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思:阿富汗——地緣之事歸帝國,文明之事歸部落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子思】
拜登宣佈將在今年9月11日之前,全面撤出2500名駐阿美軍。他説,“(入侵阿富汗)從來不是一個應該延續幾代人的事業,我們遭到了攻擊,我們曾帶着明確的目標開戰,這些目標已經實現了。是時候結束永無止境的戰爭。” 與拜登的聲明同步,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宣佈,會同步撤出約7000名北約聯軍士兵。
這個撤軍決定和中國有關,拜登説,“我們必須追蹤和瓦解‘9·11’以來,遠遠超出阿富汗的恐怖主義網絡和行動。我們必須支撐美國的競爭力,以面對日益增強的、來自中國的激烈競爭。”
初看起來,這有一點不合邏輯。因為阿富汗正是中國的陸地鄰國之一,而且又恰好與中國新疆這個西方戰略家們眼中的“軟肋”接壤,同時還是中國“一帶一路”整體佈局的重要樞紐之一,基於與中國“激烈競爭”的考慮,本應牢牢佔住這個“橋頭堡”才對,為什麼反倒要撤出呢?而且是在苦苦經營了20年,花費了超過2萬億美元的金錢,付出了傷亡合計2萬美國人的代價之後?而且是在沒有取得顯著的軍事勝利甚至連現實的威脅都尚未清除的情況下?
是的,正如拜登所言,到他這裏前後四任美國總統都説過要撤軍,他不能再把這個決定傳給第五位了。
那麼,阿富汗對於美國來説到底意味着什麼?入侵決定也勃焉,撤軍宣佈也忽焉,背後到底有沒有明確的戰略思考?

拜登宣佈撤離阿富汗,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地緣之事
美軍入侵阿富汗,是在小布什總統期間。關於布什家族與阿富汗,有三個流傳的故事:
1991年,白宮官員曾向當時的老布什總統報告喀布爾附近又出現了新的衝突,而老布什的反應是非常驚訝,“阿富汗還在打仗?”他問到。因為在他頭腦中,阿富汗不過就是美蘇地緣政治大博弈的一個前沿地區,既然蘇聯撤出了,國家也面臨解體了,阿富汗的衝突也應該結束了。
他並不把阿富汗當作一個有其自身歷史進程的國家,也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時期的阿富汗正是美國此後幾十年在該地區面臨的一系列大麻煩的開始。蘇阿戰爭的後期,流亡到巴基斯坦、伊朗等地的阿富汗人已有數百萬人,這些難民們居住在邊境地區的難民營裏,食物和水由聯合國提供,四分之三的難民年紀不滿15歲,被貧苦、卑微、絕望、仇恨緊緊包圍着,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宗教學校。宗教學校由右翼伊斯蘭神職人員建立,推廣追求“純淨的伊斯蘭”的瓦哈比教義。整整一代人將在這種極端環境中成長起來,其政治勢力代表,就是日後震驚世界的塔利班。
9年後的2000年,克林頓任期即將結束,小布什競選總統,提到阿富汗議題時,小布什依然與其父一樣,頭腦中沒有什麼概念。被問到對塔利班的看法,布什還以為塔利班是個搖滾樂隊。他的外交政策專家賴斯也對塔利班不屑一顧,甚至完全搞反了情況,錯將其稱為伊朗的走卒。當時的小布什團隊正陶醉在新保守主義新的全球視野中,想要在一切地區推行美式價值觀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為私人資本縱橫世界開闢道路,所以不想對個別威脅大驚小怪。“我厭倦了打蒼蠅。”布什總統對賴斯説。
這一次當然又是大錯特錯了,“9.11”事件之後,美國步大英帝國和前蘇聯的後塵,派兵入侵了阿富汗。而這時的阿富汗早已是各路“聖戰”武裝軍閥們的天下,曾經代表了這個國家全部現代化努力的喀布爾已經幾乎被炮火夷為平地。從此以後,美國就被一步步拖進了這個深不見底的泥潭,無論是表面上的軍事勝利,還是以“馬歇爾計劃”為模板的“阿富汗戰後重建”,實際上都未能取得任何實質性的成功。當然不可能成功。小布什滿心以為阿富汗的“馬歇爾計劃”也能讓美國一舉兩得,既幫助了阿富汗恢復元氣,又讓自己通過投資回報大發橫財,可以説,這個錯誤並不比當年蘇聯想要將阿富汗徹底改造成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社會這個錯誤來得小。
