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青松:中俄“鏈式經濟”合作不能過於依賴外部形勢倒逼,多尋求內生動力
【文/萬青松】
當前百年變局疊加世紀疫情進一步暴露出全球“鏈式經濟”(以產業鏈、供應鏈、價值鏈、創新鏈等為重要組成部分)的短板和痛點。全球範圍正圍繞如何重組或打造自主可控、安全高效的“鏈式經濟”展開大討論。
俄羅斯既不屬於全球“鏈式經濟”的最積極參與方和重要的網絡節點國家,也較少受到經濟界和學術界的關注。本文主要探討俄羅斯在全球“鏈式經濟”(尤其是產業鏈、價值鏈)中的地位及其特徵,以及與此相關的俄式“處世之道”,並研究中俄深化合作的潛在空間。
一、俄在全球“鏈式經濟”中的地位及其參與特徵
第一,在產業鏈方面。俄羅斯作為典型的能源原料出口導向型經濟體,屬於融入全球產業鏈的單一型國家。按照國際經驗,成功實現工業現代化和技術升級的國家,均向全球生產中心轉型,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有助於它們走出“中低收入陷阱”。
2000-2015年間,俄羅斯得益於外資和跨國公司的技術與經驗,也進行了產業轉型與升級,主要包括從原料出口轉向粗加工(比較成功的產業升級包括農工聯合體、森林工業綜合體、紡織業)和精加工(比較成功的產業升級有化工、建材等),但並沒有向全球生產中心方向轉型。
第二,在價值鏈方面。雖然俄羅斯在全球價值鏈的參與指數排名處於中游位置,但呈現出不平衡的顯著特徵。根據TiVA的統計數據1,俄羅斯的全球價值鏈參與指數從1995年的5%增加到2013年的52%。其中,2011年俄參與全球價值鏈指數達51.8%,包括價值鏈低端出口比重佔38.1%,高端產品出口比重佔13.7%,這一指標均超過發達國家(48%)和發展中國家(48.6%)的平均值(見下表)。

第三,在附加值方面。雖然俄羅斯在全球價值鏈的參與指數可以與發達國家旗鼓相當,但出口附加值的比重較低,尤其在國內外附加值方面表現得非常不平衡(見下圖)。如2011年俄羅斯出口的國外價值增值的增長幅度僅為13.7%,而國內價值增值的增加幅度為38.1%。而俄羅斯對價值鏈高端產品的貢獻比發達國家(23.8%)和發展中國家(25.5%)的平均值要低一倍。這表明俄參與全球價值鏈屬於低效率國家行列。

來源:Глобальные цепочки добавленной стоимости в новых условиях: риски и возможности для России, 7 июля 2020,
https://www.hse.ru/mirror/pubs/share/382610423.pdf
第四,在參與方式方面。俄羅斯依然是傳統的輸出低附加值的原料與能源模式,而不是進行更加深度的加工,屬於價值鏈低端。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俄參與全球價值鏈的質量。根據WIOD統計數據2,2011年俄對外出口的附加值產品中佔比為62%,其中30%是開採業,17%為有色金屬,15%是石油產品。這一比重還在繼續保持增長態勢。而屬於價值鏈高端的高科技產品與服務等(運輸、電子及配件、機械和裝備)比重呈下降態勢。
到2017年,俄在全球價值鏈中82%的份額,主要由化工、黑色金屬、有色金屬三大產業來提供,而高技術產業對其貢獻非常小。其中,超過70%出口中,高端技術產品的企業面臨的共同困境是對國外的高科技零部件的依賴度較大,尤其是面向消費和市場競爭比較大的高科技產業,比如汽車製造、機械設備、交通運輸、醫療和電腦設備、製藥等。相反,對技術進口依賴較低的產業,出口的都是中低端技術產品,如食品、化工、木材加工、冶金等產業。
二、俄參與全球“鏈式經濟”的“二元選擇”及其未來走向
雖然俄融入以產業鏈和價值鏈為代表的“鏈式經濟”也取得了一定成果,比如2016年7月,歐洲央行發佈的一份研究報告明確將俄羅斯視為全球價值鏈的關鍵參與國,但不得不指出的是,總體而言,俄融入全球“鏈式經濟”是不成功的,迄今為止基本上沒有改變其經濟結構,更不用談融入高端產業鏈、價值鏈等。究其原因,主要受到俄羅斯官方在全球“鏈式經濟”問題上的不同政治抉擇影響。
