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默:壟斷與反壟斷中的大國興衰
【2021年以來中國多家互聯網巨頭、產業巨頭遭遇反壟斷調查,引發熱議。那麼為什麼要反壟斷?反壟斷會產生什麼影響?
成為資本創始及執行合夥人李世默回顧了全球壟斷與反壟斷的歷史,認為美國在20世紀前期的反壟斷促進了美國的真正崛起,20世紀80年代後對資本的縱容引發了嚴重的社會問題、經濟問題甚至政治危機。中國現在所處的歷史當口,和20世紀前期的美國有相似之處,能不能成功地反壟斷,將直接關係到能否讓二十一世紀成為“中國世紀”。
李世默認為,對反壟斷會阻礙企業創新、違背市場經濟等輿論指責並不可取。在數字時代,反壟斷恰恰是保護創新,反壟斷本身就是市場經濟的一部分。對於反壟斷會壓制民營企業的説法,李世默指出,壟斷導致的扼殺對手、樹立壁壘等行為已經威脅到了中小企業的生存,而它們才是民營經濟最具有活力的部分。
在5月14日的“第15屆中國投資年會·年度峯會”上,李世默發表了主題演講,以下為演講實錄,由投中網整理。】


李世默:
大家早上好!
感謝投中網給我機會跟大家分享一下我最近的學習心得。時間很緊,直奔主題,今天我要談的是壟斷與反壟斷和大國崛起的關係。
最近一兩年來,在中國投資界,壟斷和反壟斷是一個熱門話題。從2018年開始,國家層面的反壟斷動作層出不窮,反壟斷的新聞不斷進入公眾視野。2020年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首次提出“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在國內外受到了廣泛關注。而在今年,我們熟悉的大平台公司,都先後被啓動反壟斷調查程序。
對反壟斷的質疑聲音
不出意料,這些動作又給外媒抨擊中國提供了不少靈感,西方媒體關於“中國反壟斷”的報道鋪天蓋地,我把他們對中國反壟斷行動的質疑簡單總結成四類:
第一類質疑是説中國反壟斷會阻礙企業創新。例如紐約時報在報道中説,“(中國)鼓勵私營企業和創新的承諾似乎成了空話”[1]。
第二類質疑扣了一頂更大的帽子,説反壟斷違背了市場經濟,企業間不是靠競爭來決定輸贏,而是要由政府來決定。[2]
第三類質疑也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説中國反壟斷是為了打擊民營企業。比如路透社的一篇報道中有一句話,説如果反壟斷法只針對成功的私營科技公司,那將是一場悲劇。[3]這句話從概念本身就是站不住腳的。首先,能夠做到壟斷的企業必然是成功的企業。其次,在反壟斷的語境裏,壟斷的定義對象就是私有資本,世界上沒有一部反壟斷法是針對國有企業的。
第四類質疑也流傳甚廣,説中國反壟斷侵犯私有財產,是想把這些大公司收歸國家。[4]
壟斷的前世今生
的確,在中國,這樣的大規模反壟斷歷史上還是第一次。企業和投資人在反壟斷的大背景下,除了“誠懇接受、堅決服從”外,還能説些什麼、做些什麼、想些什麼?要回應這些問題,需要先去真正地理解壟斷和反壟斷與國家興衰的關係。在現代工業社會里,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已經有過為時一個多世紀的壟斷與反壟斷歷史供我們借鑑,當然最大的案例就是美國。
先從壟斷的歷史説起。早在公元前300年左右,壟斷的概念就在西方與東方几乎同時出現,西方的代表是亞里士多德,他在《政治學》這本書中發明了Μονοπώλιον(monopoly)的概念,稱其為商業活動的普遍追求。而中國的孟子與他不謀而合,孟子也注意到做生意都是想做獨家買賣,於是在同一時代寫下了“必求壟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網市利”,首次提出了“壟斷”這個詞。
從農業社會的兩千年一直到工業革命初期,壟斷都是一個壞東西,人類當時對市場的理解是相對簡單的,認為壟斷就是商人之間合謀的結果,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也嚴厲抨擊了這種做法,認為壟斷是自由競爭的最大敵人[5]。

壟斷組織控制的美國參議院
鍍金時代與第一次反壟斷
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着工業革命的發展,西方世界掀起了一場為壟斷平反的運動,理論層面代表人物是熊彼得,他提出,壟斷在工業時代下是有好處的,例如激勵企業家創新。美國經濟學家約翰·加爾佈雷斯也表示,一個行業要進步,就必須有一些壟斷的因素[6]。這個觀點我們現在也不難理解,我們風投行業在過去二十年,都希望自己投資的公司能夠做到壟斷,公司的估值和市場佔有率息息相關。
