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燕菁:平台經濟的制度演進——一個平台經濟的分析框架

趙燕菁在觀學院線下活動
趙燕菁:
很高興能和大家有一個交流,今天我的題目:平台經濟的制度演進——一個平台經濟的分析框架。給大家説實話,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因為這個問題是剛剛出現的,不光是在中國,在全世界都是剛出現的,我也沒有答案。但我想,給出一個答案之前,其實更重要的是我們分析的框架,任何答案都是一個分析框架的邏輯結果,所以我們不是要直接去找到那個答案,我們先找到一個分析的框架。今天我重點想講我是怎麼分析、怎麼理解的。
首先我們先定義一下,什麼是平台經濟?大家説來説去,其實這個概念有時候都不統一。概念不統一,大家爭的不是一個東西,效率就非常低,所以我從城市規劃的角度,給出一個定義。
平台經濟的一個特點在於它是一種公共產品,因為公共產品在經濟學裏是一個非常狹窄的、有準確定義的概念。市場並不都是一堆普通的公司的堆積,我們的市場可以分成兩類,一類公司叫平台公司,另一類叫社會公司,這兩類公司共同組成了一個叫“市場”的東西。
平台公司,最簡單的例子就是政府。另外的就是浮在這上面,我們大家所看到的、通常定義的社會公司,比如説廠商就是社會公司,你到工商局註冊一個公司,那就是社會公司。還有比如像家庭,結婚後夫妻兩人就是廣義的公司。這就是我對公司的一個定義。
那平台公司和社會公司的差別是什麼?平台公司在幹什麼,為什麼需要這麼一個公司?
平台公司是一個經濟體裏面,大家都需要的東西。在一個城市裏,A公司需要B公司的一個產品,B公司需要C公司的一個產品,然後C公司又需要A公司的產品,但是這三個公司可能都需要一個共同的產品,比如每個公司都要修路,每個公司都需要電,然後每個公司都需要用到機場、港口、碼頭,如果這些基礎設施需要每一個廠商自己去提供,成本就會非常的高,甚至乾脆不可能,所以這個時候就要有一個人來提供。
家庭也是如此,比如説每個家庭都需要教育,每個家庭都需要醫院,如果每個家庭都要去養一個學校,成本也會無比地高,如果每一個家庭自己都要僱一個醫生,他們可能乾脆就僱不起,所以這些實際上是公共產品,需要有這麼一個獨特的平台公司來提供。這就是我給平台公司的一個定義。
有了平台公司以後的好處是什麼?如果有了平台公司,它的固定成本會顯著地下降。在傳統經濟學定義中,公共產品不具備排他性特點。比如你看電視,是十個人看還是一百萬人看也不影響,公共產品就是一點也沒增加,一點也沒減少。還有一個就是消費的非競爭性,你的消費和別人的消費互相不衝突,不是説這一碗飯我吃了,你就吃不了,而是説咱們倆一起走這條路,你走我也走,相互不影響,這是公共產品。
傳統理論認為這種產品不能靠市場定價,它們沒有競爭性,那怎麼提供?因為這時候市場就失靈了,需要專門找一個叫政府的去幹這個事,由它來提供。
而所謂的市場經濟,就是政府要乾的事儘量少,好的市場經濟就是政府最好別幹,全部讓私人去幹。道路、機場、火車站也私人修,這就是傳統經濟學的定義,也是其中真正的理想狀態。也就是説,是沒有平台的,全都是社會、市場這些東西,所以這是兩個概念的差別。在傳統經濟學裏面,平台是不應該存在的,如果它存在了就要給它拆了,因為它不符合傳統規則,平台具有天生的壟斷性。
按照我們定義的平台和市場,實際上並不存在西方經濟學中你死我活、政府幹了私人就幹不了的關係,宣揚政府要儘量少幹,私人要多幹,並不存在這種關係。實際上現實中,平台經濟和市場的關係有點像道路和汽車的關係。
現在我們的私人企業就相當於很多汽車,而道路的改進,是這個市場改進的前提。美國有一個經濟學家專門研究過這個事情,傳統上理解的政府開支、投入的增加,一定會帶來市場的下降,這是經濟學的一個假設,因為政府擠出了市場,把市場的那些需求,和一些投資機會搶走了。
