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民:重返伊核協議?美國在中東越來越小家子氣
【採訪/觀察者網 劉惠】
觀察者網:美國和伊朗都有解決伊核問題的意願,但兩國在協議的歷史遺留問題談判與執行上、國內與國外政治環境方面,面臨諸多分歧,使得伊核問題的解決將會有很多不確定性。美國會如何在伊核問題上進行破局?
劉中民:美國和伊朗的伊核協議問題,從外界來看,拜登政府上台的時候,大家比較期待他在伊核問題上有新的突破。因為拜登來自民主黨,同時也是當年奧巴馬政府的副總統。因此人們認為他在很大程度上會執行奧巴馬的內外政策,拜登會很快同意伊核協議。

伊核協議相關方會議在奧地利維也納舉行。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就像你剛才提到的受制於複雜的歷史因素也好,國內外的因素也好,拜登上台後,實際上是一定程度地向伊朗施加了壓力,包括對敍利亞、伊朗支持的什葉派民兵武裝進行打擊,但另外一方面也叫停了沙特、阿聯酋的軍火銷售,同時,拜登政府對以色列態度也不是特別的積極,拜登政府給以色列打電話還是比較晚。
拜登政府相對於特朗普時期對以色列、沙特的袒護政策而言,可能是有所回擺,但是同時也對伊朗施加了一定的壓力。
從這方面來看,他在採取一種平衡的政策,他對伊朗施壓,也沒有產生很好的效果,等於是他在上台初期,準備平衡美國在中東地區各個國家的關係。
在當前這樣的情況下,美國加快重返伊核協議,我覺得也是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從根本的戰略上來講,美國目前確實不想在中東進行過多的投入,從奧巴馬、到特朗普再到現在的拜登,美國逐步減少在中東的戰略投入,進行戰略收縮乃至撤出中東,避免再次陷入伊拉克戰爭那樣的、對美國來説產生災難性影響的地區戰爭。
美國已經深刻認識到,2008年以來美國深陷金融危機,美國國家實力的衰弱跟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有很大的關係。當年奧巴馬上台,改變對伊朗的政策也是出於這一考慮,避免在中東再次陷入無底洞戰爭,所以就想着在伊朗跟阿拉伯國家之間搞平衡,也因此有了伊核協議,但是招致了以色列和沙特這些盟友的反對。
特朗普上台以後,妖魔化伊朗,拼命塑造伊朗的威脅,給了以色列、沙特很多袒護,並且瘋狂“退羣”,退出伊核協議。
但是即便如此,特朗普仍然是減少了中東地區的投入,在中東採取退出的戰略並沒有發生改變。拜登上台以後,我們看到,尤其是中美的戰略關係的變化,目前美國的戰略中心更多的是想向印太轉移。
尤其是應對中國的崛起,包括把美俄關係作為重中之重,因此在伊核問題上,美國不想進入戰爭狀態,想要用伊核協議來約束伊朗。
在這個過程中,美國需要在如何重返伊核協議與安撫地區盟友之間做均衡,恐怕美國也要對以色列、沙特的安全做出一定的承諾。
總的來講,美國目前的最大的戰略還是應對中國大國崛起,所以説重返伊核協議,是美國的必然選擇,包括最近時間也有些微妙,正好是不久前,王毅外長出訪中東六國,和伊朗簽署了《全面合作計劃》。
在合作計劃簽了不久之後,就有了4月6號的維也納會議,我覺得跟美國目前在印太和中東地區的戰略格局有很大關係。
觀察者網: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伊朗現在手裏有哪些牌可以跟美國打,拜登政府和魯哈尼政府會如何進行博弈?
