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權利刃揮向二次創作，愛優騰安的顯然不是版權保護的心

觀察者網訊（文/胡毓靖 編輯/莊怡）上個月，73家影視機構以及524名導演、編劇、藝人，聯合抵制短視頻侵權，引發了二次創作的剪刀手們的熱議。

這場以版權之名的維權風暴中，他們站在維權與侵權的灰色地帶。不同於速看、切條的直接侵權，二創剪刀手自恃為愛優騰的影劇綜造勢造梗造熱搜，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免費的“為愛發電”。

但聯合抵制聲明發布後，B站和微博用户的收藏夾裏，剪刀手的審核頁面中，二創視頻因為愛優騰等版權方的投訴而變成了灰色、無法審核通過。

在剪刀手看來，此次的聯合抵制更像是一次計劃好的“卸磨殺驢”，是一個“資本版的農夫與蛇”的故事。

而如果將視野聚焦到短視頻對長視頻的用户侵蝕，以及長視頻不甚成功的“興趣社區”佈局上，主動出擊的長視頻和版權方，似乎也多少顯得目的不純。

愛優騰芒施壓，B站撤下二創視頻

“如果平台真的容不下我們這種剪刀手，我就退圈，事實上，我的朋友已經開始刪作品了，我們是整個鏈條的最下層，沒有什麼發言權的，只能選擇接受”，B站UP主飛羽對觀察者網説道。

飛羽稱自己為二創視頻的“剪刀手”，在B站上傳視頻完全是為了尋找“同好”。在B站和微博上，像飛羽這樣的剪刀手並不少見。他們會在劇集中選出自己需要的片段，剪輯成一段在劇情或主題上不同於原作的故事，這些視頻就被稱為“飯制同人二創視頻”。

在B站，飛羽有近8萬粉絲，最高的視頻播放量超過60萬。但是長視頻平台和版權方的聯合聲明讓他們有些戰戰兢兢，開始思考以後還能剪什麼視頻，創作什麼故事。

4月9日，15家協會、愛優騰芒和咪咕視頻5家視頻平台以及53家影視公司發佈關於影視內容版權保護的聯合聲明；半個月後，名單再增加524名導演、編劇、藝人，再度呼籲短視頻平台推進版權內容合規治理，清理未經授權的影視作品內容。

這波突如其來的抵制在B站的影視剪輯區掀起了“腥風血雨”。在微博上的剪刀手吐槽bot上，多位駐紮在B站和微博的剪刀手錶示自己上傳的二創視頻在審核環節被斃，甚至被退回且鎖定無法編輯。

圖片來源：@剪刀手吐槽bot

路温1900在B站認證為知名影視區UP主，粉絲數超160萬，他投稿的吐槽《唐人街探案3》的視頻播放量超過1400萬，在最近的視頻中，他表示最近真的不太好找題材，“得適當地低調一點，儘量把風險降低一點，能避則避，猥瑣發育到6月份，到時候再看一看風向是什麼樣”。

“我的朋友們都被狙擊過”，飛羽説，至於被“狙擊”的理由，剪刀手們得到的回覆大同小異——“根據版權方要求”。

在他們的要求下，B站對二創視頻的審核明顯趨嚴。飛羽告訴觀察者網，她和剪刀手朋友們已經決定了，實在剪不了，轉向國外也不錯，歐美劇、泰劇、韓劇都可以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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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權利刃下，灰色地帶的二創視頻

以愛優騰芒為代表的73家影視機構在聯合聲明中承認，儘管豐富、有趣的短視頻作品滿足了人們創作、展示、分享及利用碎片化時間觀看作品的消費訴求，但由此引發的公眾賬號生產運營者未經權利人授權，將影視作品進行任意剪輯、切條、搬運、傳播，引發盜版侵權、曲解影視內容主旨等問題。（觀察者網注：切條指將作品切割為一定時長的短視頻）

北京煒衡（上海）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律師翟常波接受觀察者網採訪時表示，根據2020年著作權法(2021年6月1日起施行)第52條第六款，第53條第一款，未經許可，改編，註釋，複製，發行，放映，彙編，播放，傳播他人作品的，屬於侵權行為。

對於二創視頻是否構成侵權，翟常波表示，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説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屬於 “合理使用”的範疇，所以並非二次創作短視頻的行為一定屬於侵權。但是法律對“適當引用”並沒有明確的限定，所以，需要結合具體情況加以判斷。

而在實際情況中，這種需要具體界定的情況就成了灰色地帶。飛羽及她的多位朋友表示，自己剪輯上傳視頻只是“為愛發電”，基本不掙錢，只是一種分享作品和尋找同好的心態。

圖片來源：剪刀手吐槽bot

但愛優騰芒已經卯足勁舉報申訴，使得B站和微博撤下大批二創視頻，其中甚至包括給角色捏泥人的手工視頻，這在飛羽看來，多少顯得有些“霸道”。

B站和微博的處境則多少顯得有些微妙。一方是版權方，一方是平台根基的創作者，但面對版權方的施壓，它們並沒有多少選擇。

北京觀韜中茂律師事務所胡楊律師對觀察者網表示，根據《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若平台方未及時履行“通知-刪除”義務，甚至明知或應當知道博主存在侵權行為但未採取相應措施的，則涉嫌侵犯了權利人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在新著作權法的規定下，其法定賠償額最高可達500萬元。