他統計了美國,經過多年分析之後,正好相反,結論是政府投資多的時候,也是私人經濟發展最繁榮的時候,不存在此消彼長的過程,所以這就是我們對公共產品理論的一個挑戰。在傳統的經濟學裏去解釋平台,它壓根就是一個不應該存在的東西,是應該被消滅的東西。
但我們現在重新解釋一下就可以發現,平台經濟是幹什麼的?就是因為平台統一提供所有的市場主體,包括廠商的、家庭的、市場活動中的每一個商業行為中的重資產部分,所以對別的部門來説這部分就可以變成輕資產。比如國家提供的公共服務——國防,讓每家每户去提供,誰提供得了?這絕對是非常重的資產,根本不可能私人提供。港口、碼頭、機場、學校、醫院,如果有人提供了以後,我們所有人都可以把這部分變成輕資產。
這就是為什麼大家一定要進入城市化,因為在農村很多公共服務是提供不了的,一定要進到城市裏,然後大家可以一起修一條路,一起修一個水廠、修管網,這樣的話每一個廠商、每一個家庭的平均成本就會下來。
所以有時候雖然城市有很多問題,大家還是一定要進去,就是因為公共服務只有在城市才能被提供。我們現在發現,從經濟發展一開始,就存在着這麼一個平台,這個公共服務就是把稱作重資產東西,進行統一提供。這個提供的部門我們就叫它政府,就是所有的企業裏面其中的一類企業,給它起名叫“政府”。這個“政府”可能是公家的,也可能是私人的。大家可以集體組織一個防衞系統,也可以由一個人來提供然後其他人交税。這一開始就是一個政府來提供大家所需要的公共服務。
為什麼經濟學裏不能兼容公共服務?因為公共服務有一個特點,就是規模越大成本越低,因為它是重資產。在經濟學中,生產函數包括兩個部分,一個叫固定成本,當你開一個工廠的時候,開始之前你得先買設備、投資技術、找廠房、買土地,這些東西一次性就要準備好,不能説我一邊買土地,一邊買設備,這不行,這就是固定成本。

固定成本與可變成本
建成以後,每生產一個產品所需要的成本,叫可變成本。比如説你生產一個產品需要五個工人,你要生產兩個產品時候就需要十個工人,那工資是連續增長的,包括利息、折舊等,都是可變成本。規模越大,可變成本就越多。
我們現在的平台起的是什麼作用?就是把重資產,也就是固投的部分,由一個廠商給統一干了,這個廠商是政府也好、私人也好,總而言之有這麼一種特殊的企業來專門給大家提供重資產,所以我們就管它叫平台公司。這是因為它為所有的公司降低了固定成本,由它來提供,所以這個公司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就是它的資產無比的重。
大家看到現在所謂這些重資產,沒一個能和政府相比的,因為所有人的道路都由政府一個來修了,所有的機場、港口都是它來修了,軍隊由它來養,而這些投資全都是非常重的資產,這是它的一個特點。只要是重資產,就有非常顯著的規模經濟,因為投入是一樣的,但是它的收益有很大區別。比如説一個軍隊,投入這個軍隊是一百個億,保護一個人它是一百個億,保護十四億人它也是一百個億。
這就是剛才講的公共產品不排它性,有非常顯著的規模經濟,這是平台經濟的一個特點,只要它變成一個平台,它的本能就是不斷地擴大,所以大家可以看到所有的政府都在不斷地擴大自己的邊界,沒有一個政府説咱們把邊界弄小一點。這是它的本能,所有企業只要是進入一個平台期,它一定在規模上擴張,因為規模一擴張,它的平均成本就降下來了,這就是平台經濟的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
因為平台經濟固定成本非常高,如果你認定它是一個平台經濟,壟斷就是它的本能,就是它的性質。你如果給它拆分了,它就起不到平台經濟的作用。傳統經濟學裏面是反對壟斷的,但是在平台不一樣,平台一定是需要壟斷的,所以只要是個有競爭力的平台,就一定要不斷兼併,所以大家經常看這些平台公司到處兼併,這是它的本能。
