力是可以接受的。人們被告知,暴力是保持權力的方式……男性沙文主義成為墨西哥男性的支配性典範。”
**另一方面,隨着墨西哥引入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男性佔支配性地位的社會格局也在逐漸發生微妙的變化,反而進一步加劇了性別衝突與暴力。**隨着近年來墨西哥貧困率和失業率的上升,社會不安全感急劇加強,更多婦女開始走進勞動力市場,尋求經濟挑戰的改善,並逃離原有的被支配地位。
職場婦女的數量增加勢必對傳統的男女社會分工(男性在外工作,女性承擔家庭責任)造成衝擊和威脅。在墨西哥家庭與人口研究院研究院梅賽德斯·奧利維拉看來,這種變化影響了男性的自我形象認知,“傷害”了他們的“男性沙文主義”和自我優越感。

自2000年起,墨西哥失業率呈現不穩定上升,來源:World Bank/Macrotrends

過去30年,墨西哥女性就業人口占比顯著增長,來源:World Bank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的爆發導致針對女性的暴力事件在墨西哥又一次攀升。**受疫情影響,不少國家採取了暫停社會經濟活動的長時間封鎖措施,各國民眾被迫禁足在家。在就業壓力、收入減少和無法外出引發的精神壓力多重影響之下,居民心理問題和家庭暴力層出不窮,比疫情之前顯著提升,已然成為聯合國所描述的全球性“影子大流行”。
其中女性受到的傷害尤為明顯:在英國,女性因經濟停滯遭到解僱、無薪停職的幾率更高,需要承擔更多的家務和子女照顧責任,更容易感到焦慮、沮喪、孤獨;而在全球範圍內,家庭成員因為上述壓力更容易引發激烈衝突,而針對女性的家庭暴力越發頻繁。
發達國家尚且如此,疫情極為嚴重、經濟衰退明顯(2020年GDP減少8.5%,為1932年以來最嚴重的縮水,也是連續第二年負增長)的墨西哥更不例外。湯森路透基金會的報告顯示,2020年墨西哥因針對女性暴力的緊急電話呼救超過26萬次,相比於2019年的19.8萬次增加超過30%。
同一年墨西哥政府的官方數據顯示,三分之二的墨西哥女性遭到了不同形式的暴力,遭遇配偶/家庭暴力的女性佔比也高達44%,再創新高。墨西哥內政部長奧爾加·桑切斯·科爾德羅也坦承:“婦女遭受的暴力範圍每天都在增加。”
**總之,墨西哥女性生存如此艱難,不只是文化問題,也是法律問題和經濟問題。**要根除墨西哥女性在社會中的不安全感,政府需要更多誠意和努力,有力地保障女性基本權利,改善經濟民生;立法和司法機構尤其需要切實有為,真正確保承諾的兑現;改變墨西哥社會對於女性的傳統偏見更是任重道遠,遠非一時之功。身處尚在面臨嚴重疫情、經濟還未回覆元氣的墨西哥,女性要想免於恐懼地生活在自己的家園,真正度過快樂的婦女節,依舊“道阻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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