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鋼:為什麼有人不接受美國的衰敗?
【採訪/觀察者網 白紫文】
**觀察者網:**為應對此次新冠疫情,美國推出了史無前例的量化寬鬆政策,程度遠超金融危機時期。您認為,重創世界的金融海嘯並沒有動搖美元國際貨幣地位,這一表象之下湧動着怎樣的暗潮?新冠時期美國再度海量QE,又會造成怎樣的影響?
**白鋼:**簡單地説,今年美國海量地超發貨幣,使得因為新冠疫情而嚴重停擺或半停擺的美國經濟,獲得了某種存續的力量。一方面要承認,這個手段,特別是對於美國以債市和股市為代表的資本市場來説,是高度有效的,並呈現出危機繁榮的態勢,美國的股市一度再創歷史新高。
但我想強調的一點是,這種做法是以透支美元體系在未來的有效性為代價的,這世上絕不存在只獲得其好處而毋須承擔其必要代價的行為。
美元霸權和美國霸權有着緊密的關聯,但又具有各自獨立性的範疇。
霸權國家可以在國家霸權已經喪失的情況下,仍舊在一段時間當中得以維繫其貨幣霸權。英國在失去全球霸權地位之後,至少在上世紀20、30年代,英鎊依舊維持着世界最主要貨幣支付手段的職能。
而某種程度上,美元霸權的地位較此前的任何一種貨幣,其優勢地位都要更強。這決定了:
一方面,美元可以用榨取未來的超額利潤來彌補當下的漏洞,這種優勢是英國霸權哪怕在其全盛的時期都沒能享受的,美國霸權在對於金融的掌控和利用方面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另一方面,也得看到,本來美元作為國幣國際支付體系當中最主要的手段,哪怕在美國霸權事實終結之後仍然可能存續較長時期,而今年以來美國通過不斷超發貨幣來緩解內部壓力的做法,最終會嚴重損害美元作為國際支付體系當中的核心貨幣地位。

美國海量QE捲起的風暴,終將威脅全世界。圖片來源網絡
**觀察者網:**對於中國是否會威脅到美國霸權,西方在憂慮,很多中國人也在質疑。您認為,中國為何會有這種質疑?西方的憂慮與中國的質疑有什麼共同之處?
**白鋼:**共同點大概都在於,他們都不相信中國能夠跳出自16世紀以來霸權迭代的發展路線。
西方的憂慮是在於,他們深刻地知道當自己崛起過程當中,對於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民族都做了一些什麼,因而他們極度恐懼真正掌握了力量之後的東方,會把西方曾經施加給東方國家的那一切,同樣地或者加倍地施加給他們。
而中國內部的一些人,從改革開放初期那種仰視西方的態度當中,形成了特定的思維慣式或者叫“世界想象”,即中國可以接近於作為一個理想型而存在的西方,但是因為西方是“理想”,所以中國也不可能超越西方。
但是經過若干年的發展之後,我們已經可以看到眾多領域當中,中國都已經現實地超越了西方,而伴隨着越來越多的現實,你會發現西方整體哪怕是在意識形態領域當中的主流表述、哪怕是在自己本國當中,也沒有辦法維繫西方對外曾經宣稱的、西方應該提供的那樣的形象。
而在這樣一個歷史性關頭,長期生活在舊的世界認知和世界想象當中、習慣於仰視西方的人們,他們覺得接受不了這樣的發展現實,因而他們總認為,在被他們視作理想的西方的發展路徑和中國的現實發展之間,肯定是有一者錯了,而他們認為錯誤的是現實。
這樣一種認為中國現實發展的路徑錯了的認知,會產生一個很可笑的臆想,也就是所謂“中國崩潰論”,他們想象着中國這種異乎尋常的發展,會以一種崩潰式的形態最終迴歸到他們頭腦中的跟西方模式當中。
有趣的一點是,崩潰論事實上從80年代後期就一直在很多人羣當中傳播,按道理經過了幾十年發展,中國呈現出瞭如此蓬勃向上的發展態勢,崩潰論應該自然而然地被徹底否定了,但是對於思維處於高度僵化的人羣來説,崩潰因為遲遲沒有到來,反而顯得愈發急迫。
前段時間你可以看到,某些人在討論中國發展的時候,在討論到理論和現實的差異時,會認為現實應該遷就和服從於理論,認為由人類的行動、思想所構成的人類演化態勢,應該服從於類似自然規律一樣的理論解釋,因而如果現實發展與他們所認為的理論不相符的時候,那麼錯的一定是現實,而現實最終一定會向特定的理論傾斜和靠近。
我這裏特別想説的,可能涉及到處理人文社會領域的理論與現實差異時的一個原則性態度,那就是不能把人類社會的發展視作純粹自然界的對等物,人類社會包含着如此眾多的人的主觀能動性元素,因而它不可能像自然界一樣,完全服從於特定的自然演化規律。如果一種經濟學的、政治學的、社會學理論長期與社會發展實際不相符,那麼我們應該想的不是這個社會有什麼問題,而是應該去調整這個理論本身。