**劉中民:**目前美國跟伊朗博弈的核心問題,我想還是圍繞制裁解除的問題。
按照伊朗的要求,美國要無條件回到2018年前美國退出伊核協議的狀態去,也就是2018年5月,特朗普宣佈退出伊核協議,對伊朗採取了一系列的制裁,這些制裁和長臂管轄都要按照伊朗的要求無條件解除,包括伊朗外交部表示,伊朗不接受美國讓步一點,伊朗讓步一點,伊朗要求美國必須要首先回到2015年美國退出伊核協議的狀態去。從道義上來説,伊朗的要求是合理的。
伊朗針對美國退出伊核協議,也採取了很多反制措施,包括舉行軍事演習、生產丰度為20%的濃縮鈾等等,最核心的還是伊朗逐步突破了2015年伊核協議的限制,加大了濃縮鈾的開發活動,無論是鈾濃縮開發的丰度,根據伊核協議的限制是3.67%,目前伊朗濃縮鈾的開發已經達到20%,20%到90%在技術上是很好解決的,到90%就等於接近製造核武器的門檻,所以説美國最為擔心的是這一點。

伊朗總統魯哈尼講話。圖片來源:央視新聞
對伊核協議下一步來説,我是比較悲觀的,因為對伊朗方面來説,伊朗絕地求生,挺過了千難萬險,從2003年伊核危機產生,尤其是在內賈德時期承受美國巨大的壓力和制裁,到2015年好不容易簽署伊核協議,又好景不長,美國退出,伊朗經濟在這個過程中確實受到了嚴重的影響。
伊朗該經受的也都經受了,如果在這個時候退縮的話,不僅等於在伊核協議的博弈上是失分的,而且魯哈尼面臨的是緊隨其後的6月份的國內選舉,伊朗讓步的空間是不大的。
擺在拜登面前的也是同樣的問題,現在美國國內的壓力還是其次,以色列和沙特還相對沉默,但以色列在談判的時候就炸了伊朗的船,等於是向美國發出了比較強烈的信號,下一步伊核問題的走向真的不好説。
我覺得很有可能是以美國方面妥協的可能更大一點,伊朗不想讓美國捏在手裏,所以説協議的核心還是誰先邁出第一步。
觀察者網:國際輿論也都比較支持伊朗,要求美國儘快重返伊核協議。關於伊核協議的條款談判,拜登政府也想補上伊核協議的“三大漏洞”,分別是逼迫伊朗放棄導彈項目、取消落日條款、停止對地區事務的干涉,這三點在2015年伊核協議中沒有提及,拜登團隊或許更偏向於談“改約”或“重籤”。
劉中民:“三大漏洞”確實也是雙方爭論比較大的問題,包括特朗普當時退出伊核協議,包括以色列、沙特等對伊核協議的不滿。實際上,2015年伊核協議也是奧巴馬太想把伊核協議作為他的外交政績和“遺產”,所以在這些問題上,奧巴馬政府妥協是比較大的。
伊核協議確實沒有限制伊朗的導彈問題,同時伊朗將來有一天還可以突破協議,來進行核開發活動等等。協議在這些方面確實有漏洞,美國盟友説的這些漏洞並不是沒有道理。
但從伊朗方面來説,不可能現在來接受這些補充條款。伊朗認為大家先回到2015年籤的協議那裏去,包括中國的主張也是這樣,如果把2015年得到聯合國確認的伊核協議推翻的話,那麼共識更難達成了。
現在,中國一直主張在伊核協議外,再搭建安全對話的平台,解決沙特、以色列等國家關心的問題。所以説我覺得伊核問題,是一個涉及伊朗的核能力給地區安全帶來的影響的問題。
這個問題本身已經夠複雜,但是更加複雜的是背後美國跟伊朗之間深刻的不信任,沙特、以色列對伊朗的不信任,伊核協議僅僅是整個複雜中東地區安全問題的一部分,現在以色列、沙特抓住伊朗導彈問題不放,更多地也是出於安全上的不信任。
反過來説伊朗也難以放棄,它也對美國及其地區盟友不信任,因為美國也想基於伊朗伊斯蘭神權的意識形態分歧,一有機會就想顛覆伊朗政權。
伊核問題存在多個層次的矛盾,一個是美國跟伊朗之間的矛盾,美國把伊朗無論從意識形態到現實層面,都把它視為一個威脅,甚至當年把它列入邪惡軸心,特朗普把伊朗伊斯蘭革命衞隊定性為恐怖組織,甚至是美國也多次支持伊朗國內的反對派,比如2009年伊朗大選的時候,美國也想推波助瀾。
觀察者網:這也談到了第二個問題,美國現在談到伊核問題時,表示説要談判涉伊的安全問題,歐洲多國也表示伊核談判可以升級,在“三大漏洞”問題上,歐盟立場也正在向美國靠攏,如何看待美國針對伊朗而不是伊核?如何看待美國和歐洲針對伊朗的立體制裁?
