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咖跨國對談:未來30年,中國互聯網路向何方?
1994年4月20日,中國通過一條64K的國際專線全功能接入國際互聯網,到今年,已是27年整。在這27年中,互聯網逐漸成為影響中國社會發展的重要基礎設施之一,它改變了社會的流向、商業的模式、產業的形態,以及萬千中國人的人生軌跡。
在今年新出爐的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中,“工業互聯網、5G、互聯網+、車聯網”等概念多次出現,足見國家對互聯網及相關產業發展的重視。未來5-10年,我國將在“系統的佈局新型基礎設施,加快第五代移動通信、工業互聯網、大數據中心等建設”上重點發力。
鑑往知來,互聯網未來的發展,必須建構在對互聯網過去幾十年發展的完全充分了解的基礎之上。從1969年互聯網誕生,到1994年中國接入互聯網,我們缺席了互聯網發展的前半程。
由方興東發起、2007年啓動的“互聯網口述歷史”項目,在近15年的時間裏,訪談了全球互聯網先驅與關鍵人物超500人,以期還原互聯網發展50多年的歷史細節。首輯訪談成果《互聯網口述歷史第1輯·英雄創世記》2021年4月正式出版。
值此之際,中信讀書會邀請到“法國互聯網之父”路易斯·普贊,著名學者、商業觀察者、評論家吳伯凡,亞信聯合創始人田溯寧,《互聯網口述歷史第1輯·英雄創世記》主編方興東,4月20日晚,我們一起回望互聯網過去幾十年的發展故事,洞見互聯網的未來。
以下為本次活動精彩內容節選:
法國互聯網之父:互聯網技術的核心是兼容和共享
路易斯·普贊:我一開始是在做開發ARPAnet(阿帕網,全球互聯網的始祖)的工作,最初互聯網還不叫Internet。我在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讀過書,為了學習英語和編程。這段經歷對我來説是必不可少的,在這裏我可以學習新的先進技術。同時,我也在這裏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
當時的計算機網絡實際上是用UNIX(一種操作系統)建造的,因為我懂UNIX,所以更容易在上面進行編程。1971年,我回到法國,開始參與一個由法國氣象局支持的項目。他們想開發一套預報天氣的完整系統。我花了兩年時間,完成了該系統的開發,後來這套系統被法國氣象局用了15年。
接下來我從事的項目,英語叫CYCLADES,那是我們第一次使用datagram(數據報),當時“datagram”這個詞還沒有被髮明出來。
所以,一開始我們把CYCLADES叫作獨立的程序,因為它是獨立的數據。雖然一開始很多人認為這個項目成功不了,但它確實非常成功。包括其他一些研究人員也提出過相關的想法,比如英國的唐納德·戴維斯(編者注:Donald Davies,英國計算機科學家,曾在英國國家物理實驗室工作。他最有影響的工作是在計算機網絡領域開發分組交換。 )和美國的研究人員等,但它從來沒有被實施於應用。
我的團隊裏有三四個程序員,大家一起用了兩年時間一起開發CYCLADES,這一切是完全是基於數據報的。如你所知,數據報是數據片段,它只有一個目的地址,可以是任一源地址。當然,如果你有額外的數據,也可以用作檢查。總之,CYCLADES非常安全,也相當容易拿來編寫新系統。
那時我們也注意到,美國人正在基於虛電路來改變自己的系統,這成為了TCP/IP(傳輸控制協議/網際協議)。
他們做的事實際上與我們在法國做的非常相似,但他們沒有使用數據報。所以他們的系統對黑客攻擊的抵抗力要小得多。
後來,我們開發了一個可以連接到ICANN(互聯網名稱與數字地址分配機構)網絡的系統,它也是獨立於ICANN的。並且,該系統擁有Open-Root,我們也可以使用這個獨立於ICANN的Open-Root來連接到該系統。
有一個獨立於ICANN網絡的系統是很方便的,這個系統不會受當時ICANN系統安全性問題太大的影響。
