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重振北約:哪個北約?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美國國務卿布林肯歐洲走了一遭後,北約秘書長也改口了,號稱“中國離我們越來越近,必須着手應對”。如果這些人還記得的話,就在去年的特朗普時代,法國總統馬克龍就宣稱北約已經腦死亡。到了拜登時代,卻又要開始重振北約了,真是“城頭變幻大王旗”。
成也北約,敗也北約。北約到底怎麼了?
北約其實是英國發起的。二戰後,英國深切感受到需要與法國建立更加可靠的軍事聯盟以抵禦可能的德國軍事復興和蘇聯入侵。1947年,英法在具有歷史意義的敦刻爾克簽訂了互助與聯盟條約(也稱敦刻爾克條約),這是北約的前身。
1948年,敦刻爾克條約擴大到比利時、荷蘭、盧森堡(合稱低地國家或者Benelux國家),條約更新為布魯塞爾條約,聯盟也改稱西方聯盟(Western Union)或者布魯塞爾條約組織。
1949年4月,美國、加拿大獲得邀請,條約擴大為北大西洋公約,這是北約組織的正式開始。
在初期,北約一直低調,但在朝鮮戰爭爆發後,北約開始打造一體化軍事體系,強調統一指揮、統一行動、在裝備和訓練上對接和互通,從此成員國之間的全面混編作戰能力(interoperability)成為北約的軍事原則,比如英國旅下可以編入加強的荷蘭步兵營、法國炮兵營、美國裝甲營、比利時偵察連並能得到美國空軍的空中火力支援,並且在語言、火力配系、條令上融會貫通。
1951年,北約組建歐洲盟軍最高司令部,這是北約的最高軍事指揮機構,第一任司令是艾森豪威爾,李奇微在離開朝鮮後接任第二任,此後司令一直由美國上將擔任。葡萄牙、意大利、丹麥和冰島也在這時加入北約。
1952年,北約設立秘書長,這是北約的最高政治召集人。同年,希臘和土耳其一起加入北約。1955年,西德被容許重建武裝力量,並加入北約。這直接導致了蘇聯組建華約組織,冷戰態勢完全建立。1962年柏林危機期間,駐歐美軍兵力達到最高峯,達到40萬之眾。
但法國對美國在北約內部大權獨攬不滿,對美英特殊關係凌駕於北約其他成員之上不滿,對美國的歐洲安全承諾不信任,拒絕把法國軍隊置於美國指揮之下,堅持主權獨立和完全自主的核力量。1966年,法國退出北約的一體化軍事架構;歐洲盟軍最高司令部、駐紮在法國的美英駐軍和核力量撤出;戴高樂甚至尋求在戰爭時期與東德單獨和談的權力。不過法國也與北約達成秘密協議,在戰爭期間法軍將加入北約作戰。直到2009年,法國才重回北約一體化軍事架構。
1982年,西班牙加入北約。“蘇東波”之後,前華約和前蘇聯國家紛紛加入北約,這之後都是人們熟悉的後冷戰歷史了。
北約是一個軍事聯盟。除了初期短暫地防止德國重新武裝的階段,共同面臨的蘇聯軍事威脅是北約存在的基礎。歐洲需要拉上美國才可能抵禦蘇聯入侵,美國、英國、法國需要在西德實行前沿防禦才能確保戰火不會燒到自己。西德既是防禦蘇聯入侵的最前線,也是歐洲的經濟發動機,因此前沿防禦也是確保西德忠誠的政治需要。
蘇聯解體後,北約陷入過惶惑和失落,必須給自己“找點事做”才能維持足夠的存在感。這也是西方自信爆表的時代,是“歷史終結”的時代。肢解前南斯拉夫、干涉利比亞和敍利亞內戰就是老歐洲“找點事做”的結果,也是把美國的注意力拉回歐洲的舉措。
9·11之後,美國援引北約集體防禦條款,把北約拉入阿富汗戰爭。這也是北約的第一次遠征作戰。必須説,北約成員對域外遠征作戰是有疑慮的。除了英國和加拿大之外,北約遠征軍在阿富汗也基本上出工不出力,使美國很失望。這是小布什時代單邊主義的重要動力。
在克里米亞危機時代,輪到美國使得老歐洲失望了。在特朗普時代,美國對盟國的自私和實用主義使得馬克龍發出北約已經腦死亡的悲嘆;在拜登時代,布林肯要重振北約,但時代變了。