所以在平台經濟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因為平台公共產品都是重資產,而重資產對規模特別敏感,比一般的輕資產要更敏感,所以平台經濟必須壟斷,壟斷就是效率的源泉,就在於它規模大。哪怕我們其他的方面差一點,只要規模夠大,就能把成本殺得更低。
中國以前各種技術等方面都不如人家,但是我們創造了非常強大、有競爭力的經濟,就是因為大。如果我們現在的説阿里巴巴放到台灣去,它就不行,雖然都是中國人,全説中文,但它就不行,為什麼?沒規模。
所以外國並不擔心我們中國的某一個企業,擔心的是我們中國的規模,這規模可以支持一個非常大的平台,使所有在上面運行的企業,即使其他的技術差一點,也可以把成本降得很低,這就是我們平台經濟的一個特點。
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只要我們認為它是一個平台經濟,那麼任何的拆分都是在降低這個平台企業的效率。如果平台企業的效率降低,所有依附在平台上面的企業的效益全部降低,這就跟打仗一樣,你的陣地不如別人,你單個戰士再能打也打不過人家。平台經濟決定了所有企業相互之間競爭的一個依託,所以這就是為什麼如果它是平台,我們就不能拆分。
我們的競爭對手現在覺得中國太大了,希望中國分成七塊八塊才好,如果中國這麼大早晚有一天會威脅到他們,沒有別的原因,假設我們的生產效率和技術是一模一樣的,我們僅靠規模就給它壓垮了,所以這就是平台經濟為什麼一定要大。
千萬不要以傳統經濟學視角來看,以為平台壟斷了,我們就要給它拆分,認為應該讓它們充分競爭,比如電廠、電網、通訊等。它們都具有平台的特性,但是大家看我們中國的電網是統一的,除了南方電網很小的一塊以外,基本上全都是國網。我們來對比是中國的國網更有競爭力,還是美國的電網更有競爭力?

德州暴風雪造成水管破裂,人們靠瓶裝水度日(圖源:REUTERS)
德克薩斯這一次大斷電是什麼原因?為什麼全美國沒斷電,就德克薩斯斷電?因為它是一個孤立的電網。看上去它好像充分競爭了,但最後後果就是所有的人成本全部提高了,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危機的時候它提供的成本就要翻好幾倍。所以規模經濟下,是不是要把我們這些平台都拆了,就問大家我們中國是分成好幾大塊好呢,還是大家合在一起好?實際上道理是一樣的,它本質都是平台。
平台和社會企業的關係是什麼?打個比方來説,平台企業是什麼,平台企業就像下棋的棋盤,上面的棋子就是社會企業。棋子無數都行,但是平台必須有一個。你不能拆分這個平台,把這個棋盤拆成兩個,這樣這些棋子就沒法下了。但是棋子不能壟斷,棋子和棋手,就要自由選擇,充分競爭,但是棋盤就要壟斷,最好把所有的都歸一個棋盤才好,所以這就是它的不同。
實際上大家理解平台企業和社會企業,一定要放在兩個維度裏面考慮,兩者規則不一定相同,適合這個的規則不一定適合另一個,或者正好相反。兩者一個需要競爭一個不能競爭,所以有的時候是正好相反。平台和社會企業,我做了一個簡單的區分,就是社會企業要向右,越充分競爭越好,要自由,少管它。如果棋子在上面走的時候,棋盤老幹涉它,它肯定不願意,一定要充分的自由,要有充分的選擇。
但是它之所以能夠充分的選擇,是因為它必須是輕資產,如果它是重資產就沒選擇的自由,所以政府幹得越多,即平台幹得越多,上面社會企業才能越充分越自由,所以社會企業要私有化,要反壟斷,要自由。如果給它變成集體,比如所有的工廠變成集體企業,然後全部歸國有,那它就沒效率。
但是反過來如果它是平台,平台必須是壟斷的,必須全民所有。因為平台壟斷了,棋子沒法和你討論,那對不起,這個平台不能隨便亂變,棋子要想改變得棋盤説了算。棋子在平台上面玩,要是三天兩頭地改變規則,怎麼玩?