愛優騰三家長視頻平台很少如此“同仇敵愾”，除非它們面對的是短視頻這個共同的敵人。自短視頻崛起後，長視頻的用户和廣告市場均受衝擊；而在長視頻平台內部，多年的虧損也使得愛優騰在營收模式和用户增長上面臨瓶頸。

長視頻聯合背後，相似的行業困境

據Questmobile2021年2月發佈的《中國移動互聯網年度大報告·下》，2020年12月，我國短視頻的月活用户規模已經達到8.72億，儘管增速逐漸放緩，但人均使用時長仍然保持較大增長，影響力還在不斷加強。

與之形成對照的是，三家主流長視頻平台用户增長、營收模式的困境。

**在用户層面，**愛優騰芒四家中，用户基數最大的愛奇藝，月活躍用户從2016年至2020年，只增長了不到8000萬，2020年底的餘活用户為4.8億，用户增速僅0.80%，已經進入存量時代。

而國盛證券研報指出，短視頻在崛起過程中一定程度上侵蝕了長視頻的用户使用時長，目前短視頻使用時長佔比已超過在線視頻，其調研數據顯示，有45.1%的用户因為更喜歡短視頻而相應減少了長視頻的使用時長。

和愛優騰一起發佈聯合抵制短視頻聲明後，芒果超媒4月29日接受機構調研時正面回應了短視頻的衝擊，芒果超媒表示，從去年起，市場就關注到短視頻對長視頻的影響，其中主要就是用户時長的爭奪。

在營收模式層面，愛優騰芒目前主要依靠會員和廣告收入。而在廣告市場，長視頻平台對廣告主的吸引力已經遠不如當年。

艾瑞諮詢2020年7月發佈的《2020年中國網絡廣告市場年度洞察報告》顯示，在廣告主最關注的線上媒體營銷方式中，51.7%的廣告主最關注短視頻營銷，而選擇長視頻營銷的僅有16.5%。

從2015-2022年，短視頻廣告在2018年出現後就保持高速增長，從不到2%一路開疆拓土至2021年的19.9%，預計到2022年將達到22.1%。而在線視頻廣告的份額則逐年下滑，從2015年的2016年的11.3%逐步壓縮至3.9%，預計在2022年還將進一步下降。

為增長廣告收入，愛優騰在會員內容中加入中插廣告或是小劇場廣告，和可以拖動進度條跳過的廣告；為增加會員收入，從《陳情令》開始，騰訊視頻就嘗試了超級VIP、單集付費和超前點播等方式，這一“開源”捷徑也在後續被愛奇藝和優酷效仿，用在《慶餘年》和《山河令》等熱播劇上。

會員是營收的另一重要來源，提價增收也逐漸成為愛優騰的共識。去年11月，愛奇藝率先漲價，黃金VIP會員連續包月價格從每月15元調整到每月19元。4月10日，騰訊視頻會員也宣佈提價，以不同的付款方式計算，本次騰訊視頻的會員價漲幅在17%至50%之間。

但用户對上述行為均是怨聲載道，因認為會員協議多項條款為霸王條款，還有觀眾將騰訊視頻和愛奇藝訴至法庭。

用户因超前點播將愛奇藝訴至法院

相比愛優騰，短視頻並不擔心爭取用户和商業化變現的問題，輕巧的體量、靈活的形式，讓短視頻就像一種輕資產，利用碎片時間，擠入整塊時間，“討取”用户歡心，商業化空間開闊。

版權武器難解平台適配性，愛優騰無法成為B站

選擇用版權利刃出擊，是愛優騰面對短視頻撬走用户和廣告市場後的防守反擊。

觀察者網注意到，電視劇《贅婿》在愛奇藝熱播時，曾在微博舉辦過“二創大賽”，B站《傳聞中的陳芊芊》衍生創作活動則由騰訊視頻主辦。

《贅婿》播出時曾用二創視頻為劇集增加熱度

不僅如此，長視頻平台近年已經陸續推出自己的二創內容板塊，比如愛奇藝、騰訊、優酷和芒果TV版權方分別有隨刻和愛奇藝號、微視、大魚號和大芒計劃，並在持續招募剪刀手，只是成效甚微。

晉江簽約作者、同人二創視頻博主@緩步風流 透露，同人二創剪刀手從2019年就陸續接到各大視頻平台入駐的邀約，其中既包括西瓜視頻、Lofter、半次元等，也包括各大長視頻平台。

5月13日的愛奇藝世界·大會上，愛奇藝創始人龔宇將所有視頻內容不分長中短，按用户的觀看思考負載從低到高分為可口內容、娛樂內容和興趣內容三種，其中興趣內容正是為愛發電的自制視頻，與剪刀手的二創視頻頗為相似。龔宇還強調，隨刻和愛奇藝號承載的就是興趣內容，而這部分內容的比重還有待提高。