當地時間2019年12月3日,特朗普在與北約秘書長的會談上炮轟法國總統馬克龍,稱其有關“北約腦死亡”的言論“非常非常惡劣”(觀察者網視頻截圖)
在21世紀,北約面臨兩個新的現實:
1、俄羅斯正在重振,但不足以威脅老北約,而新北約與俄羅斯的緊張是自找的,因此也是可防可控的;
2、中國正在崛起,但與北約毫無軍事交集。
蘇聯被肢解後,俄羅斯大出血,奄奄一息,但普京硬是把空城計唱得有聲有色。在軍事上,今天的俄羅斯還談不上滿血復活,但可圈可點。在車臣時代,俄軍達到最低點,在格魯吉亞和克里米亞事變中,尤其是在東烏克蘭,俄軍(至少是精鋭部隊)的表現則令人刮目相看。
北約東擴極大地壓縮了俄羅斯的緩衝區。如果二戰德軍是從頓巴斯和格魯吉亞發動巴巴羅薩作戰,莫斯科之戰和斯大林格勒之戰就會是完全不同的面貌,蘇聯紅軍怕是要退到烏拉爾山才有可能穩定戰線,衞國戰爭的歷史要徹底重寫。但在現在,俄羅斯的戰區打擊武器可以覆蓋整個歐洲大陸,戰線前推以避免核心區域遭到打擊的好處大大減弱了。
在格魯吉亞、克里米亞、東烏克蘭和敍利亞,俄羅斯的出擊都是戰略守勢中的局部反擊,俄軍沒有威脅到老歐洲,只是俄軍的行動不把北約的威懾放在眼裏,使得北約很不安。北約所謂的俄羅斯威脅和地區緊張局勢基本上都是北約東擴、對俄羅斯步步緊逼的結果,這是“帝國過度擴張綜合症”和“緩衝區的緩衝區”戰略的必然結果。
不爭的現實是:北約對俄羅斯的壓力遠遠大於俄羅斯對北約的壓力。在可預見的將來,俄羅斯不對老北約構成實質性的威脅,作為“緩衝區的緩衝區”的新北約的緊張局勢是完全可防可控的。整體而言,今天的北約缺乏可信的共同軍事威脅,俄羅斯因素不足以成為北約重振的主要動力,英、法、德等主要北約國家缺乏軍備擴張緊迫性充分反映了這一點。
中國則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問題。
中國崛起不可阻擋,這將是決定21世紀世界大勢的決定性因素。中國崛起應了馬克思主義最重要好的基本原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根據不同估計,即使以名義GDP計算,中國經濟超過美國也可能在2030-35年甚至更早實現,此後將穩定地拉開差距。如果中國能持續保持6%的平均增長,而歐美為2%,到2049年人民共和國建立100週年的時候,中國的名義GDP可能超過美國、歐盟、日本和其餘五眼國家之和。當然,未來中國的GDP增速有可能放慢,但2%的持續平均增長對歐美也是高估的。這還沒有算入新冠危機後5萬億美元超級大洪水的幣值影響。
中國的軍費佔GDP比例、軍費佔政府開支比例和人均軍費負擔都顯著低於美國,GDP的含金量更高。軍事建設自主,經濟和軍事現代化的可持續性能力也明顯更強。可能要不了多久,在中國“現代化”這個詞就要淘汰了,但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中國的主流軍事裝備和人員訓練方面正在全面趕上世界先進水平,部分領域已經領先世界。但中國也不應該成為北約重振的主要動力,因為中國的軍事現代化與北約沒有交集。
北約的重點是歐洲防禦。即使在北約的頂峯時代,在美國的指揮系統和後勤支援下,北約遠征軍也只有搭便車到亞太打醬油的能力,域外作戰從來不是北約的重點。在今天,除去美國的話,整個北約統統壓到中國戰場也不夠打的,英國甚至成為五常和核國家裏唯一沒有任何高超音速計劃的。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與中國打一仗不可能成為北約重振的動力。
但北約秘書長斯道滕伯格指出:“中國離我們越來越近,比如投資我們的關鍵基礎設施”,因此,北約不能不着手應對 “我們地區盟友的安全面臨的後果和全球力量對比關係的偏移”這一問題,因為中國是一個“不認同我們價值觀”的崛起中的大國。北約成員國也需要“在包括氣候變化在內的許多問題上與中國接觸”。也就是説,北約重振的動力是政治。