**觀察者網:**您曾多次批評“修昔底德陷阱”説,認為不足以解釋大國關係,為什麼認為這個理論不靠譜?
**白鋼:**之所以説修昔底德陷阱説不足以解釋大國關係,核心就在於,公元前5世紀、也就是伯羅奔尼撒戰爭發生時期的雅典和斯巴達,不要説對於當時的整體世界,哪怕是對於地中海世界,二者也都不是主導國家。相對於波斯而言,雅典和斯巴達都是比較邊緣的國家。
雖然當時由於希波戰爭的失敗,波斯的影響力有所下降,但波斯依然是地中海世界的主導者。作為希波戰爭當中勝利一方的希臘,呈現出了蓬勃上升的態勢,但是希臘依然是地區當中相對邊緣的存在。
正是在舊體系主導者的影響力出現明顯下降、且地區中有一方力量急劇上升的過程當中,地區當中原有的中等強國之間的矛盾得以凸顯、爆發出來,因而如果説修昔底德陷阱在國際關係理論當中有什麼現實性的話,那麼它恰恰不適於去解釋類似一戰、二戰或當前的中美關係這樣真正的大國博弈關係,它比較好適用的一個對象大概是兩伊戰爭。

1980-1988年伊朗和伊拉克之間發生邊境戰爭 視頻截圖自《那年那兔那些事兒》第三季
當時伴隨着蘇聯力量的下降,使得海灣地區各國的力量平衡發生錯置,然後在該地區當中,相對比較強大的伊朗和伊拉克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矛盾衝突。事實上,在蘇聯解體之後,在東歐以及前蘇聯地區發生的某些地區性衝突,也可以歸到修昔底德陷阱的解釋範圍當中,一個最近的例子就是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之間爆發的衝突。
**觀察者網:**歷經千年的中華文明,能否開拓出一條超越“霸權”邏輯的世界新道路?
**白鋼:**中國的崛起是任何力量都無可阻止的一個事實,許多更年輕的朋友甚至已經不再去説中國的“偉大復興”,他們會説中國“生而偉大”,因而主權國家意義上的中國上升為世界體系當中最重要的國家,這是無可阻擋的大趨勢。
但是上升為世界體系當中最重要的國家,和開闢出一條有別於16世紀以來霸權迭代的道路,還是不同的概念。應該説,我們現在還處在這樣的一個重大歷史進程當中,我們每個人自己的世界認知、世界想象,我們希望迎接一個什麼樣的世界,都會對中國能否夠開闢出一條有別於霸權更迭的人類歷史新道路貢獻相應的歷史意義。
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如果説中國的崛起只是讓中國變成了舊霸權體系當中的新晉繼承者,那麼這還實現不了毛主席曾經説過的“中國應當對於人類有較大的貢獻”這樣的期許,我們相信的是,在成為世界體系當中被壓迫的一方或壓迫別人的一方這種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選擇之外,人類還存在一種更值得追求的可能,我希望中國道路能夠為世界提供這樣一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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