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維:中國學派的政治史觀
潘維:
各位好。非常感謝主辦方給我在此發言的機會。我發言的題目是“基於中國視角和立場的政治歷史觀”。我的發言分成三部分,第一是比較政治學與政治史觀,第二是中華政治史觀應該是什麼,第三是中華政治史觀與比較政治學和政治學。
一、比較政治學與政治史觀
“比較政治學”是做什麼的?如果用來了解本國以外其他國家的政治,我們會稱為“區域國別研究”。比較政治通過跨時空的比較,研究世界上所有的顯著政治問題,歸納出政治道理。這種政治道理如此之少,少到能概括到一本書裏,解釋世界上全部兩百個政治共同體的變遷,解釋其中所有的顯著政治現象。如此説來,比較政治的書提供的其實是一種解釋人類政治變遷的思想框架,也就是政治史觀。
新中國的前三十年,我國比較窮,比較閉塞,對外國所知不多。而美國存在於全世界,對世界各地研究得多,就發明了“比較政治學”,用於解釋發達國家為什麼發達,欠發達國家為什麼欠發達,講述一套關於自由民主的政治歷史觀。而今,我國早已不閉塞,中國也是全世界的存在,中國人也瞭解全部兩百個政治共同體,不遜於美國人。
美國的比較政治以美國政治視角看世界,得出了一套美國的政治史觀。而今,美國這套政治史觀變成了中國“比較政治”的基礎文獻。我自己是在美國學這套文獻出身,學了十年,講授和寫作了十年。但最近十幾年來,因為在全世界講學、旅行,更因為比較深刻地瞭解了中國政治,還由於中美對抗性越來越強,我對這套美國的政治歷史觀越來越不滿,對這套形成了霸權的話語系統越來越厭惡,甚至認為該把這套史觀扔到火塘裏燒掉。
中國應該有自己的史觀,基於中國立場和中國視角看世界和解釋世界。繼續普及美國文獻、弘揚美國史觀,中國學人沒法在世界的政治學術界站立起來,而且有挖自家牆角的嫌疑。

香港修例風波,背後美國的影子顯而易見。(圖片來源:Reuters)
二、中華政治史觀:把西學的政治史觀顛倒過來
人類歷史不是政治共同體內部結構變化的歷史,而是政治共同體之間生存競爭的歷史。是七國的生存競爭塑造了商鞅變法,而不是商鞅變法塑造了七國競爭。
人類社會是政治共同體的凝聚史:眾多的部落凝聚為城邦,眾多的城邦凝聚為國家,眾多的中小國凝聚為大國,眾多的大國凝聚為超級大國。政治共同體之間的競爭,比拼的是內聚力,比拼的是精英與平民同心協力的團結力,而非先進階級戰勝落後階級的能力。
中華政治共同體有如此“歷史觀”:大一統治亂興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循環往復。中華史觀向來不問責民眾,不講階級鬥爭,不講階級的自由解放,而是問責執政集體,問責執政集體的質量,即執政者大公無私還是自私自利。中華政治共同體裏有如此“政治價值觀”:珍視大一統的大治和強盛,譴責大亂和分裂衰敗。因此,執政集團的正當性繫於“大一統”的治亂興衰。為什麼中國共產黨宣佈自己的奮鬥目標是“為中國人民謀幸福,為中華民族謀復興”?顯然傳承了中華歷史觀和中華價值觀。中華政治共同體延續三千年,生生不息,其道理之深刻,遠遠超過西學。
政治共同體就是國土、國民、國民政權的三位一體,核心功能就是育小養老的互助,既患寡也患不均。政治共同體是育小養老的互助體,為的是扶老攜幼、扶危濟困、守望相助。人類的自然和基本追求是繁衍生息。與這自然規律相適應的政治共同體比較穩定和持久。
國家的內聚力系於人造意識形態,如宗教和主義,政治公共體就難以穩定和持久。隨人造宗教和主義興旺而興旺的政治共同體,也會隨人造宗教和主義的分裂衰落而分裂衰落。這不僅是列寧/葛蘭西的問題,也是自由民主理論的問題。作為政治共同體的阿富汗,多了些“自由民主”卻喪失了正常的育小養老生活,沒有吸引力。
