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康:中國如何在“兩面夾擊”下實現產業升級?

華夏新供給經濟學研究院院長賈康接受觀察者網專訪
【採訪/觀察者網 劉惠】
觀察者網:您在前段時間的訪談中説,中國被稱為“世界工廠”,但存在“大而不強”的問題,在全球屬於中等水平。為什麼這麼説?⽬前中國的產業轉型升級現狀如何?中國的產業轉型升級應該如何做?
賈康:中國現在已經叫“世界工廠”,在聯合國產業分類的666個細分名錄裏面,中國是一個不少、最為齊全的。我們已經是大規模的製造業國家,但不是製造業強國,有着“大而不強”的特點。一般而言,中國在世界上的中間位置水平,比上不足——對比美歐日,我們跟他們還有明顯差距;比下有餘——比如越南、緬甸、孟加拉等國,我們比他們的技術水平明顯為高。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狀況,讓中國“世界工廠”的全球供給以滿足需求形成的市場份額,還仍然可觀,但已受到兩面夾擊,往上看,美國拉動盟友壓制中國,往下看,越南、緬甸、柬埔寨、孟加拉等國,憑藉勞動力低廉和國土開發綜合成本低廉的優勢,對中國的競爭力形成了挑戰。
由此前些年,珠三角已不得不做“騰籠換鳥”,如果中國不能往上去突破天花板,那麼“上有壓制,後有追兵”的危險值得高度重視,會使自己的空間越收越窄。
我看到現在已有分析稱,中國還有五到八年,最多十年的窗口期,如果在這個窗口期內不能突破天花板,被夾在中間,那對我們來説是一個非常不利的局面,必須實現升級發展,往上走。
對於升級發展最直觀的看法,我認為可以拿一個“微笑曲線”來做勾畫:全球供應鏈、產業鏈、價值鏈上的位置,是跟着生產流程展開的。
最開始有生產經營活動時,必須要有特定的設計,創意創新成功以後,最直接的商業性標誌就是有一個品牌確立起來,按照這個品牌的全套設計,往後面進入加工生產出成品,再往後開始品牌營銷、售後服務、一輪一輪的市場擴展,這是在橫軸上表現的。

微笑曲線。圖自作者
縱軸則是表現不同階段的收益率,如果從中國現在“世界工廠”的產能來看,我們大部分的產能是落在中間位置上,最主要的製造業也就是實體經濟做加工生產,是從“兩頭在外”、“大進大出”開始的,人家有資金、有技術、有管理經驗這些要素,但是他們看重了中國開放以後比較低廉的勞動力和較低的土地資源成本.
它們來中國建廠,或我們引進生產線,加工生產以後,產品大量輸出到國外去,這給了中國非常重要的原始積累起步條件。但是走了這麼多年,我們如果老落在加工生產的位置上,那麼,就會面臨兩面夾擊,餘地越來越窄。
比如,兒童玩具的品牌,大家想一想,能想到一箇中國本土叫得響的兒童品牌嗎?我是想不出來。
這種供應鏈的位置,外方掌握的在微笑曲線上就是左端、高收益;中國加工生產以後,再到外部世界上、全球市場上的品牌營銷、售後服務,一輪輪擴展,又是由外方拿到高收益,中間我們加工的這一部分,收益了率比較低。這個曲線左右高、中間低,合在一起,就像人們微笑時的口型,也被比喻為“微笑曲線”。
我們做的是中間段的事情,給我們帶來了就業、帶來了勞動者的收入、帶來了政府的税收、帶動了我們的GDP,確實對於中國來説,這是我們必須接受的切入點,但長此以往總這樣是不行的。
另外,大家可以比較一下類似像蘋果這樣的智能手機,它大量的加工生產在中國本土。
看起來這是屬於中國非常重要的經濟繁榮的因素,我們做中間的低收益加工製造,高收益是在外國人手裏掌握着,中國如果説升級發展,實現製造業的升級、整個實體經濟的升級,就要努力地把製造業的位置更多向左右高端託上去。
觀察者網:這可能和中國製造業走過的道路有關,改革開放之初,我們一直奉行的是“用市場換技術”,導致核心製造技術一直掌握在別人手裏,最終妨礙了中國製造業的升級發展。在產業升級、“中國製造2050”政策的導向下,這種情況有沒有發生改變?
賈康:這裏可以講一個我觀察到的、代表成功的例子。很多年前,我們知道廣東的汽車生產廠家引進外面的技術生產產品,比如廣本,口碑非常好,我曾經在財政部科研所當過十幾年所長,我坐的這輛廣本開到60多萬公里都不需要大修,平常很少出毛病,舒適感、節油程度等等都沒問題。但是廣州廠家生產這麼好的產品,它乾的就是中間這個活,左右高端在外國人手裏拿着。
這幾年,我聽説他們在努力地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之後,形成自己的系列產品,具有完全知識產權,這個系列產品裏有一款廣汽傳祺,幾年間在國內汽車銷量走下坡路的過程中,廣汽傳祺卻每年能賣出幾十萬輛以上(2020年銷量仍有30多萬輛)。
這就表明着廣東汽車廠家的努力過程中,有非常明顯的升級發展特徵,把自己的位置從中間託到了左右高端,而且這時候它具備了一種可能性,可以把自己的生產線根據比較優勢的原理,遷到越南、柬埔寨,它照樣掌握着左右高端的高收益。
以後中國本土企業真正的升級發展,可能越來越多的就是這種跨國公司式的,我們爭取掌握住左右高端,中間則可以按照比較優勢原則,去尋找新的、更合算的生產線所在地。