我和麻省理工學院的同事John Day一直保持着聯繫,他後來去了美國波士頓的一所大學。多年來,他一直致力於開發一名叫RINA(Recursive InterNetwork Architecture,遞歸互聯網絡體系結構)的全新系統。
這個系統非常有趣,它不僅是為了安全而生,更是為了讓用户能使用多種並不兼容的系統。當然,這並不包含所有系統。但我們可以將它作為一個聯結媒介,這是一個很好的開放節點。我們可以使用轉換器來完成聯結。
再説説Open-Root。我們可以用它聯通IP【注:網絡之間互連的協議,Internet Protocol(網際互連協議)的縮寫】,也可以用它聯通TCP/IP。它們在TCP/IP裏開發的應用和工作,是可以與RINA溝通的,這才是真正的Open-Root。在TCP/IP內開發的每一個應用程序都可用於RINA,這一點至關重要。
雖然,幾年前RINA已經具備了這種要求。但我們必須説,這還是一個在發展過程中的系統。但許多機構尚未明白,使用RINA可以讓他們獲得更多的功能。
RINA還允許我們與在不使用ASCII(美國信息交換標準代碼)的系統的情況下進行通信。例如,阿拉伯語系統、中文系統等。
世界上的語言,有的很不相近,這使得很多系統會不相容,這就是我們使用Open-Root和RINA的潛在理由。
這就是我原有的初衷,如何讓人們便捷溝通。如果以後有機會,我們可以繼續深入探討這點。互聯網技術不應該僅僅是可用,而是應該讓全世界各地的其他系統互相兼容。
中國互聯網的重要時刻:走開放的TCP/IP網絡之路
田溯寧:“互聯網口述歷史”是件非常有意義的工作,我非常佩服方博(注:方興東)能夠把這樣一個看起來不可能的事情到了今天的狀態。
我想跟大家分享我參與或見證的時間軸上的中國互聯網。1993年4月,中國互聯網通過高能所連接到了全球的科技網體系。
那麼,中國的商業互聯網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1997年8月份,當時中國電信總局副局長兼郵電部數據通信局局長劉韻潔代表中國電信代表團到夏威夷參加INET會議,一同參加會的還有吳建庭、李興(音)。我和丁建負責接待工作,當時我們倆還是留學生,也剛剛開始創業。在接待過程中,我們不斷向中國郵電代表團講互聯網有多麼重要。
當時,中國的互聯網也準備上線Chinese-mail系統,是在走一條X.25網絡(注:使用電話或者ISDN設備作為網絡硬件設備來架構廣域網的ITU-T網絡協議),它是封閉的運營商網絡。在那次夏威夷的會上,主辦方充分使用了我們向代表團介紹的互聯網技術,讓當時的劉韻潔局長和中國電信代表團認為中國應該走開放的TCP/IP的網絡。我在想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節點。
我印象很深,當時我請大家吃飯,代表團成員們都覺得這個東西特別好,那是我第一次拿自己的信用卡請客,吃完我還覺得心裏有點兒肝顫。後來我再想想,可能那頓飯也對中國數據總局沒有用X.25網,而是用了TCP/IP起了作用。
險些成為內聯網?多方論證確定以163網段為主
田溯寧:我覺得另外一個很有意思的時刻是1997年,當時中國互聯網已經發展到一定的階段,突然有一種爭論説中國現在的互聯網不安全,這是美國軍方搞的,我們要搞內聯網,要做169網段。深圳有個公司要把中國變成一個大的Internet,那時候我倍兒着急,覺得這可麻煩了,這樣下去整個中國就無法跟世界相連。
有個細節,當時丁建跟我交流,從那時亞信的商業利益角度來講,網絡建得越多其實越好。但是實際上這會造成非常大的問題,我們在廣東建網的時候,有一個網就是內聯網,它169網段的,是個市靈通(音)。內聯網無法對外發郵件,只能在中國裏頭轉。後來,在當時郵電部部長吳基傳的主持下,經過方方面面論證,包括電子部也加入討論,最後決定以163網段為主,169網段為輔。再後來,169網段變成了上海熱線。
現在看來,1997年那個節點非常關鍵,如果當時沒有那麼多有識之士進行爭論,中國互聯網變成內聯網,會很可怕。