平台一定要民主,説自由是在市場經濟社會,是市場經濟裏邊的社會企業要自由,平台企業必須民主,你自己説了不算,我們大家説了算。平台企業也一定是重資產,因為重資產把規則全部統一,全承擔在一個主體身上,社會企業才能自由移動。
但這難在什麼地方,難就難在其實你非常難區分什麼是平台企業,什麼是社會企業,所以我們實際上要真正去研究的,是怎麼區分這兩種企業,然後我們再回答它的所有制是什麼。兩種企業的所有制怎麼過渡,比如説這個社會企業應該是私有制,但如果這個社會企業變成了一個平台以後,怎麼把它變成公有制,這個變的過程,實際上是非常困難的。
由於現實中缺少能夠把平台和社會企業區分開來的制度,所以最後政策制定人要不就全都搞成平台,連私人企業也全都搞成平台。或者就是全都變成自有,平台不要,因為它只有兩種選擇,所以大家只能選擇説要計劃還是市場,或者是要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或者是要自由還是要民主,好像都是兩個對立的。
其實這在一個維度下面是對的,可能在另一個維度下面是錯的。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怎麼區分這個維度,它屬於哪一維呢?這是我後面所要講的,就是我們的難處。我們的制度按照剛才的組合,就變成了四個象限、四種組合。一種是平台公司,就相當於我們這棋盤,它是公有的,私人説了不算,大家説了算。還有一種是社會公司,相當於棋子。

四個象限、四種組合
形成了一組組合,就形成了一個變遷的路徑,一種路徑就是從最原始的全是國有、公有的企業,從原始的共產主義社會,過渡到所謂的計劃社會主義。計劃社會主義是指這個國家是公有的,連企業都是公有的。另外一個就過渡到全是私有的,國家也是私有的,社會上企業也是私有的。
實際上在市場資本主義制度下面,如果你擁有了平台那可了不得了,就是另一個階級了,所以它不斷地會降維去幹涉你的市場。計劃經濟很沒效率,大家知道計劃經濟是國家計劃,我們老百姓也得聽你的計劃,最後就沒效率。所以最後的制度演進方向是什麼?就是我們國家改革開放,從計劃社會主義,變到第四象限。
從第一象限變成第四象限,指的是平台還是公有的,但是我們不斷地把這些國有的企業、集體私有化。比如説我們的土地承包,就是把原來的集體土地變成私人承包;比如説財政分權,就是把所有的地方政府,現在我們都讓它們變成一個個公司了,它們之間可以互相競爭,原來它們都在國家的一個大平台下面。比如説國企改革,原來都是國有的,現在你們在市場上活,活不下來國家也不管了。所以在中國就變成了,平台是公有的,但子公司就是這棋子,逐漸地變成私有了,這就是中國的制度改革路徑。
那麼回過頭來講美國,是不是就不需要改革了呢?實際上按照我們制度變遷的路徑,美國的平台公司如果是私有的話,也一定會帶來它的後果。這個是美國的路徑,實際上美國需要的是民主。它的那些平台公司,不能由這些平台的所有者自己説了算,因為平台是全社會所有的。
我們中國已經改革了,我們平台公司是國有的,我們把底下的社會公司全部私有,但是美國社會公司是私有的,而平台公司也是私有的,所以美國是和我們相比,現在就看誰先能達到效率最高的目標。
經濟學上是可以解釋的。鄧小平有句話就是“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這句話就是剛才我們講的,計劃經濟不等於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於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經濟和市場都是手段。

我覺得鄧小平這句話,實際上已經把我們今天的討論説得很清楚了。因為計劃是在這個維度裏面,市場是在另一個維度裏面,大家合起來才叫一個市場,不是説把計劃消滅了,或者把市場消滅了,就叫經濟,而是説計劃和市場兩個共同組成了一個經濟。這就是為什麼不能消滅計劃,計劃是不可能消滅的。只有你有平台,你才能降低成本,就必須有計劃。
下面我講一下為什麼現在這麼難。平台都應該是公有的,但企業不是公有的。企業、家庭這些永遠都得是私有的。可是現在我們政策上説得很容易,實際上非常難。難就難在平台企業和社會企業是共生的,很難區分出來。所以我們制定政策的時候要不就犧牲這個,要不就犧牲那個,因為我們沒辦法區分,這是我們難的地方。
一開始,所有的都是私有企業,只不過其中一個企業慢慢做大了,變成了平台企業。一開始發源的時候就給它搞成公有的話,它就沒有了,這企業就根本不會生成平台。它一定是從私有的變成平台,這個特點就決定了它既有平台的特性,又有社會的特性。
所以,現在我們的問題是,既然是演化過來的,那在演化的哪一個階段給它公有化呢?這是不知道的。另外,你要是覺得它應該公有化了,是怎麼公有化呀?是沒收,還是給他們關起來?人家沒犯錯,也沒犯法,是吧?