連續的錯誤,最終結果就是這個美國歷史上歷時最久、但今天卻“當着敵人的面撤退”了的戰爭。
結局其實從一開始就註定了,都是因為阿富汗僅僅作為一個地理概念進入到了帝國思維中,然後就被當作一個地緣政治的要害之地試圖進行佔領和征服而導致的錯誤。當年的大英帝國和當年的蘇聯,無不是犯下同一個錯誤。19世紀中葉大英帝國與俄羅斯在這一地區的Great Game(大博弈),以及20世紀中後期蘇聯與美國在這一地區的“冷戰”,實際上共享了同一個地緣政治信條——誰控制了中亞這個“中央歐亞地區”,誰就控制了歐亞大陸這個“世界島”;誰控制了“世界島”,誰就控制了世界。而無論是英國人哈爾福德·麥金德的“樞紐地帶”威脅論,還是荷蘭裔美國人尼古拉斯·斯皮克曼的“邊緣地帶”威脅論,必須控制阿富汗這一點,都被當作了不言自明的道理。
在這樣的帝國思維當中,頭等重要的,是讓軍隊駐紮在阿富汗地區,至於阿富汗這個國家本國的利益如何、阿富汗人民的訴求是什麼,都是次要的問題。英國當年與阿富汗的三次戰爭,即使給當地帶去了西方化和現代化,推動了阿富汗的國家建構進程,甚至刺激了該國將自己打造成為一個地區強國的雄心,但是最終結果仍然是摧毀了這個國家。
19世紀英屬印度總督寇松勳爵有言:“阿富汗就是一杯亞洲的雞尾酒,它的戰略地理位置決定了帝國、地區性大國和眾多鄰國都要來攪和一把。”
塔利班“駐聯合國大使”哈希米則一針見血:“由於我們地處亞洲的咽喉要地,所以我們承受着苦難,18世紀如此,19世紀如此,現在依舊如此。我們沒有攻擊英國人,也未曾攻擊俄國人,但他們都侵略了阿富汗,給我們帶來了災難。”
今天拜登總統公開承認“阿富汗所面臨的挑戰沒有軍事解決方案”,實際上,100年前被迫與阿富汗簽訂和約並承認阿富汗獨立的英國,和1989年在未鞏固戰果、未顧及臉面、未保留後手的匆忙之中就將軍隊全部撤出阿富汗的蘇聯,也都是這麼承認的。
最初為了垂涎欲滴的地緣利益乘興而來,最後丟了軍隊、丟了金錢、丟了臉面敗興而去,近200年裏3個稱霸世界的大帝國,竟然無一不是如此。
那麼,在這個面積只有西藏的一半、人口只相當於一個重慶市的多山貧瘠地區,到底是什麼東西強大到可以讓近現代世界上最強大軍事力量也被迫承認在這裏“沒有軍事解決方案”呢?
文明之事
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量,牢牢地盤踞在阿富汗廣闊的鄉村地區。前蘇聯在撤軍前最後幾年採取了將部分鄉村變成無人區的殘酷政策,意圖斷絕游擊隊的後方依靠,大規模的“地毯式轟炸”導致猶如古老童話般的“鄉村共和國”傳統社會徹底崩潰,但即使這樣,這股力量也沒有被打垮。它的更為兇猛頑強的變身甚至從遍佈世界各地的難民羣體當中誕生了出來。
但同樣也可以肯定,這股力量與人們通常所理解的民族主義或愛國主義搭不上什麼關係,唯一合適的概念是“部落主義”,因為真正的組織力量來自於個人對部落的忠誠和對部落首領的服從。
阿富汗從未真正成為過一個民族國家。雖然早在英國人入侵之前,阿富汗就誕生過一位帝國首領艾哈邁德·沙阿(Ahmad Shah),將該地區包括白沙瓦在內的五大城市統一了起來,此人今天被很多阿富汗人尊為“國父”;而且在19世紀中期出現了一位大力推進現代化的國王希爾·阿里(Sher Ali),讓這個國家有了第一個郵政系統、第一份報紙、第一支常備軍和第一批兵工廠,甚至有了議會的雛形。但不幸的是,這個國家的現代化進程總是會被外部帝國的地緣政治行動所打斷。

艾哈邁德·沙阿畫像
可憐的希爾·阿里國王最後日子是個國破家亡的悲劇,他一邊收到了英國迪斯累利政府通過利頓勳爵發給他的威脅信函“在俄國軍隊到來之前,我們會向你的國家投入一支軍隊”,一邊卻在喀布爾城裏見到了徑自渡過阿姆河不請自來並聲稱是來“交朋友”的俄國“外交代表團”,就在他手足無措之際,有了足夠藉口的英國人已派出了數萬人的軍隊,和俄國人一樣也不請自來了。