**1.擁抱全球化的謹慎型“接軌”。**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期是俄融入全球“鏈式經濟”的初始階段,也是最佳時期,恰逢國外對俄直接投資比較活躍的階段(2000-2008年),這與石油價格上漲和俄本國經濟快速增長有密切關係。據統計,2000年俄吸引外資僅佔世界總量的0.4%,到2007年達到2.7%(到2018年則下降為1.3%)。這個時期,俄融入全球產業鏈、價值鏈比較成功的是能源產業。事實也表明,從1995-2018年,俄出口的增長主要依靠擴大具有一定比較優勢的傳統原料與能源產品的出口數量,而這些優勢正好是在20世紀90年代獲得。
其背後的主要決定性因素與俄官方對待全球化的態度及其採取的策略存在密切聯繫。雖然俄官方對待全球化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宣稱參與全球產業鏈、價值鏈能夠促進與世界經濟的相互依賴,俄也要成為世界經濟的有機組成部分;另一方面,也不斷地表達對全球化導致的社會不平等、金融不穩定、跨國經濟犯罪等風險的擔憂,更重要的是擔心弱化主權國家在全球政治與經濟中的作用。不過,這種矛盾立場在政府的謹慎決策中基本上能夠保持相互平衡,且一直持續到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
**2.陣痛之後的防禦型“脱軌”。**2009年的國際經濟危機是俄參與全球“鏈式經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這次危機對俄經濟構成巨大沖擊,經濟下滑幅度達8%,是所有新興經濟體中最重的,也使得俄國內的保護主義情緒上漲。這些巨大的政治與經濟風險促使俄改變應對策略。在2009年發佈的《2030年前能源戰略》中,俄提出保障石油天然氣產業鏈、價值鏈穩定安全的關鍵在於,強化“對能源市場的控制”和“國家在能源政策中的作用”。隨後,俄政府還出台外資限制辦法,在其列出的30多個產業中,只有獲得官方批准之後外資才能進入,這個准入產業名單還在逐年擴大。至此,主張俄融入全球“鏈式經濟”被更多的質疑聲音所取代。
2014年的烏克蘭危機導致俄與西方關係急劇惡化,以及隨後西方對俄大規模製裁,到特朗普執政之後推行的基於“美國優先”的封閉主義、單邊主義,以及通過貿易戰、經濟制裁和科技戰等方式來破壞全球經貿秩序,更是進一步強化了俄官方的消極態度,最終融入全球“鏈式經濟”的對外議程讓位於地緣政治議程。
而不管是俄精英層面,還是社會大眾層面,得出的一個普遍性結論是:俄羅斯實際上是這波超級全球化(1980年代至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的巨大受害國。因此,俄對待全球“鏈式經濟”的態度依然是冷淡,甚至是排斥的。
**3.新的十字路口——“延緩”的重新接軌。**始於2020年初的疫情危機及“鏈式經濟”暴露的缺陷,再次強化俄領導人近幾年堅持的這些對外政治立場,也即更多基於敵對的國際環境、退熱的全球化、地緣政治利益高於經濟合理性、國際衝突多於國際合作、單邊行動效率高於多邊等出發點來看世界及其走向,包括“鏈式經濟”的發展前景。
因此,俄迄今沒有提出與世界重新接軌的新戰略,而是採取一種“延緩”策略,既不急於做出新的明確抉擇,同時也善於利用疫情危機下的各種機遇,提升本國“鏈式經濟”的全球競爭力。
三、中俄“鏈式經濟”合作特徵與拓展路徑
中俄在諸多經濟和科技等產業領域的優勢互補性強,但雙方在“鏈式經濟”(主要涉及產業鏈、供應鏈)等領域的合作與兩國關係水平和潛力存在不少差距。究其原因,既有受到中俄各自對參與全球“鏈式經濟”的不同態度及其具備的不同優勢(俄產業鏈供應鏈是以原料與能源為主的單一型國家,中國則是唯一擁有所有工業門類製造能力和完整產業配套能力的複合型國家)等主客觀差異的影響,也有兩國面臨的同質性問題和挑戰的制約,如產業基礎薄弱、產業基礎能力低以及由此而導致的低端產業過剩、高端產業不足的產業結構失衡比較嚴重等問題。為此,有必要梳理中俄“鏈式經濟”合作現狀,發掘深化合作的新空間。

2019年11月,工作人員在中俄東線天然氣管道北段黑河首站場區巡檢。圖自新華網
