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瑜：“天下”與“現實主義”，誰才是霸道？

【文/石之瑜】

21世紀以來，中國國際關係學界出現對“天下”思想的迴歸、反思、提升，儘管褒貶不一，浪漫懷舊之情仍然日益澎湃，早已引發歐美國際關係學界的不安，認為是想借由朝貢關係的還魂，在思想上重新控制周邊國家，並批評這種復古思潮充滿中國中心主義。

這樣的批評很嚴重，值得我們學術界同仁與實務界的領導們，好好每日三省，有沒有對周邊國家居高臨下的心態，會不會太過自我中心，而導致在雙邊關係中一廂情願的託大？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其中需要反省的重點之一，是瞭解天下思想對當代的國際關係與外交政策的啓示是什麼？對世局的分析提供什麼有用的視角？唯有如此，才能深刻體會，作為一種思考途徑，天下與流行於歐美的現實主義到底有什麼異同？一旦及於此，就不會掉進現實主義的漩渦，不能自拔。

現實主義是提供歐美學術界批判天下思想的主要彈藥庫。現實主義強調每個國家仰賴自己的力量，追求國家利益是天經地義的。所以，對美國而言，其國家利益，首先是要防止任何其他國家比自己強大，如果無法防止，就必須與其他國家結盟來共同防止。如此，現實主義角度理解的“天下”，就只能也是中國為了自己國家利益，那無非就是為了讓中國自己更強大，而來裹挾弱小國家，共同對付美國的理論武器。

然而，對於多數沒有能力結盟的國家，怎麼辦呢？現實主義豈不是沒用了嗎？非也！這時候，弱小國家就應該依附在強權之下取得保護。

我們想想，假如天下思想是要給儒家文化圈裏的周邊鄰國洗腦，讓他們重新依附於中國，那麼，相形之下的現實主義，不更是要給實力都大大不如美國的所有國家洗腦，要他們全部依附於美國嗎？

1892年《Punch》雜誌社論漫畫“羅茲巨像”，將英國殖民者塞西爾·羅茲描繪成站在非洲大陸上的巨人，成為“殖民主義”代表作。圖自維基百科

二戰之後，現實主義是美國的國際關係理論核心，歷久不衰，包括中國學者在內通通都熟稔並服膺。等於全世界的國際關係學者與外交家，都跟美國學習，為什麼依附於美國霸權才是天經地義的硬道理。可見，天下思想哪能跟這個別苗頭？簡言之，現實主義的自我中心主義，其間深度與廣度，比天下思想的自我中心主義強大太多了。

天下思想的自我中心主義，因為會讓中國輕忽於其他國家的文化及心理，即使一味讓利，但總以為我們因此就有資格把自己關注的倫理秩序強加於人，於是往往弄巧成拙，遭致他們對中國的厭惡，結果其實對中國自己反而不利。而現實主義的自我中心主義，卻能教導世界臣服於美國霸權，還心甘情願把臣服看成是自己理性智慧的發揚。天下思想為什麼就這麼冤枉？

在天下思想裏，關鍵是和諧，讓會務農的好好務農，讓會種菜的好好種菜，讓難養的女子小人都有利可圖，而上位者不忮不求，則他們就都能安心。故天下的理想境界，便是無為而治。碰到老農、老圃、女子、小人都不安於位，上位者就失去信用，壓制也不是，縱容也不是，天下就大亂。

這樣強調和諧的思想，把社會出現動盪的主要責任，怪給上位者德不配位。換言之，基層與周邊的動盪會摧毀天下的信用，因此上位者對周邊或基層，不但不能任意宰制，還多所顧忌。可以檢驗一下，如果天下思想讓自己感到興奮的話，那自己可能是假的天下主義；而讓自己感到辛苦的話，那就比較可能是真心誠意的。

現實主義很難理解天下主義和而不同的思想

現實主義則反之，既然人人信仰權力，權力大的當然宰制，權力小的必須臣服，所以就會以為，天下思想的重振是中國擴張軟實力的陰謀。比如，現實主義者看到中國在非洲、中東等地樂善好施，就立刻聯想到這是北京在對美國進行離岸平衡——自忖實力不足以介入或佔有，就退而求其次，從遠方提供在地政權充分物資，來抵抗美國的影響力。

現實主義者竟然連中國決策思想邏輯都不必探究，就自詡掌握到中國的政策動機，而現實主義話語朗朗上口的全世界，包括大量中國國際關係學者，無不聽得頭頭是道，對離岸平衡這種偉大的理論創新，佩服得五體投地。這説明美國中心主義的極致發展，刻在人人心中的尺，都是現實主義從強權的視角里所畫的。現實主義不堪自己的墮落，便強迫全世界一起墮落，人家自願的，自己就不必負責。

受到現實主義影響以後，中國話語裏也有些打着天下旗號，卻在行霸道。不過，學術界比較少，因為儘管當前的天下思想家看似百花齊放，但幾乎都是想用天下思想來匡正、解放中國於霸權體制，擺脱權力是尚的邏輯。反而是在實務界，會出現像暴發户一樣的人物，失去節制，在不論是近鄰或遠鄰，高層或基層，他們自以為是的言行舉止，會大大逾越分際，表裏不一。

天下思想若是以現實主義為鑑，就不會發展成自我中心，也就不會浪漫地以為，只要把自己做好，就不怕別人來犯。沒有什麼天下體系是永遠和諧的，也別想人家把自己當模範。所有的關係都需要經營，經營關係一定要能同情對象的立場，不強加於人。這不僅止是儒家的倫理道德而已，更是歷史上千錘百煉的實證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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