所以,我們現在説壟斷也好,反壟斷也好,本質上是在判斷是不是平台公司,是的話要給它歸到另一個維度裏了。實際上,我們任何的反壟斷,都是在做這麼一個判斷。
該不該拆微軟?如果我們覺得微軟這個平台太大了,那對不起,微軟就要收回國有,或者至少是由公眾説了算。不能你們這幾個人説,今天支持這個軟件,明天不支持那個。就像一個汽車企業,它如果既修路,也生產汽車,那別的生產汽車的人就沒法活了,你把別人的路堵死了。
如果我們認為微軟還是一個社會公司,那就要把它拆分了。它不是平台,就沒資格佔有這麼高的比例。要想生產windows,就不能提供office,這兩個要分開。否則的話,你生產windows,也生產office,那WPS怎麼活呀?你想專門提供道路,就不要去生產汽車了。
就是説,我們要在這個階段作一個判斷,判斷完了以後才知道是該反壟斷還是不該反。平台也有難處。剛才我講了,第一個難處就是所有的平台一開始都是私有的,後來越來越大。一開始就可能像劉邦那樣只是個亭長,管一個小地方,慢慢擴張了領土。但是,企業變成平台了就不能私有。而且,平台發展是漸進的,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變得最大。
比如説,你是一個開發商,提供道路這個公共產品。這小區的道路是開發商建的,當然是私有的,別人的車不能開進去。但是這小區的開發商越來越大,10平方公里、20平方公里,到50平方公里、100平方公里的時候,就是平台了,所有的道路、管線施政都你説了算。那我們大家還怎麼競爭?所以就要拆分。
另外,平台本身還有問題。平台都提供公共服務,可還是分層的。比如説,地方政府是一個平台,提供公共服務,但是還要和另一個地方政府競爭。中國政府是一個平台,還要和美國在競爭;亞馬遜是一個平台,還得和阿里巴巴競爭。只要平台一遇到競爭,它的本能就會去垂直、降維打擊對手。所以它不純粹是一個平台。
在世界更大尺度上,再大的平台還是一個社會公司,這一點也是區分的一個難處。平台在內部也是分層的,分層之間是競爭的。比如上海和北京之間有競爭,甚至上海這個區和那個區之間也有競爭。這就是難處。我們該不該拆?怎麼拆?拆到什麼程度?用什麼方法拆?這是我們要討論的問題。
我們可以借鑑一下政府是怎麼被拆的。歷史上的政府全是私人企業,幹着幹着就沒了,因為幹到一定程度以後階級就固化,接着就腐敗,提供公共服務的質量就下降,然後有另一個提供公共服務更好的人把它推翻,就有了改朝換代。
到了近代以後,有這麼一個特點,就是兩個國家,兩個平台之間在競爭的時候都是重資產。剛才講過了,誰的資產越重,上面的企業資產就越輕,越能夠自由競爭。所以每一個政府不斷要擴張自己提供的重資產。但是重資產提供到一定程度以後,就不能靠積累來完成提供的公共服務,錢不夠了,這個時候都要靠債務。
比如説,國家之間發生戰爭,他們提供軍事這個公共服務的成本會越來越高。打到最後,看的是誰能借錢。法國和英國“百年戰爭”的時候,法國的財政能力比英國強,法國的税收高,英國的税收比較低,但是英國人為什麼最後勝出了?因為資本的能力強。它能融資,利息是法國的一半,結果打到最後,法國人沒錢了,就繳槍了。所以,最後看誰的資本能力強,那資本能力強是取決於什麼?