這也意味着，長視頻平台已經重新重視起中、短視頻在內容生態中的作用。

事實上，除了豐富內容生態，影劇綜宣傳的短視頻化早已是難改的行業趨勢，不光長視頻平台、版權方，就連貓眼電影、淘票票等電影宣發平台也在加大預告片之外的短視頻內容。但這些長視頻平台自制的短視頻內容始終比不上完全出自觀眾視角的評價、吐槽和安利行之有效，而這些吸引用户的內容又往往附生於中短視頻平台上。

面對始終無法媲美B站和微博影響力的自有短視頻板塊，長視頻平台選擇將能為劇集造勢造梗造風向的剪刀手以版權授權的“利刃”收割入自己的囊中，然後按需分配。

但在剪刀手們看來，這幾乎是“卸磨殺驢”和一個“資本版農夫與蛇”的故事。

緩步風流表示，優秀的二創視頻相當於影劇綜的宣傳片，能吸引觀眾去版權方觀看。“簡單來説，剪刀手在部分情況下就是免費勞工”。B站UP主王小七Fire舉例解釋稱，愛奇藝出品的《沉默的真相》和《隱秘的角落》因劇情紮實，剪輯視頻用愛發電通過安利帶動觀眾去平台看劇；而像《鹿鼎記》這樣褒貶不一的劇集，也因為剪輯的吐槽而帶來了不少熱度，雖是“黑紅”，但話題度和流量仍是被播出平台和版權方利用。

在他看來，聯合抵制聲明表面上看是一份版權保護倡議書，但實際上是一份“既得利益者瓜分蛋糕計劃”，愛優騰芒盤算的是佔領影視剪輯的地盤，然後瓜分蛋糕，而版權則是實現這一目的的一種説辭和工具。

圖片來源：剪刀手吐槽bot

剪刀手不接受版權方的收編，根本原因則來自二創視頻與平台的適配性問題。

**一方面，新搭建的社區，社區氛圍並未形成。**對於興趣社區而言，社區氛圍是最重要指標之一。緩步風流就表示，長視頻的新平台創作環境還未完全搭建起來，與B站相比，歸屬感很差，黏性太低，在短期內還難以解決，“視頻哪裏都能發，同好不是哪裏都有”，她直言。

飛羽也向觀察者網透露，她在優酷也有過發佈二創作品的賬號，但是同樣的作品，在B站有29萬播放，在優酷僅有一兩百播放。慘淡的播放量很快讓創作者打了退堂鼓，“沒有人能刷到我的作品，我有3年不上那個賬號了”，“大平台的推薦機制對我們剪刀手很不友好的，我為什麼要去找虐啊”，飛羽説。

**另一原因則來自長視頻的基因限制。**愛優騰等平台和短視頻平台並無高下之分，但是長視頻在受眾心中已經刻下了生產專業視頻內容的烙印，這也讓用户在尋找興趣內容時，並不會第一時間想到愛優騰，而是B站、微博和抖音快手。

抖音和B站兩平台的用户張文向觀察者網表示，在漫無目的狀態下，自己不會選擇去愛優騰找要看的影視劇，因為選擇太多了，他會在B站和抖音上刷中短視頻，而如果刷到了很吸引自己的影視推薦和高燃剪輯，才會去長視頻平台上找原作來看。

中短視頻發掘興趣，時間成本更高的長視頻來滿足少量深度興趣，不論視頻體量大小，均有滿足用户需求的能力。只是對於長視頻平台而言，內部的競爭和外部短視頻的侵蝕，行業確實處於困境之中，龔宇自己也笑稱，影視平台是“窮廟富方丈”，富了一批批的資本方和演員，播出平台還是連年虧損。

在困境中，愛優騰合理的版權訴求應該被支持，但是用版權收割灰色地帶的剪刀手，並不能讓愛優騰搭建興趣社區的步伐提速，反而會引發剪刀手的逆反心理。

有視頻平台負責人向媒體表示，內容創作和傳播形式更加豐富多樣、資源整合縱橫交錯、利益關係錯綜複雜、新舊矛盾更新交替，就此而言，相關政府部門需要做的不是遏制短視頻傳播業態的生長，而是如何通過優化版權秩序，讓視頻播放形成公平合理的利益分配機制。

翟常波律師則表示，短視頻是伴隨技術的迅速發展起來的行業，但法律尤其是成文法天然的具有滯後性，如果可以從立法和司法層面進一步完善侵權行為的類型及界定合理使用的邊界，對行業的持續健康發展更好。

剪刀手因反抗收編而放棄剪輯、停止為愛發電顯然不是愛優騰、B站、抖音快手，甚至影視行業和演員們願意看到的結局，而既然平台已經看到二創視頻的價值所在，以版權之名將剪刀手粗暴收割、擠壓普通創作者的生存環境就不是一個愛護行業的舉措。

面對長視頻平台和版權方、中短視頻平台與剪刀手由二創視頻折射的困境與拉扯，法規的完善、行業合理的利益劃分才是更能促進行業、內容和產業鏈共生共榮的更好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