我印象特別深,那時郵電部有個非常重要的會,主要議題是研究中國互聯網未來走哪個方向。我把剛剛出版的比爾·蓋茨的《未來之路》中文版發給與會的代表,未來之路是互聯網,中國必須要通向未來之路。

《未來之路》比爾·蓋茨 著 1996年出版
關鍵時刻之三:創造VIE架構,解決中國互聯網公司融資和上市
田溯寧:我覺得另外一個關鍵的時刻,就是互聯網的融資。
2000年,中國幾個互聯網公司剛剛上市,比如亞信、新浪、UT斯達康等。當時融資面臨着非常大的不確定性,因為那時候對於這個架構怎麼到納斯達克融資,大家都不清楚。後來,當時中國郵電管理總局的一些領導和幾位律師,一起創造了VIE架構【即可變利益實體(VariableInterest Entities;VIEs】,也稱為“協議控制”,即不通過股權控制實際運營公司而通過簽訂各種協議的方式實現對實際運營公司的控制及財務的合併)。要沒有這種法律上的創新,這些公司的上市會非常困難。
VIE到底是什麼?那時候外貿部也沒人管這個事兒,有個叫Carmen Chang(音)的硅谷華人女律師在跟進這件事,她現在在NEA。那時,她必須要讓美國證監會和中國都同意,比如實際控制人籤不可撤銷的合同等。那時,這是一個特別大的創新,如果沒有VIE架構,互聯網公司都會很艱難。
國內基礎網絡以IP為主,為移動互聯網發展打好基礎
另外,還有一個對中國互聯網起很大的作用的時間點。在2010年的時候,科學院聲學所的侯自強提出,整個中國的基礎網絡都應該以IP為主。過去,我們的IP網絡是在運營商網絡的最高一層,應用層上,所以網絡效率非常低。侯自強提出IP這張網應該直接在光上跑。因此,我就到網通去了。今天來看全世界都在使用IP網絡作為骨幹網,包括移動網絡。如果沒有他的推動,我們移動互聯網也很難發展,那時候叫WEB,是封閉的協議,在運營商那裏。
所以,我自己回想到這幾個關鍵的時間點,還是非常感慨的,也有很多可以總結的:一個是勇於探索,開放精神;一個是創新、試錯。
5G:互聯網發展下一階段,走向產業互聯網的基礎設施
田溯寧:如果互聯網把比作一個生命的話,我認為它剛剛走到了青春期。它是懵懂的,還不太知道這個社會的規則。互聯網發展的下一步是從消費者互聯網走向產業互聯網,互聯網要深入每一個產業。
下一個產業互聯網的基礎設施就是5G。為什麼我現在能夠繼續坐在這裏跟大家交流,因為我又在運營商工作了一段時間。參與建立中國互聯網這麼多年,但我覺得自己的使命還沒有完成。怎樣讓中國互聯網更加安全可靠,使其能夠成為航空業、電力、工業、銀行等產業的關鍵基礎設施,最可依賴、可信賴的網?
所以説,從連接人到連接萬物,互聯網建設的下半場正開場。
吳伯凡:5G本質上是在影響後台,影響那些服務於我們的,給我們生產產品的機構。所以,今天儘管大家的手機在使用5G網絡,但我們好像也沒什麼感覺。我在自己的文章《這裏的春天靜悄悄》中講到了這點,這種改變對C端消費者而言,它可能就是靜悄悄的。但它是針對互聯網下半場的,對B端而言是一場革命性的提升。
田溯寧:您説得特別好。前段時間,我們這些互聯網老人在烏鎮有個飯局,當時我們也在討論,我們是互聯網很大的受益者,但互聯網對我們真正的生活改變,其實是很有限的。
在工業革命中,抗生素、免疫系統等技術的發明,讓我們生命增加了一倍,但互聯網對衣食住行的深刻的改變還是有限。我認為在5G時代,互聯網要開始進行對整個行業的變革。
比如通過大數據分析,我們可以預測很多疾病。比如車聯網(注:車輛上的車載設備通過無線通信技術,對信息網絡平台中的所有車輛動態信息進行有效利用,在車輛運行中提供不同的功能服務)的出現,新型汽車會出現;再比如,互聯網跟金融、教育的結合等等,這些都剛剛開始。所以,就像我們剛説的,5G正在將互聯網駛向能夠真正深刻地改變企業和整個社會的運營的目標的方向。
口述歷史訪談:保存互聯網誕生和發展的第一手資料
吳伯凡:從影響前台到影響後台,這是一個本質性的改變。
方興東聽了兩位大咖的分享後,你直接的感覺是什麼?是否覺得自己發起的“互聯網口述歷史”項目更有價值了?