**劉中民:**美國想按照當年奧巴馬的想法,通過伊核協議解除對伊朗的制裁,也就是説它也是想軟化伊朗,把伊朗逐步融入到美國主導的國際體系當中來。
後來,隨着地區局勢的發展,尤其是阿拉伯之春帶來的深刻影響,在21世紀美國打的兩場戰爭裏面,也就是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實際上是美國自己把約束伊朗的兩個敵人打掉了,阿富汗塔利班政權是敵視伊朗的,薩達姆政權也是跟伊朗對抗的,戰爭後,伊朗崛起的大門就打開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巴列維王朝依附於美國,無論經濟、軍事、文化等於是伊朗控制在美國手裏,這也成了後面霍梅尼發動伊斯蘭革命的重要的外交層面的原因,
伊朗革命以後,伊朗跟美國之間發生的敵對的事件就太多了。簡單來説,自伊朗伊斯蘭革命以來,伊朗跟美國之間留下的種種對抗仇恨,所建立的深刻的不信任,伊核協議達成留下的無論是導彈問題也好,還是説以色列、沙特不滿也好,都是很重要的問題。
特朗普時期就想重新談伊核協議,現在拜登也有這樣一個想法,但從伊朗方面來説,伊核協議不可能推倒重來。樂觀一點講,伊朗就算答應談,恐怕也不會是在伊核協議的框架內談。
所以問題的核心還是美伊雙方的矛盾,伊朗跟西方的矛盾。伊朗跟歐洲也發生過太多的伊斯蘭革命以來的不愉快,包括伊朗跟英國之間的拉什迪事件等等,給雙方留下仇恨和對抗的記憶。
歐洲有它的兩面性,一方面在伊核問題上,客觀地講,歐洲在推動伊核談判的過程中,發揮了一定的作用,包括此次會談由歐盟牽頭;另外一方面,基於美歐關係,歐盟又受到來自美國的壓力,雙方在價值觀念上有共識,尤其是今年歐洲也出現像美國方面靠攏的趨勢,伊朗方面也看得比較清楚。
自從伊朗伊斯蘭革命以來,它所處的國際環境一直是非常惡劣的,尤其是這40年,可以説長期處於跟西方對抗,再加上核開發受到西方制裁,伊朗的發展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原本伊朗經濟發展的潛力,無論是在中東的體量,還是歷史上留下的基礎,包括伊朗國民的素質都是不錯的。
但在2003年危機以後,伊朗受到西方的打壓,核問題出來以後,受到不斷加碼的制裁,伊朗國內的經濟發展陷入了一定的困境。

伊朗總統稱伊核協議重啓進程翻開新篇章。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魯哈尼在2013年上台,跟美國的奧巴馬總統找到了共識,為伊朗的經濟社會發展和融入國際社會看到了一線希望。但在特朗普上台後局面又變了,到現在拜登又有所轉換,伊朗想抓住這樣一個機會。
另外,在這方面我想魯哈尼也是比較急的,因為有伊朗國內6月份大選,涉及到伊朗國內保守派、温和派的權力鬥爭。那麼,這個窗口期將越來越短。
在很大程度上,美伊關係的跌宕起伏往往是由於,雙方改善關係的勢頭會被對方的國內政治所改變。比如2015年簽了伊核協議,在2017年特朗普上台,這就改變了伊核協議的走向。伊朗方面也面臨着魯哈尼政府把協議談下來,如果伊朗國內保守派6月份執政的話,伊核協議可能會受到很大影響。
上個世紀末新世紀初,伊朗也曾經跟美國改善關係,但2005年內賈德上來以後,等於是伊朗相對保守化了,所以説美伊關係如何跳出這樣一個怪圈,6月份的伊朗國內選舉是一個關鍵節點。
對伊朗來説,經濟發展的困境,在國際環境中處於孤立的處境,確實迫切需要改變。
從美國方面來説,美國的世界霸主的地位不斷受到衝擊。尤其是近10多年來,一步一步加深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的負面影響。
美國對中東的主導能力在不斷地下降,在整個中東問題上,我們對美國也越來越難以琢磨,美國現在缺乏一個特別清晰宏大的中東戰略,美國在中東變得越來越小家子氣,越來越沒有格局。
“攏不住朋友,鎮不住敵人”是美國在包括伊核協議在內的、中東一系列問題上所處的尷尬的局面。比如在敍利亞危機上不敢打仗,在伊朗核問題上不敢打仗,這已經讓俄羅斯和伊朗看得比較清楚,甚至是土耳其、沙特、以色列這些地區盟友都敢跟美國耍性子。
觀察者網:伊核會談之際,伊朗貨船被炸。11日, 伊朗稱核設施遭“恐怖主義”襲擊,美防長出訪以色列討論伊核問題,伊朗與以色列的對峙加劇緊張局勢,在伊核協議談判中,伊朗和美國面臨來自以色列等中東國家的哪些壓力?
