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青松:以能源促安全的歐亞地緣模式,能否經得起美國“離岸拆解”?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萬青松】
5月19日先後發生的兩則新聞成為輿論的關注點。一是,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北京通過視頻連線,與俄羅斯總統普京共同見證中俄核能合作項目——田灣核電站7號、8號機組和徐大堡核電站3號、4號機組開工儀式。
二是,當天晚上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與俄外交部長拉夫羅夫在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舉行會晤。布林肯發表聲明稱,拜登政府放棄對“北溪-2”天然氣管道項目運營公司Nord Stream 2 AG及其首席執行官的制裁,並稱這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
雖然兩件事發生在歐亞大陸的“一東一西”,但輿論依然將兩者聯繫在一起。從國際關係角度而言,這兩件看似偶然的事件,也隱藏着某種“理所必然”。

截圖來自央視
以能源促安全的歐亞新型地緣MODEL
一目瞭然的是,這兩則新聞主題都涉及大國之間的能源合作與競爭。其中,俄羅斯是主要的能源供給方,中、德均為主要的能源需求方。雖然兩國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度不同,且中德在獲取俄羅斯的天然氣方面還存在一定競爭,但俄羅斯與中國、德國兩國之間的能源合作關係變得越來越密切,這是不爭的事實。
從長遠來看,中俄德在歐亞大陸的能源合作具有巨大的拓展空間,比如,中德俄三方憑藉各自的市場需求、技術設備、巨量儲備等優勢加深合作,在碳達峯、碳減排等方面進行深入合作,實現互補,完全可以進一步提升歐亞大陸的能源合作質量與水平。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客觀進程。
能源作為國民經濟的重要物質基礎,其意義早已經超出商業範疇,甚至攸關國家的前途命運。國際關係研究和新聞報道中常出現的諸如能源政治、能源外交、能源安全等術語,就是這方面的真實寫照。從具體實踐來看,德國和俄羅斯是較早踐行“以能源促安全”的大國,兩國構建務實的能源相互依賴,其目標不僅僅是互利,更主要的是以此鞏固安全與減低遭受威脅的程度。

普京和默克爾 資料圖來自視頻截圖
對德國而言,冷戰期間頂住美國施壓,開啓與蘇聯的能源合作,主要目標顯然是更好地維護國家安全——當時蘇聯被視為歐洲最大的外部威脅;而冷戰結束後,既然蘇聯這個最大的外部威脅不存在了,德俄之間的能源合作當然仍舊得以保持,並且兩國還尋找新的更大的合作項目,尤其是依靠德國的投資與技術來拓展雙方的能源合作。即使歐盟出台新的能源安全戰略,大力發展新能源產業,試圖降低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烏克蘭危機後歐盟對俄實施多輪制裁,德國的對俄能源合作都“堅定不移”。
對俄羅斯而言,能夠繼續維持與德國的能源合作,對於維護本國歐洲區域所在的戰略安全至關重要。在2003年的俄歐聖彼得堡峯會上,俄羅斯提議建立俄歐四個統一空間計劃,其中之一的“統一經濟空間”就包括能源合作。這一計劃的延續是普京於2010年在德國提出的與歐盟構建“從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託克”的共同經濟空間,在該空間內建立歐洲能源的供應、消費和運輸三方的平等與平衡關係。甚至,2016年普京還提出“大歐亞夥伴關係”倡議,可以視為這一構想的新延續。而俄德之間的北溪天然氣管道項目則被視為落實這些倡議的基石。
北溪天然氣管道項目,所承擔的任務不僅僅是鞏固德國的安全,也被視為冷戰後俄羅斯融入“大歐洲”國家定位的深層次戰略考量的體現,其實質依然是更好地維護美西方“霸權”下的歐洲國家安全。這才是俄德兩國迄今為止持續頂住來自美國的各種壓力,並尋求解決之路的根本原因。

“北溪-2”項目示意圖 圖自BBC
以能源促安全,也鮮明地體現在冷戰後中俄的戰略合作之中。習近平主席在這次核電站開工儀式上明確強調,能源合作一直是兩國務實合作中分量最重、成果最多、範圍最廣的領域。對於中俄能源合作的這一表述和定位也是“以能源促安全”這一邏輯的最好例證。
中俄能源合作不僅是通過戰略資源的交換,使兩國安全關係在相當長時間內得到保障,還通過連接兩國的大量管道等基礎設施建設,大大提升雙方戰略合作的穩固性與持久生命力。
稍微回顧一下21世紀以來的中俄關系,國際金融危機、烏克蘭危機後,中俄之間的“能源換金融”“基礎設施換資源”等新的合作形態,都成為國際合作一時之亮點。因此,這次中俄“核能換低碳轉型”受到國際社會密切關注也不足為奇,而且相信這樣的舉動還會在中俄之間繼續上演。
綜上所述,“以能源促安全的歐亞地緣MODEL”,是一種新型的大國之間打交道、且保持相互剋制的共處模式。誠如華東師大俄羅斯研究中心主任馮紹雷教授所言,歐亞大陸型地緣政治與地緣經濟所依託的大陸空間連續性,既對於歐亞大陸內部各方之間的交往增加便利之處,也使歐亞大陸各方之間充滿着複雜多樣的互相影響、互相關聯,身不由己地難脱干係。
相互剋制的共處模式對於歐亞大陸的中德俄三個大國再適用不過。以歐洲為例,雖然20世紀70年代以來在歐洲修建的跨國能源管道並未避免俄羅斯與歐洲之間發生重大爭議,但這些重要基礎設施建設對歐洲與俄羅斯之間的紛爭起着巨大的牽制作用,這在格魯吉亞、烏克蘭兩場地區危機中體現得尤為明顯。若沒有這樣的基礎設施屏障,相信歐俄之間的衝突烈度會更高。同樣的實踐邏輯也在中俄之間發揮着重要作用。