帝國的入侵引起了普遍的反抗,即使傀儡國王向入侵者妥協簽訂和約,人民仍然自行反抗。但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是,西方入侵在世界各地重複過無數次的“刺激-反應”模式,在阿富汗卻從來沒有讓全體人民通過這種模式而團結起來。恰恰相反,針對外部入侵進行的武裝抵抗總是以部落為單位各自為戰、分散實施。不僅在各主要民族之間,包括塔吉克人、烏茲別克人、土庫曼人、俾路支人、努里斯坦人、布拉灰人、哈扎拉人和艾馬克人等,少有團結一致、共同對外的時候,即使在占人口多數的普什圖人內部也是分裂大於團結。普什圖社會有個古諺説:“我和我的兄弟聯手對抗我的堂兄弟,我和我的堂兄弟聯手對抗陌生人。當沒有外人時,我對付我的兄弟。”在這種歷史文化傳統中,部落是在共同抗敵時能夠形成的最大的可以勉強維持內部團結的組織。
然而另一方面,與人們通常以為的情況也恰好相反,正是這種部落化的武裝反抗,給外國入侵者造成了比團結一致的全國抗戰更大的麻煩。蘇軍入侵時期,有多達80多個抵抗組織在巴基斯坦白沙瓦展開活動,代表了阿富汗境內多達幾百個甚至數千個部落化武裝團體。這些抵抗組織大小不同、主張各異,最大的共同之處是“捍衞伊斯蘭”這面大旗,於是有了“穆賈希丁”這個統稱。面對遍佈全境、神出鬼沒、分不清誰是戰士誰是平民的“穆賈希丁”武裝團體,蘇軍的每一次出擊都只是很小的戰鬥,只解決很小的一部分問題,從來不會有大的戰役,更不會有“全殲”、“徹底清除”這種軍事效果。
美國入侵之後的阿富汗情況更甚,長達幾十年連續不斷的戰爭已經讓整個國家成了“所有人反對所有人”的叢林社會。蘇聯佔領時期,美國為了讓阿富汗成為套在蘇聯脖子上的絞索,採取了扶持“聖戰”武裝、大量提供先進武器的政策,使得這個國家在蘇軍撤離後成了一個軍火堆積場,未開封的“毒刺”導彈就有上千枚,機關槍全國人民平均每人一挺。長期成為世界最大武器輸入國之一,結果是阿富汗軍閥混戰的殘酷血腥程度也與日俱增,恢復和平、重建經濟的前景遙不可及。
於是就形成了這樣一個奇特的現象,從民族國家建構的角度看,阿富汗這個國家不僅沒有一個連續的國家建構進程,相反卻越來越向前現代社會後退,甚至退到了文明早期的蠻荒狀態。一位西方學者曾評價阿富汗人是世界上最野蠻、最原始的民族,他斷言“阿富汗人就像狼蛛,他們會吃掉幼崽”。毫無疑問,在一個人人都像“狼蛛”的社會是無法建立起現代民族國家的。
但是,從反抗帝國入侵和異族統治這個角度看,阿富汗這個國家卻創造了一個又一個以小博大、以弱勝強的奇蹟。近200年來,世界上幾個最強大的國家在阿富汗先後嘗試過最強大的“軍事解決方案”,但統統遭遇失敗。而導致其失敗的力量,恰恰不是團結一致的共同抗戰,而是一種內戰猛於抗戰的部落化分散游擊戰。

第一次英阿戰爭,圖片來源:wiki
自殺式的殺敵,自殺式的自保,結果卻成功了。可以説,在確保生存的意義上,阿富汗人民作為一個整體的集體生存策略和生存能力,堪稱世界第一。
不能不承認,這也是文明的一種體現,一種最初級的體現。人類文明自古以來,從一成不變、生生滅滅的原始狀態中脱穎而出,首要問題不是別的,就是生存問題。只有那些在野蠻人浪潮一般的入侵中和在大自然的一次次毀滅中成功生存下來的社會,才有文明發展可言,否則就是文明夭折、重回野蠻。
阿富汗人一次次面對世界上最強大國家最強大的軍事打擊,他們並不是在面對文明,而是在面對野蠻,一種必欲置整個國家於死地的最大的野蠻。阿富汗總人口不到3000萬,流亡到外國的難民一度多達600萬,每5個人裏就有一個成為背井離鄉的難民,而沒有離開的家鄉的人也是在無休無止的戰火中苟活的難民。但全國人民皆為難民這個現實,歸根結底,並不是他們的錯。
依靠着最原始的、最無奈的當然也是最野蠻的部落化、極端化武裝鬥爭,這3000萬阿富汗人以難民的形式生存下來了,而且正在迎來再一次將世界最強大國家徹底趕出家園的最後勝利。
當然,塔利班的野蠻行徑是不能被接受的,但塔利班又是從野蠻的外國入侵中生存下來的成功策略的結果。無法判斷對錯,只能説,這是人類文明本身的悖論。
這意味着什麼?