**劉中民:**以色列對伊朗採取這樣的行為是毫不奇怪的。
實際上以色列跟伊朗,歷史上並沒有你死我活的仇恨。公元前,猶太人被巴比倫囚禁的時候,波斯人解放了他們。波斯帝國統治時期對猶太人也比較寬容,包括今天伊朗也仍然有猶太會堂的存在。
它倆並沒有直接的歷史上的戰爭和仇恨,如今怎麼成了針尖對麥芒的關係?這還是伊朗伊斯蘭革命以來,伊朗輸出革命影響了阿拉伯伊斯蘭世界,阿拉伯世界跟以色列的矛盾不斷累加。
以色列受美國袒護,伊斯蘭革命反對美國,必然也反對以色列,中東地區還有巴以衝突,伊朗堅定支持巴勒斯坦,那麼伊朗就把反對以色列作為政權合法性的一個重要的依據,甚至是內賈德説要把以色列從地圖上抹去。
革命以來,雙方的意識形態,現實矛盾和分歧也越來越多。以色列刺殺伊朗核科學家也好,炸燬伊朗基礎設施也好,儘管沒有明説,但國際上多都猜到以色列的身上。
在敍利亞危機裏,伊朗的力量又到了敍利亞,到了以色列的家門口,以色列也經常摧毀伊朗在敍利亞的種種力量,比如伊朗支持的黎巴嫩真主黨等等,雙方的矛盾、對抗越來越多。
回到伊核協議,由於伊朗強烈反對以色列,甚至於揚言把以色列從地圖上抹去,這樣一種情況下,伊核協議不能對伊朗發展導彈進行限制,就使得以色列認為伊朗的導彈就是對以色列的安全造成威脅。
所以,以色列反對伊核協議的談判,要求把導彈等條款都加入,所以它現在的行為實際上在給美國難堪,給美國施加壓力。
另外,以色列現在也有一些具體的問題,以色列國內剛大選完,但是政府還沒有組成。內塔尼亞胡還抱着一線希望,儘管這次大選不好看,但他想要靠伊核協議來爭取以色列國內的民意。
觀察者網:近年,伊朗為首的什葉派勢力已經深入中東地區,影響到了以色列。同時以色列做為事實上的擁核國家,也在維護自己“中東小霸王”的地位。
劉中民:可以説以色列的核能力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它在核不擴散體系裏面是一個另類,也是事實上的擁核,這確實是促使伊朗搞核開發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甚至前些年阿拉伯國家既受以色列的影響,又受伊朗的影響,沙特、阿聯酋等國家都在建設核電站,很多阿拉伯國家都在蠢蠢欲動。
從以色列到伊朗再到阿拉伯國家,核擴散的風險是存在的,如果伊朗邁出那一步的話,等於是打破了以色列在中東唯一一個擁核國家的地位。
尤其現在來看,以色列跟阿拉伯國家關係反倒在不斷地緩和。今年年初,以色列跟四個阿拉伯國家和解建交,但以色列和伊朗矛盾好像是越來越緊,以色列無論是自身跟伊朗的矛盾,還是説自身的核優勢和壟斷的地位,都使得其加大了和伊朗的衝突。
伊核問題,不僅是中東內部矛盾的外在表現,更多地還是美國與伊朗、伊朗與以色列、沙特等地區國家之間的矛盾對抗,背後諸多盤根錯節的矛盾使得伊核問題解決起來非常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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