北約固然是在美國領導下的,但北約的主要成員包括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這些老牌列強。儘管如今它們只能懷念曾經叱吒風雲的年代,可Pax Americana(美國治下的世界秩序)是列強時代的延續。如果Pax Sinica(中國治下的世界秩序)成真,那就不是輪流坐莊的問題,而是換局了。
不過,這羣遺老遺少對眼前的落魄也有足夠清醒的認識。在中國問題上,這是留頭還是留髮的問題。可以糾結,但最終沒有選擇。倒不是中國會到歐洲來要他們的頭,而是不搭上中國經濟快車,歐洲的頭就要在寒風裏凍掉了。拜登的“美國回來了”是回到了“美國第一”,只是不像特朗普那麼赤裸無恥就是了,這一點歐洲也明白。連斯道騰伯格都承認,中國對北約成員國的經濟十分重要,而經濟正在嚴厲限制北約成員國的選擇。
北約主要成員國裏,只有英國軍費達到2%的GDP的北約標準,但在新冠疫後的沉重經濟壓力下,連英國軍費也要“量入為出”了。其他國家長期“拖欠”。一方面國內經濟社會壓力沉重,另一方面也有“搭美國便車”的想法。加入北約本來就是要“多受保護少出力”的。
北約東擴後新加入的前沿國家只是老北約的緩衝區,本身是歐洲經援和政治改造的對象,只有接收流出的落後產能的資格,根本談不上像西德作為歐洲經濟發動機那樣的重要性。所以今天的北約前沿防禦與冷戰時代根本不是同一個概念,只是可能用來犧牲以換取時間的地理空間。
這些新北約國家必須要把前蘇聯時代遺留的裝備、訓練、規模都提高到北約標準,才談得上促使老北約國家承擔共同防禦的義務。這樣的雙倍負擔對這些“窮兄弟”是不可承受之重,老北約也因此並不急於把自己的部隊往俄羅斯的虎口裏送,同時以此約束前沿國家不至於為了私利把大家都拖下水。
但即使在力不從心的現在,老牌列強依然“以天下為己任”。在重振軍事北約缺乏現實緊迫性的現在,借美國之手維護已經習慣並有利於自己的世界秩序才是重振政治北約的意義。為此,需要通過象徵性的“南海航行自由”這樣的行動表示對美國的擁護,同時刷一把存在感,畢竟在Pax Americana之前,列強的艦隊就已經在世界的大洋上爭霸和劫掠了。
對於美國來説,重振北約的意義在於僕從軍,最好像大英帝國時代的英聯邦軍隊(如加拿大、印度、澳大利亞、新西蘭)那樣,指哪打哪,還要自帶乾糧。北約國家的軍工體系也要作為美國軍工的延伸,一方面承接美國不想幹或者吃不下的活計,另一方面為美國提供現成的缺門裝備,如貝雷塔92手槍(美軍型號M9)、FN“米尼米”輕機槍(美軍型號M249)、“食人魚”裝甲車(美軍型號“斯崔克”)等。所以美國對重振軍事北約是有很高期望的。
美國對重振政治北約有更高期望,這是因為北約是美國在政治上控制歐洲的主要途徑。歐洲政治是分裂的。歐洲既想要歐洲主權,又擺脱不了對美國的依賴,因此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美國的擺佈。歐盟代表“歐洲人的歐洲”,北約代表“美國人的歐洲”,所以政治北約與歐盟成為歐洲政治中奇特的雙體。
作為政治北約的美國代言人,斯道騰伯格聲稱北約尋求與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亞太國家建立“新型夥伴關係”,以“應對中國崛起的後果”,就不奇怪了。斯道騰伯格沒有直接包括印度,但在未來也包括印度的話一點也不奇怪。不過清談級的夥伴關係只有象徵性意義,北約畢竟是以共同防禦為主題的軍事聯盟,新型夥伴關係的軍事含義才是值得關注的,但這裏有兩道難以邁過的坎:
1、日本、韓國、印度是否有意願、有能力在俄羅斯軍事威脅北約的時候馳援歐洲?
2、美國之外的北約盟國是否有意願、有能力到中國來再組一場八國聯軍?