政治共同體裏的“統治階級”是西學關鍵概念,卻在中國視角里是“政權質量”概念。市場秩序是政治共同體裏的基本秩序之一。市場機制既創造財富也分化出精英與平民、製造貧富差異。所謂“統治階級”不過是知識分子的“印象”。執政集體有維護市場秩序的恆定功能,就導致知識分子的知識誤區。所有政權都致力於平衡精英與平民利益,執政集體成員的自私現象則“印證”了政權掌握者恆定為私利服務的誤解。大量的相反證據被階級或利益集團理論拒絕和忽略了。
與西學反向的中國歷史觀解釋力不弱,能更有效地解釋英國崛起、美國崛起、日本和德國崛起、乃至歐盟的崛起。如同20世紀的德國崛起,21世紀中華政治共同體的崛起是當代世界最重要的現象。美中之爭顯然不是意識形態之爭,而是超大型政治共同體間的生存競爭。
國家就是政治共同體。沒什麼民族不民族的國家,沒什麼民主不民主的國家,也沒什麼自由不自由的國家。從政治共同體和政治共同體競爭生存的角度看,國家的區分只有三要素,國土規模、人口規模、政權與國民凝聚力的大小。還加上最近三百年才出現的生產方式升級問題,即從種植養殖財富,到製造財富,到創造財富的技術環境問題。

2020年7月1日,來自抗疫一線的黨員代表在一大會址前重温入黨誓詞。新華社記者 劉穎 攝
三、中華政治史觀與比較政治和政治學
比較政治研究一切顯著政治現象,但把不同時空發生的事進行歷史比較、像自然科學那樣形成“為什麼”的疑問,並給出“因果”答案。比較政治不是政治學裏的“專門學科”,比較政治學就是政治學,替代的是強調“普適應然”的政治哲學。跨時空比較全世界的同類問題,更“有用”,更有解釋力和説服力。在智識普及時代,不講實證因果,“普世應然”的概念體系支持“歷史決定論”,把人類社會的演進當作“歷史規律”的木偶,從而缺乏解釋力,缺乏對各個政治共同體擁有不同歷史路徑和不同歷史目標的解釋力。
除了通過跨時空“比較”,提出“為什麼”和“因果”答案,政治學與自然科學再無相同之處。政治學是應用學科,搞成大眾和政治家看不懂的“學問”,在小圈子裏講“黑話”,自娛自樂,做“純學問”,是自尋死路。把政治學視為沒有政治性的“中立科學”,排除對“歷史真相”的不同認知,也沒前途。“五胡亂華”還是“五胡入華”,同樣的“事”有完全不同的“敍事”。山西省未經元末戰亂因而人口密集,明初官府殘酷移民,就有了洪洞縣大槐樹下捆綁成串的移民,卻是明朝輝煌成就的基礎,是而今中國數億人血緣相連的共同記憶。清代的湖廣填四川,也是官府殘酷行為,卻成就了川渝分治前中國人口最多的“四川人”。用不同立場和視角觀察和解釋歷史現象,使用的概念不同,結論更不同。
“中國學派”對政治學可能的最大貢獻是在“政治史觀”領域,在象形文字與字母文字內涵不同的“基本概念”領域。放眼區域國別的政治變遷歷史比較,分析不同的歷史路徑,目標是用中文概念搭建一個不同的歷史哲學體系,為理解全球五彩繽紛的政治現象提供不同於西學的理論解釋體系。就是説,把西學的歷史因果邏輯翻轉過來,以政治共同體為本位,而非以國內利益集團為本位,去理解政權與民眾、城市與鄉村、軍隊與政權、技術與社會、生產鏈的全球化,等等顯著政治現象。這要求從“國際政治”的角度理解“國內政治”,也從適應生產技術變遷的角度來理解政治。
政治學本身就是戰場。政治史觀問題不是研究技術的水平高低問題,價值觀和視角立場才是根本。缺乏中國本位的價值和立場,政治研究或許會落入“管理學”範疇,丟失的卻是政治學的學科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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