方興東:這個項目,就是現在看起來都是不太可能完成的事情。它需要訪問全球對互聯網有重大影響的500個人,而且我外語還不行……
這14年的採訪整個顛覆了我對互聯網的認知。互聯網的今天是技術的必然,但它能發展成今天這樣的態勢,又完全是制度的偶然。

《互聯網口述歷史第1輯·英雄創世記》
(方興東 主編 互聯網口述歷史項目出品)
2007年我列出的採訪名單跟現在的比已經發生巨大變化。當時,我們認為互聯網英雄就是商業界的,但越訪下去我們就越發現,有很多像普贊先生這樣的科學家,比如BBN就有很多,他們都十分值得去採訪,比如電子郵件、路由器等等,都是從他們手中出來的。
互聯網從誕生到今年已經52年了。它剛剛誕生的時候,普贊先生30歲,現在他已經80多歲了。這中間,很多人慢慢離開了,所以,我們必須加緊訪談。
今天集結出版的《互聯網口述歷史第1輯·英雄創世記》這套書中的8個受訪者,每個人我們都基本訪問了大概四次以上。
核心技術薄弱,想跟美國PK,先把底子補起來
方興東:從商業角度來説,中國互聯網的發展是足夠成功的。中國擁有10億網民,是全球目前唯一10億級規模的統一在線市場。
但是,我們的核心技術薄弱,就是從基礎研究到下面的科學原理,越往底層我們就越薄弱。原來我們依靠全球科學共同體,如果沒有底層基礎研究的支撐,中國在科學共同體在中還是比較邊緣的。接下來如果我們要真正地跟美國PK,就要把底子補起來。
田溯寧:未來依託於科學共同體也好,進行技術競爭也罷,到底是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還是值得探索。在我看來,創新跟組織的方式有很大的關係,未來的創新也確實需要大量數據。這就可能就需要我們去發揮國家集中力量的優勢,打造國家級的開放的數據基地——把運營商的數據、互聯網的數據、醫療的數據集中起來。
過去許多年,政府一直在加強公路、橋樑、海港等基礎設施建設,未來可能需要進行數據基礎設施建設。
未來30年,數據像國土一樣重要,圍繞數據驅動的創新最關鍵
吳伯凡:戰爭過去是在爭奪土地,以後爭奪的資產可能是數據。數據跟國土一樣重要。但是如何定義數據的產權,在將來是很大的問題。
田溯寧:數據還在不斷產生,一輛汽車一天會產生4T的數據。我們拍的肺片、胸片,高清的都是十幾T的數據。這些數據應該成為公共資產,但怎樣才能管理好它們?只有當這些數據積累到族夠的量,並且有一個足夠好的管理方式,且能開放的話,下一代的創新就可以在這些數據基礎上開始。
我覺得,圍繞數據驅動的創新,也許是我們未來30年很重要的機會和責任。
吳伯凡:最後的較勁與勝負,可能都取決於大家在基礎研究上的投入和成效。
方興東:對,基礎研究,尤其是高等教育這塊。
我們在採訪紐爾·卡斯特爾時曾問他,如果邀請你到中國來進行研究,你最感興趣的是什麼?我以為他會説研究中國互聯網,但他回答的卻是,現在的中國應該打造全球第一的高等教育體系,把全球最優秀的教授和優秀的學生吸引過來。這是他最感興趣的,他也認為中國有這個條件。
在做了這個500人的口述歷史項目後,我回過頭來再看,覺得最幸運的就是10年前自己進入高校當學者,我也真的感受到中國現在應該在高等教育和基礎研究上加大投入力度。
企業的創新,沒有基礎創新做支持,那麼應用創新就很難有根本性突破。
吳伯凡:培根固本,根和本都很重要。今天,我們簡要回顧了互聯網的過去幾十年的歷史,但最新出版的這套書卻能讓我們更詳細地觸摸到互聯網前半段歷史的細節。
實際上,這就像竹子一樣。據説有一種竹子根部要向下生長5年,所以它一直很矮小,就像一棵竹筍。但在看不見的地下,它的根可以長到幾十米,盤根糾結,於是這棵竹子在第5、6年能夠一竄十幾米高,一飛沖天。
這就跟目前的中國互聯網一樣,現階段我們應該關注根和本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