為什麼英國“光榮革命”了?就是天天在橫徵暴斂,最後老百姓要推翻它,並和國王達成一個交易,説以後税你徵,但是怎麼用要和議會來商量。這個時候,私有的國家就被公有化了,一旦公有化了以後,國家的信用會大幅度地提高。

英國光榮革命:英軍一槍不發做坐視國王被外國人驅逐(資料圖)
大家知道,以前一個國家的信用是建立在國王的基礎上。如果這是一個特別有能力的君主,他還活得特別長,融資成本才能降下來。國家的信用、融資的時間長度完全取決於國王。這個時候,有一個國家變成抽象的,這政府無論換多少屆,國王換多少代,都能夠還錢,那你就借吧,這就是英國。所以英國就能夠把利率降得非常低,依靠它的融資能力打遍天下無敵手。大家一想,那不行,我們國家也得變成這種重資產才能和英國拼,所以也要改革。
改革的方法有幾種。我們看看美國是什麼?平台還是私有的,但是誰説了也不能算,咱們給它拆了。其實美國“三權分立”的本質就是不能讓“國王”一個人説了算。你想隨便改平台,隨便給我們橫徵暴斂,那不行,我們説了算。但實際上最後誰説了算?是資本説了算。
資本當時最怕的就是被這國王三天兩頭掠奪。一旦資本控制了這個國家以後,就敢給它借錢了。因為它是資本控制的,一定能還錢。所以美國政府從建國以來就從來沒違約過,債務翻到天上去了它也不會違約。為什麼?它就是那幫借它錢的人建起來的,怎麼會給自己違約?所以它有信用。
英國是通過一系列的“股份制改革”,從一開始的《大憲章》先限制國王的權利,然後“光榮革命”,向議會轉移權力。“股份化”經過了大概好幾百年,今天把“股份”分一點,明天稀釋一點,後天再稀釋一點,稀釋到了今天。英國國王的股份已經在英國的公共產品裏了,基本上説了不算,影響很小。
法國一點都不客氣,大革命裏抓了一把貴族,然後殺了,東西都歸我了。你人都沒了,還要東西幹嘛?
我覺得,我們的公司改革其實也就這幾條路。第一種是拆分,不能一家説了算。
第二種就是“光榮革命”。如果你想上市,先交出多少股份,然後我們不斷地稀釋,跟英國的國王一樣。其實憲政改革都是這樣,先是貴族去稀釋國王的權力,老百姓成為直接納税人以後,又開始再去稀釋貴族的權力。
所以大家看,從國王到英國的上院,再到英國的下院,權力一直在轉換。就是説這個“大股東”一直在換。
還有一種,你不是不交嗎?你還要反抗嗎?俄羅斯那些寡頭我們可以學習一下。普京就沒客氣,説你要敢反抗就這就下場。這媒體不能是你的,你説了算還是國家説了算?這就是後果。
所以,我覺得我們其實可以從私有政府變成公有政府的演化路徑裏面窺測到,現在的這些平台今後有可能是什麼下場。亞馬遜以後怎麼改?Facebook怎麼改?現在它們居然能夠把總統的賬號都封了。
但是,只要你這個平台是被少數人控制的,這就又回到我們原來的那個瓶頸,就是説,我覺得美國是一個平台,我們不把美國拆成幾十個州,但是美國你們那幾個人説了算合適嗎?美聯儲實際是一個私人的企業,不是公家的。美國老百姓、美國總統都是管不了美聯儲的。再看,美國這軍隊一天到晚打仗,那是為美國老百姓打仗嗎?天天去中東搶油、去保護以色列,那是美國的利益嗎?全都是資本家的利益。
還有,蘋果、Facebook、谷歌這些東西,有一個算一個,哪個是公眾説了算的?哪一個不是想封了你,就封了你的?它們都是私人企業。再來看看媒體,你能和CNN辯論嗎?特朗普都辯論不了,對不對?