最後回到文章開頭提到的問題,阿富汗這樣一個兩極對立的現實——地緣之事歸帝國,文明之事歸部落,對於美國和中國分別意味着什麼呢?
對於美國,它當下的撤軍決定,毫無疑問地意味着在這20年裏它第3次以帝國身份佔領並控制這個地緣要衝地區的企圖也同樣失敗了。200年來的歷史經驗昭然若揭,美國的撤出也就意味着,在可預見的未來,任何類似的企圖都不會有成功的可能性。
但是問題還有另一面,在蘇聯佔領阿富汗的9年期間,美國恰恰是作為蘇聯入侵這一帝國企圖的反面將手插入到了當地部落文明當中,通過不斷增加的援助凝聚起了阿富汗傳統的部落化抵抗運動。這也就意味着,圍繞阿富汗政治的外部帝國和本地部落這兩極,美國都曾經扮演過重要角色,也都獲得了重要的經驗教訓。那麼,這就預示了未來的一個可能性:當另一個非美國的大國第4次企圖以帝國身份控制這一地區時,美國會很輕易地重複歷史,作為抵抗運動的外部支持者而介入進來。
如此來看美國的這次撤軍,也就另有了一層含義:美國並不是要完全撤出,它只是要讓自己換個角色,更好地保持存在並操控該地區。
再説中國。首先阿富汗是中國的鄰國,又是與新疆這一特殊地區毗鄰的國家。無論是反恐、遏制“雙泛”極端思潮、打擊“三股勢力”、維護新疆的和平穩定,還是建設“一帶一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阿富汗都是一個繞不開的國家。
2013年中阿發表了《中阿關於深化戰略合作伙伴關係的聯合聲明》,並簽署了《中阿引渡條約》和《中阿經濟技術合作協定》等合作文件。2017年首次中阿巴三方外長對話,2018年三方共同簽署了《合作打擊恐怖主義諒解備忘錄》並共同發表聯合聲明。
這些都是在正常的國與國關係基礎上發展的雙邊關係,其前提是,雙邊關係的雙方都是正常的主權國家,既不涉及凌駕於阿富汗國家主權之上的帝國勢力,也不涉及分割了阿富汗國家主權很大部分的部落勢力。因此,這些以官方文件的形式確定的關係,對於中國與阿富汗實質性關係的發展只能起到一些很有限的作用。
但是這裏有一個對於中國相對有利的因素,即中國可以將阿富汗問題置於中國-阿富汗-巴基斯坦三方關係框架中進行處理。中國與巴基斯坦的國與國關係是一個久經考驗、非常鞏固的關係,而巴基斯坦與阿富汗之間又有着部落社會層面上歷史形成的千絲萬縷的關係,這就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中阿雙邊官方關係過於薄弱的不足。
2014年,中方公開闡述了對阿政策目標,“希望看到一個團結、穩定、發展、友善的阿富汗,願為幫助阿實現順利過渡、推進和解發揮建設性作用。” 雖然從目前形勢來看,其中包含的關鍵詞——團結、穩定、發展、友善、順利過渡、和解,無一不是距離現實極其遙遠的渺茫前景,但只要將中國-阿富汗-巴基斯坦三邊關係穩定住並處理好,也並非不能逐步地朝向這個目標穩步推進。
從這個角度再看美國撤軍這一行動,可以認為,由於該行動造成了整個地區戰略形勢的重大改變,對中國在該地區各種目標的實現也會造成重大影響,一些方面也許有利,另一些方面也許更加不利。
但畢竟這是一個重大的歷史轉折點,無論轉向何方,致力於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偉大事業的中國,都必須要無畏地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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