在這股思潮的影響下,壟斷在美國越做越大。這一時期在歷史上被稱作“鍍金時代”,我們從很多文學影視作品中能夠瞭解到這段歷史,比如馬克吐温的小説《鍍金時代》和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儘管美國當時生產力飛速發展,但是社會價值觀扭曲,上層社會的富人過着紙醉金迷的生活,而多數人則長期處在貧困和受壓迫的狀態。
這種弱肉強食、資本任意擴張的發展模式最終被證明是不可持續的,二十世紀初,美國陷入了嚴重的危機,出現了政治腐敗、經濟蕭條、社會動盪的局面,“美國崛起”險些夭折。
在這一背景下,二十世紀初的經濟學家對壟斷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哈佛學派和奧地利學派的經濟學家都認識到了反壟斷的必要性。左翼的張伯倫提出了“壟斷競爭論”,成為了美國當時反壟斷政策的理論基礎[7];而右翼的哈耶克也認為,當無法創造必要的條件使競爭有效時,我們必須採取其他方法來指導經濟活動。[8]
與此同時,轟轟烈烈的反托拉斯運動也走上了美國的政治舞台。其中,兩位羅斯福總統發揮了關鍵作用。共和黨的西奧多·羅斯福力排眾議,主導了拆分大公司、大財團的行動,被稱為“壟斷剋星”。而到了民主黨的富蘭克林·羅斯福擔任總統時,同樣把矛頭對準了既得利益者,他通過實施羅斯福新政,大大提高了美國的社會福利和工人權益。美國的兩大政黨以及經濟思想上的左右派別達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共識,用了30年的時間,在制度上實現了政治制約資本的格局。
正是這場政治與資本的鬥爭將美國帶入了二戰後的持續發展和繁榮,也就是所謂的“美國世紀”。哈佛大學教授Jeffry Frieden在著作Global Capitalism中記錄了這段歷史,在進步主義思潮的推動下,當時的美國崇尚公平競爭、反對壟斷,社會風貌有了極大改善。[9]
從新自由主義到第二次反壟斷
然而,這種高福利政策最終搞過了頭,70年代,一場經濟危機讓凱恩斯主義陷入了困境,從80年代開始,新自由主義席捲全球。
在西方,里根、撒切爾這兩位著名的保守派倡導實行大規模的減税和私有化政策;而在David Harvey所著的《新自由主義簡史》中,中國的改革開放也被作為全球經濟自由化的標誌性事件。[10]資本的權力在全球範圍內得到了擴張。
新自由主義思潮的理論界代表是芝加哥學派的經濟學家。他們捍衞新古典派經濟學,相信市場機制跟自由放任,反對政府的干預,反對凱恩斯主義。
相比其他學派,芝加哥學派在政治、法律領域的影響力更加雄厚,代表人物有Milton Friedman、Robert Bork、Richard Posner,他們對反壟斷可以説是深惡痛絕,也經常在公開場合批評過去的反壟斷政策。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Milton Friedman指出,“反壟斷法的實施並沒有推動競爭,反而抑制了競爭,因為官僚總捨不得放棄調控的大權。反壟斷法的害處遠遠大於好處,所以最好乾脆廢除他。”
於是,自里根政府起,美國削減了聯邦貿易委員會和司法部的預算,反壟斷執法力度不斷下降。經濟和社會形態也隨之迅速發生改變,最明顯的就是實體經濟逐漸被掏空,財富迅速向富人羣體聚集。1980年到1985年,有62家財富500強公司被公司收購。財富集中度曲線則更為直觀,美國前0.01%的頂尖富人所擁有的財富,從70年代的低位0.8%,一直上升到今天的5%,而前10%的美國人擁有財富則達到了70%。美國的大公司沒有了反壟斷和其他政府管制的枷鎖,開始吞併小公司,小公司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在科技領域,FAANG幾乎控制了美國人所有的生活,甚至操縱了美國政治。

美國真的成了少數人的美國。圖片來源見水印
美國社會在新自由主義下的轉變可以用四本暢銷書來概括,第一本是《21世紀資本論》[11],揭露了西方乃至全球社會的貧富分化問題,第二本是《獨自打保齡》[12],描寫了美國基層社區崩塌、社會分裂問題,第三個是《鄉下人的悲歌》,反映了美國工業城鎮萎縮、去工業化問題[13],第四個則是《消失的中產階級》[14]。新自由主義最終在一場災難中落幕,那就是特朗普的當選。這四年中,全世界都目睹了這個觸目驚心的事實,那就是美國從冷戰後全球化的引領者,在短短30年就變成了如今民粹主義盛行、社會分裂的景象。
因此,大約從2016年開始,反壟斷再次被世界各國政府提上了議程。在美國,反壟斷也得到了兩黨的支持,最近,拜登任命了幾位著名反壟斷專家進入政府任職,被解讀為反壟斷的強硬信號。