四川眉山智能製造,推動產業升級。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目前的現狀總體上還有一個特徵,是在市場份額方面還有一定影響力。中國產業門類齊全,在全球貿易份額裏面,總體來説有相當大的份額。
相比美國,我們份額還在繼續提升,差距還在拉大,這就是製造業“世界工廠”實力支撐出來的一個局面。但是我特別強調的是要往前看,我們還有的市場份額空間,是有可能被兩面夾擊而萎縮的,是未來要警惕的巨大風險,一旦過了某個臨界點,這個局面可能會出現滑坡。
跟我們“比下有餘”的競爭對手相比,中國的比較優勢在迅速喪失,比如説勞動力低廉,土地等自然資源開發成本,這方面早已經在越南、柬埔寨、孟加拉等地方表現出來了。這樣的局面下,我們一定要看清楚,要抓住剩下的時間窗口,爭取向上突破。
觀察者網:如何在“雙循環”的過程中實現產業升級?
賈康:至少有四點可以做。第一是在各個區域、各個行業、各個企業集團中制定出儘可能高水平的、動態優化的與時俱進的發展戰略。
第二是要突出創新第一動力、核心地位,打造高科技主導或支持的增長極,各行業、全中國都有這樣的迫切問題。
第三是要進一步組織實施人才戰略,人才是最寶貴的,要加強本區域高端人才的吸引和團隊建設,並要和引入外腦相結合。
第四是要思想再解放、改革再深入、工作再抓實、創新更大膽,要有一股闖勁,在創新中形成本國、本地、本行業產能方面的不可替代性。
觀察者網:我們的產業轉型升級可能面臨哪些壓力和問題,如何有針對性的防範和化解?
賈康:壓力非常多,不同行業、不同具體的場景都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總體來説,我們在微笑曲線上大量的產能還是在中間這個位置,怎麼往左右高端去託舉呢?科技創新非常關鍵,但科技創新需要中國進一步的深化改革,以制度創新打開科技創新和管理創新的潛力空間,這也是必須啃硬骨頭的任務。
通過制度創新打開科技創新和管理創新的空間,中央的戰略指導方針是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提高整個供給體系質量和效率。這必須在不同的行業、不同的領域、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企業形成定製化的解決方案。
觀察者網:製造業升級,除了科技創新發展高端製造業,該如何適應“綠色化”、“數字化”、“智能化”趨勢?
賈康:從全局看,這是個系統工程,政府方面肯定需要以法律的、經濟的、行政的手段多管齊下,注重激勵兼容概念下的積極引導,除了產業政策,技術經濟政策的合理設計之外,我認為需特別注重運用好這些政策,主要應是以依法的經濟手段、結合制度改革和機制創新,調動市場主體“內生的”綠色發展、數字化發展的積極性和創新潛力。
觀察者網:除此之外,產業升級過程中還有一些“卡脖子”問題,比如説芯片、光刻機等,你認為該如何解決“卡脖子”問題?
賈康:這就是別無選擇的“華山一條路”,必須以新型舉國體制來攻關,其成功突破的標誌不同於傳統的舉國體制,必須以對接國際市場競爭規則、最後達到我們的產出能佔據超過某個臨界點的市場份額而告達到。
比如説到芯片,它實際上不能用比較優勢原理來解釋了。“卡脖子”問題的本質是壟斷,“芯片”這個生產要素是被特定的帶有壟斷性質且超經濟意義的主體控制——加工芯片的光刻機,台積電自己並不能造,它要由美國同意之後從荷蘭買,而名義上荷蘭公司生產的光刻機的品牌,並不是真正的荷蘭品牌,是美國有很多控制力形成的綜合性的全球合作產品、而美國有舉足輕重控制權。

上海台積電工廠。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這樣一個品牌地位,在直觀形式上仍然符合微笑曲線上的高收益説法,但供給已沒有市場化的基本條件,屬於市場失靈的區域——美國人把中國作為打壓對象以後,沒有任何道理可講,中國出天價也買不來美國控制的這個高端核心技術產品。
當比較優勢原理失靈以後,中國人怎麼辦?我前面已説到只有“華山一條路”,以新型舉國體制攻關解決,已談不上互通有無的國際分工了。新型舉國體制“新”在哪兒?既要學習借鑑“兩彈一星”的經驗,又要跟世界市場對接,在接受世界市場規則的情況下,取得超過臨界點的市場份額。
這就意味着,中國別無選擇只能自己造高端芯片的話,必須有強有力的協調中心,像當年周恩來總理掛帥,聶榮臻元帥和張愛萍將軍在一線盯着、日日緊盯協調團隊搞出“兩彈一星”一樣,要用舉國體制,但到最後並不是像“兩彈一星”那樣有可用的成品就解決了問題,而是要求我們的芯片,必須有源源不斷大規模成批量、高穩定性高質量高性價比的生產能力,並且在世界市場上被廣泛接受,形成一定臨界點之上的市場份額,這才標誌着我們的芯片以新型舉國體制攻關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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