它一旦變成私人企業以後,它就有本能。所以假設美國是一個平台公司,歸那麼幾個人管,問題就來了,它可以降維打擊你。
大家看看美國是怎麼打我們中國的。原來特朗普和我們是正面競爭,説我也是一個國家,中國也是國家,就在拳擊台上把你打趴下。其實我們挺喜歡特朗普的,咱倆就硬幹。
現在,拜登説我是一個平台國家,哪能和你們在一起鬥?所以是降維打擊。你看現在,美國一出手,先從貨幣結算開始。你要不老實,貨幣沒有了。你再不老實,現在靠棉花來打擊。BCI換了一個美國的主席,美國人立刻就把它拿來當作打中國的工具。然後亞馬遜這些平台開始把和中國有關的東西下架。憑什麼呀?它就跟法官一樣,説把新疆的棉花全下架。
實際上,我們老想着咬咬牙忍一忍,有一天我們GDP超過美國了就可以揚眉吐氣了。沒用,因為我們在兩個維度,我們在這個維度裏當老大都沒用,只要平台是美國説了算,咱們就沒戲,咱們不是一平台國家。
所以回過頭來講,我們中國僅有的一些平台,千萬別被它收拾了,那是我們的寶貝。真正和美國打是平台和平台打,不是企業和企業打,美國怎麼不宰了它的那些平台企業?
我最後講講平台的制度意義。我們處罰螞蟻金服、騰訊的世界含義是什麼?我們一定要把它們放在一個大的框架裏來理解。我覺得,現在的一個主要危險是美國墮落了。美國以前是挺好的一個國家,因為它就是一個平台,維護市場秩序,但是現在美國人也鬧心。因為中國的崛起,使我們成為另一個平台的可能性出現了。原來只有一個棋盤,現在旁邊有人另外也擺一個棋盤。原來這棋子沒得選,只好跟它,現在有選擇了。
所以,我覺得,美國人的本能是讓它自己變成了一個棋子,因此特朗普把這羣、那羣的全退了。為什麼?他不負那些責任了,不再提供公共產品了,在把自己變成一個普通企業。
那現在需要的是什麼?我個人覺得,無論是美國人、法國人還是中國人提供公共產品都無所謂,只要提供就行,我們大家在上面運行輕資產就行。問題是,美國的重資產,或者説美國的平台公司全攥在私人手裏了,我們説了不算。你今天想欺負這個就欺負這個,想關了那個就關了那個。等於説它本來是在另一個維度,現在卻參加這個維度的比賽了。本來是足球運動員在踢,現在俱樂部的老總也下來踢了,你們誰敢贏他?現在的棋盤要參與棋子的遊戲,這棋子就絕對沒勝算。
那我們現在回到世界的歷史來看,私人來提供公共服務是有的,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必須要“光榮革命”。英國當年就是國王説了算,然後開始讓渡公共權力,最後英國打遍全球無敵手,成為給全世界的霸主。

所以,全球化的歸宿是什麼?就是要把那些剛才我舉的平台國有化、公有化。要讓所有平台上面的玩家能夠控制住它,能夠能夠駕馭它。否則的話你沒有辦法和這個平台進行競爭。因此,我想全球需要一個憲政改革。
現在的世界誰説了算?美聯儲、華爾街等所有的大資本,現在連一個管棉花的NGO最後都能查出美國的資本來,這些人控制着聯邦調查局、CIA。美國的政府、法院實際上都是他們的一部分,你怎麼跟他玩啊?
英國為什麼當時出現憲政革命?不是國王願意,是他玩不下去了。因為你只要玩全球公共服務,就必須是重資產,是重資產就必須負債。你要負債不下去,有一個比你更能負債的人出來了,你就出局了。不是他願意,他最後欠了一屁股債,只好把權力讓出去,要不就把他的股份或者產權讓出去。
這就是全球的憲政革命。在我看來,債務和貧富分化在美國是不能克服的。因為只要美國的平台是私人所有,窮人和富人就永遠不可能合在一起。最後的結果就一定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這是美國的宿命。現在是不是已經事到臨頭了?
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人來解決這個問題,現在誰能解決?中國的意義在於什麼?如果我們這一次能夠給全世界做一個示範:我們的平台是一個由社會説了算的,你們不用害怕。Facebook是華爾街那幫人説了算,但我們把平台貢獻出來,讓它是公共的。我們一定要把它變成這麼一個公司,由全世界人民説了算的時候,大家才願意在它上面去做生意。
所以,我最後的結論是什麼呢?平台經濟的演進方向就是要讓棋盤歸棋盤,就是説你該玩棋盤的人就不要下場和我們比賽,然後棋子歸棋子,不要老惦記着也去玩一把棋盤,咱們大家各歸各的。
好,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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