信息時代反壟斷 中國的制度優勢
在信息時代,對於大平台公司的反壟斷也為政府的執法提出了挑戰,特別是從壟斷的定義出發,如何界定科技企業的壟斷對社會福利造成的損害。為此,美國思想界最近重新啓用了一個塵封已久的概念,那就是經濟學家Joan Robinson在1933年的著作《不完全競爭經濟學》中提出的Monopsony,也就是“買方壟斷”這一概念,來指控互聯網平台對上游工人和供應商的剝削[15]。美國的卡瓦納大法官在對蘋果App Store涉嫌壟斷一案中引用了“Monopsony”的概念。反壟斷學者,美國FTC委員Lina Khan指出,“商品和服務的壟斷定價將許多人的可支配收入變成了少數人的資本收益、紅利和行政報酬。壟斷還意味着大公司可以少付給工人工資,因為他們知道工人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出售他們的勞動。”在中國,這何嘗不是如此?上個月,北京的一位處長就親身體驗了這一事實。
新布蘭代斯學派也隨着本輪反壟斷運動吸引了學術界的關注。20世紀初,美國著名法官Louis Brandeis提出,經濟民主和政治民主並不是相互獨立的,如果放任某些人的經濟權力始終凌駕於其他人之上,那麼這些人遲早會利用經濟權力來侵犯公眾利益。通過反壟斷打擊市場集中以及由此導致的經濟權力,其實是對經濟民主的一種保證。而對經濟民主的捍衞,也會反過來保證政治民主。可以看出,他們的核心思想與我們也不謀而合,那就是警惕資本無序擴張,侵害公眾利益。
在瞭解了資本主義幾百年來的反壟斷歷史後,我們再回過頭看,中國的改革開放四十年儘管在城市化、工業化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面對的困境與二戰前的美國有相似之處,那就是如何讓經濟增長更具有包容性,讓大多數人都享受到發展的紅利,只有這種增長才是可持續的。在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就明確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從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後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二戰前的美國正是因為中產階層的大規模崛起,才開啓了後來的美國世紀。我們中國要解決好這一問題,同樣需要建立這種具有龐大中產羣體的“鑽石型”社會結構。只有在這種社會結構下,民營資本和民間財富才能受到長期的保護,實現持續的增長。
而互聯網平台憑藉其壟斷地位,彙集資本,壓低勞工收入,控制消費者生活,最後可能會推動社會結構向金字塔方向發展,而這並不符合民營資本和民間財富的長期利益。

中國的互聯網反壟斷已經拉開大幕
因此,我們不難對外媒的質疑做出回應。首先,數字時代下,壟斷對創新的負面影響已經被學術界廣泛指出。《虛擬競爭》這本書提到,數字時代下,由於網絡效應、行業集中和平台崛起的存在,競爭格局被徹底改變,新進者無法挑戰巨頭的地位,市場中的贏家能夠牢牢限制顛覆性創新的出現。市場自我糾正機制的神話就此破滅。[16]因此,反壟斷恰恰是在保護創新。
其次,反壟斷本身就是市場經濟的一部分,資本主義發展史就是一段壟斷與反壟斷的歷史。
第三,壟斷所帶來的扼殺對手,樹立壁壘等行為已經威脅到了中小企業的生存,而這才是民營經濟最具有活力的部分。
最後,也有必要指出,大規模的私有財富本身就不應該是超越國家、甚至能夠操縱政治的。這一問題也引起了美國學界的廣泛反思。斯蒂格里茨在《美國真相》一書中指出,經濟上的過度不平等將不可避免地轉化為對政治權力的濫用。Robert Reich也出版了一本叫做《拯救資本主義》的著作。他認為,當全球化的推進和科技的發展讓勞動者和精英羣體之間的財富分化不斷加劇,將會造成民眾對於自身制度的信心的瓦解,而這也成為了資本主義當今面臨的最大的威脅。[17]
中國這四十幾年來,頂部階層積累財富的規模和速度是古今中外前所未有的,這樣的財富積累必然與國家和時代的發展息息相關,所帶來的也是相應的責任。套用最近的一句名言,那就是“沒有富豪的時代,只有時代的富豪”。
本輪全球反壟斷競爭的背後也是一種制度的競爭,平台時代下,政府對企業的反壟斷不能僅僅依靠簡單的罰款或是拆分這樣的“反托拉斯”手段,而是要通過直接干預的手段遏制壟斷資本,而這在美國的制度下很難做到。但是中國可以做到,中國也許不需要把大公司分拆,就能達到反壟斷的效果,這是中國的制度優勢。