**1.當前中俄“鏈式經濟”的合作特徵。**從分佈形態來看,雖然覆蓋領域多樣化,但主要以原料和能源產品為主。目前中俄“鏈式經濟”合作已經涵蓋石油、化工、礦物燃料、林業、農業、電子商務、製造業(電子產品、機械設備及其配件)、有色金屬及其製品、輕紡業(紡織品、鞋)、物流運輸等諸多產業,不過主要涉及能源和礦物燃料、木材、農業等三大領域。這可以從中俄近20年的貿易結構變化中得到印證。
從合作水平來看,中俄“鏈式經濟”合作處於中下游水平,且鏈條式關聯關係並不緊密。能源合作是中俄“鏈式經濟”相對比較密切和成熟的產業領域,但也面臨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包括能源合作的提質升級、能源技術標準互認和對接、科技創新對能源合作的促進和引領、信息技術和能源產業深度融合、能源研發合作。而在林業、農業領域的合作也處於類似的狀況,需要強化合作內涵和水平,尤其考慮到這兩個領域的合作科技含量更低,面臨的挑戰更多。
從合作動能來看,中俄“鏈式經濟”合作的內生動力還顯不夠,更多依靠外部形勢(國際危機)的倒逼,而不是兩國自發深化合作的結果。能源領域的進展得益於兩場國際危機,一場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推動中俄在能源領域進入長期戰略合作新階段;另一場是2013年底開始的烏克蘭危機和西方對俄能源及其融資、技術領域的大規模製裁,推動中俄簽署天然氣“世紀大單”。而近幾年農業領域合作的進展,既有西方對俄的嚴厲制裁,更有近兩年中美貿易摩擦的直接推動以及新冠疫情引發的各國對糧食供應鏈的擔憂。
**2.中俄深化“鏈式經濟”合作的可能路徑。**從近中期而言,中俄面臨的相似任務是提升“鏈式經濟”現代化水平,推動經濟體系優化升級。為此,建議通過“鞏固、增強、提升、暢通”的路徑深化兩國“鏈式經濟”合作。具體而言:
一是鞏固兩國已有“鏈式經濟”的合作成果。不僅涉及合作相對成熟的能源、木材和農業三大領域,還包括正在推進的以軍事、科技合作為代表的創新鏈,以及電子商務、旅遊業、跨境物流等潛力較大的產業領域。
二是增強兩國企業或實體的參與活力。“鏈式經濟”特別強調各企業或實體之間的鏈條式關聯關係。中俄企業和實體是推動“鏈式經濟”合作的主體,有必要堅持企業主體、商業可行原則,加強兩國企業間的協商接洽,找準合作方向,找好合作伙伴,找對合作項目,增強企業的參與動力。
三是提升“鏈式經濟”現代化水平。中俄都面臨“鏈式經濟”現代化水平較低,在全球價值鏈分工中處於中低端的困境,因此有必要着力推進“鏈式經濟”向高附加值延伸,強化兩國產業在全球價值鏈各環節的增值能力,實現在全球價值鏈的地位升級。
2013年經合組織發佈的研究報告特別指出,俄羅斯具備拓展參與全球價值鏈的巨大潛能,包括通過進一步擴大進入世界市場和投資的力度、提升生產效率、採用創新工藝、發展人力資源等路徑,並在金融服務、航空運輸、農業和IT技術等領域具有廣闊前景。中俄可以將上述領域作為提升“鏈式經濟”現代化水平的先行先試領域。
四是暢通中俄之間的經濟循環。從當前中俄經貿合作水平來看,導致兩國經濟存在循環不暢的堵點主要表現為產業結構有待優化、產業供給有待提升,生產和消費、供給和需求之間匹配度有待提高等。因此,基於全球“鏈式經濟”的最新變化(如近期簽署的RCEP,中國提出的“雙循環”戰略,以及“一帶一路”推進與歐亞經濟聯盟的高質量對接合作)和未來趨勢(俄權威機構預測十年後可能出現2.0版全球化),中俄可以通過切實轉變經濟合作模式和打造面向未來的新型基礎設施,着力疏通兩國經濟暢通的賭點,為迎接新一輪全球化做好準備。
註釋:
1.TiVA即經合組織/世貿組織增加值貿易數據庫,專門用於測算參與國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2016年最新版的數據庫收入64個經濟體,涵蓋34種產業。由於TiVA數據發佈的間隔期為5年,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對全球價值鏈變化態勢的及時評估,如無法評估西方制裁後俄羅斯參與產業鏈、價值鏈的變化情況。
2. WIOD即國家間投入產出數據庫,收錄包括俄羅斯在內43國的1995年以來相關數據,涵蓋53個產業部門和56種商品組合;WIOD數據發佈的間隔期是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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