實際上,在歐洲團結做到之前,都談不上跨越這些坎,但歐洲正在深刻地分裂中。英國脱歐揭示了歐洲的深層裂痕,美國強迫德國退出“北溪2”和破壞中歐投資協議則反映了美歐矛盾。但疫苗戰爭才是把體面和文明的臉面都撕破了。美國自私,老歐洲也自私,這提醒了中歐、東歐的“新歐洲”國家,不管是歐盟還是北約,同甘才有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布林肯號稱美國不會迫使盟國選邊站隊(We won’t force allies into “us-or-them” choice on China),實際上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蓬佩奧已經試過了,小布什的“要麼站在我們這一邊,要麼反對我們”(You are either with us or against us)不直接針對中國,但也是迫使盟國選邊站隊。未來美國還會再試。
美國口口聲聲要建立以規則為基礎的世界秩序(rule based world order),實際上就是法官與盜匪合體的破壞規則的罪魁禍首。歐洲在數字税和政府補貼問題上已經吃夠了苦頭,並不傻。
對於中國來説,可以比照革命戰爭年代的統一戰線做法。美國及五眼國家可比官僚買辦資產階級,是堅決鬥爭的對象;歐洲、日本等可比民族資產階級,屬於可以團結但需要在鬥爭中團結的對象;廣大亞非拉發展中國家才是無產階級,是農村包圍城市的根據地和解放區。在五眼中,可能新西蘭可以暫時除外,希望以後能有更多的除外,畢竟打擊面越小越好,團結面越大越好。
北約的老牌列強感到中國的壓力是正常的,但不是中國的軍事壓力。中國崛起的核心從來不是軍事的,而是經濟的,並且從經濟和民生的高速和可持續發展證明了歐美道路之外的發展道路,根本打破了歐美定義下世界秩序的“雁行模式”,再污名化也掩蓋不了中國才是廣大發展中國家更加有用的參照這一事實。
近百年來歐美喋喋不休地告誡發展中國家要這麼做、那麼做才能脱離貧困,但發展中國家依然是發展中國家。中國不需要多説,榜樣的力量就促使很多國家和人民思考:為什麼中國做到了,而我們沒有做到?
中國經濟已經坐二望一,從不尋求超越哪個國家,只是在超越自己,這個超越永不停步。中國也將在超越的過程中把扶貧從國內做到國外。在這個過程中,老牌列強越來越趕到自己成為歷史進程的旁觀者,不僅難以回過去的扮演上帝的地位,連千歲爺甚至狗頭軍師都要做不成了。這種失落是可以理解的。

在3月26日的外交部例行記者會上,華春瑩回應了拜登不在其任期內讓中國超越美國的聲明。她表示,中國的目標從來不是超越美國,而是不斷超越自我,成為更好的中國(觀察者網視頻截圖)
歐洲對美國的盟國路線也在特朗普到拜登的來回震盪中有了清楚的認識:特朗普對盟國是隻用不養,拜登對盟國是養為了用,最終盟國只是美國的棋子。歐洲想通過重振北約而躍身為棋手,這是想多了。
美國對盟國的三心二意也早有領教。小布什的單邊主義和特朗普的唯美國主義不只是出於傲慢,而是要擺脱盟國利益的牽絆。只是單幹耗盡國運還一事無成,只好回頭再拉上盟國。但美國想通過重振北約而拉上替死的炮灰,也是想多了。
美國要與中國“極限競爭”,歐洲還在躊躇之中,但中國歡迎。美英想抄“一帶一路”的作業,這對發展中國家是好事,但首先要跨過投資、效率和效益的坎。
中國的崛起不在於中國有錢,而在於建設效率和投資效益持之以恆地極大超過歐美發達國家。因為善漁,所以多魚。歐美在國內基礎建設的投資、效率和效益尚且不堪,歐美“盜版一帶一路”要超過中國原版無疑是痴人説夢,最終變成與中國的造血還是放血的競賽。這是政治北約再重振也解決不了的,更是軍事北約無能為力的。
但歷史上的北約代表了Pax Americana和戰後歐洲的巔峯,即使為了改善自我感覺,北約也需要重振。北約正在制定“北約2030”的遠景,這會是重振北約的基礎。但重振北約,重振的是哪個北約?劉伯承説得好:六心不定,輸得一乾二淨。
據説,阿爾茲海默症是不可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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