因為資本的無序擴張,20世紀前30年美國險些被搞垮,差點沒有崛起成功。又是因為美國當年堅決地制約了資本的權力,美國的中產階級才真正崛起。中國現在處在的當口,和當時的美國有相似之處。而因為高度發達的數字經濟,制約資本要比100年前的美國更為複雜。但只有解決好反壟斷問題,在發展生產力的同時有效制約資本的無序擴張,實現共同富裕,才能使整個社會和諧光明,在21世紀,在世界範圍內,中國才能有希望成為大多數人嚮往的國度。
註釋:
[1] Prasad, Eswar. “Jack Ma Taunted China. Then Came His Fall.”The New York Times. Apr. 28, 2021
[2] Li, Yuan. “‘Dog Biting Dog’: China’s Online Fight Could Further Empower Beijing.” The New York Times. Apr 29, 2021.
[3] Zhu, Julie. et al. “China launches antitrust probe into tech giant Alibaba.”Reuters. Dec. 24, 2020.
[4] Wei, Lingling. “China Eyes Shrinking Jack Ma’s Business Empire.”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Dec. 29, 2020.
[5] Smith, Adam. Wealth of Nations, Book I, chap. 7.
[6] Galbraith, J. K. American Capitalism, chap. VII.
[7] Chamberlin, Edward Hastings. Theory of monopolistic competition: A re-orientation of the theory of valu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1949.
[8] Hayek, Friedrich August. The road to serfdom. Routledge, 1976.
[9] Frieden, Jeffry A. Global capitalism: Its fall and ris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WW Norton & Company, 2007.
[10] Harvey, David. 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USA, 2007.
[11] Piketty, Thomas. “Capital in the 21st Century.” Cambridge, MA: President and Fellows, Harvard College (2013).
[12] Putnam, Robert D. Bowling alone: America’s declining social capital. Routledge, 2015.
[13] Vance, James David, and J. D. Vance. Hillbilly elegy. New York, NY: HarperCollins, 2016.
[14] Temin, Peter. “The vanishing middle class.” Prejudice and Power in a Dual Economy. Cambridge, Mass (2017).
[15] Robinson, Joan. The economics of imperfect competition. Springer, 1969.
[16] Ezrachi, Ariel. Virtual competi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17]Stiglitz, Joseph. People, power, and profits: Progressive capitalism for an age of discontent. Penguin UK, 2019.
Reich, Robert B. Saving capitalism: For the many, not the few. Vintage,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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