當地時間5月19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與俄外交部長拉夫羅夫在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舉行會晤。
離岸“拆解手”美國需避免重蹈歷史覆轍
另一方面,俄美歐(德)圍繞“北溪-2”的博弈、中俄強化能源合作,其背後所體現的是以中俄德為代表的歐亞大陸型地緣政治與美國所代表的海洋型地緣政治之間的新一輪較量。
長期以來,美國作為海陸型世界強國,其海外力量可以不必大規模直接介入歐亞大陸內部利益分配,只需在大陸各個板塊的複雜互動過程中,加上一個砝碼,就能輕易改變態勢,從而使美國獲利。
俄德(歐洲)之間構建相互依賴的能源關係,顯然不符合美國利益的最大化,既減少美國對歐洲國家的影響力,也削弱歐洲對美國的依賴、拉開雙方距離。尤其是跨大西洋關係的分歧和矛盾在特朗普時期遭“大尺度”暴露,俄歐的這一動作更加凸顯出不符合美國利益最大化的原則。
而能源問題歷來就是一個事關安全與戰略的重大問題,所以美國一直反對俄羅斯與歐盟達成任何可能的協議,並因此不擇手段地阻擾和干涉“北溪-2”項目,作為美國在歐亞大陸西邊的“砝碼”。不管是共和黨,還是當下民主黨執政,核心目標都不會有大變化,只是策略上的差別而已。
拜登政府在“北溪-2”項目的政策變化有雙重目的,一是避免重蹈歷史覆轍;二是在美國利益最大化前提下,尋求各方利益交換的空間。
從歷史教訓看,20世紀5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美國也曾不擇手段地阻擾蘇聯與西歐國家之間的能源合作,但最終美國輸掉了這場鬥爭。蘇聯與包括聯邦德國在內的西歐國家成功構建起聯通雙方的石油、天然氣管道。這可能也是美國不得不考慮的歷史背景。
從當前現實來看,拜登宣佈“放棄”對“北溪-2”項目公司的制裁:一方面體現其本人在這個問題上的“反特朗普”政治風格和現實政治的考量,如避免北溪管道繼續成為西方內部分歧、矛盾、衝突的催化劑,導致對俄關係出現不協調;另一方面,是為美歐俄三方在氣候變化和能源合作上的可能互動進行鋪墊。
拜登政府和歐盟國家都注重環境氣候問題,各方在能源政策方面存在不少交集,如拜登曾威脅禁止在美國聯邦土地開採油氣,停止對化石燃料和採礦補貼等,歐盟也承諾放棄化石能源和核電。而俄羅斯憑藉能源資源儲量、地理位置優勢和環境治理經驗,能為俄美歐在氣候問題上的互動帶來機遇。不過“機遇窗口”總是短暫的,能否及時開啓並維持,主要取決於俄美歐領導人能否找到妥協的辦法。

當地時間4月22日,美國總統拜登在領導人氣候峯會致辭。
當前能源博弈能否催生大國互動新輪廓
圍繞“北溪-2”項目的持續爭鬥,實際上也體現出當前國際關係發展的雙重矛盾形態:一方面,大國之間的競爭加劇,博弈異常激烈,尤其是將這種外部鬥爭視為應對國內複雜問題的工具;另一方面,部分大國也傾向於聯合起來解決共同面臨的問題,比如除了俄美歐可能在氣候、能源領域的互動,還有三方與聯合國共同倡議的中東問題四方會談等等。
但這種聯合行動更多是靈活的、暫時的,一旦問題解決就恐怕失去合作動力。這意味着國家之間的互動關係會不停變化,尤其是在完全不一樣的當今國內外現實背景之下,且沒有任何一方能夠佔據絕對主導優勢,這一互動變化將更為頻繁與捉摸不定。
就筆者自身的研究興趣而言,尤為關注在此過程中以中美俄、美歐俄、中美歐、中俄歐為代表的三邊關係之間的互動場景及其轉型。因為這四組主要的大國三邊關係既互相借重、又互相掣肘,會對既有的國際秩序轉型起着推波助瀾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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