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被網友盛讚“貌美”的劉師培,其實過得很“狗血”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傅正】
不經意間,劉師培在B站火了:

前陣子我還跟朋友抱怨,《覺醒年代》裏頭劉師培怎麼像塊背景板?也忒沒存在感了!沒想到他還是用自己的傾城之姿征服了挑剔的觀眾們。
一些視頻標題中的“美”字用得好極,大抵這種目光深邃、温文爾雅,絕無半句廢話的沉穩男士,無形之中就讓人覺得美豔不可方物。
其實單看劉師培個人還不覺得他有多美,但旁邊有個傻不愣登、叨個沒完的逗比青年黃侃作襯托,想不內涵都難!
可惜真實的劉師培其貌不揚,跟美搭不上邊。這是我朋友獲知劉師培火起來後的反應:

瘦小駝背、身患癆病,時常咳血,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這就是劉師培的基本形象,讓人想起《九品芝麻官》裏頭“犯婦”秦小蓮的原配戚家大少爺:

事實上,劉師培不僅長得像戚家大少爺,連命運也跟他類似:明明是一幕悲劇,在觀眾看來卻是一幕笑劇。
一、天生異相
按照中國人的規矩,名流是絕不能形容為醜陋的,只能説他天生異相。劉師培就是個天生異相的人。
按照其外甥梅鉽的説法:劉師培左腳掌正中有塊桂圓大小的紅色胎記,洗腳時就能看到。更重要的是,他屁股上方尾椎處有塊凸肉,不到一寸長,像截小尾巴。
梅鉽還説他小時候喜歡玩弄舅舅屁股後頭的小尾巴,每次撫摸,都引來舅舅怒斥,有時甚至操起戒尺直接打出屋外。據説這節小尾巴能證明劉師培是“老猿精”轉世,所以此人聰明異常,極有靈性。
章士釗曾質疑章太炎等人太高估劉師培的學術水準了,試想劉氏1884年生人,1905年就加入同盟會搞政治,哪有時間鑽研學問?
不過我們必須承認,世界上真有些天賦異稟的人,就像《射鵰英雄傳》裏黃蓉的母親馮蘅一樣。這當然屬於小説誇張,但記憶超羣的人確實存在,劉師培就是例子。

劉師培(1884—1919)
此人博聞強識,上課時不帶講義也不寫板書,空着手往講台上一站,旁徵博引張嘴就來。這種天才無論在北大校園的哪個角落都會成為焦點。
按照《覺醒年代》的描述,彷彿當時北大舊派首領是辜鴻銘,背後的大佬是林紓。劉師培、黃侃倒像是圍着辜、林轉悠的小跟班。
但事實上,劉師培、黃侃壓根瞧不起林、辜等人的國學功底。前兩者不僅隨手能寫漂亮的六朝文,對先秦諸子文更稔熟於心,至於林紓充其量不過能模仿唐宋八大家……

《覺醒年代》中的辜鴻銘和劉師培
説起劉師培,就不能不談章太炎。歷史上的劉師培往往像是站在章太炎影子裏的人,以至於史學家談起劉師培的學術或政見,拿章太炎作比較。但從學問上説,劉師培在有些方面甚至超過了章太炎。
説到這裏,讓我想起當年恩師曾提及,他在研究生複試現場問考生“為什麼選擇中國近代史方向”,對方回答“我古文不好,古代史學不了”。我導二話不説直接斃掉——古文不好就來學近代史?你去翻翻章太炎、劉師培。
大抵自唐以來,文章最難的就是晚清時期,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章太炎、劉師培這類人存在。
我曾説過,真正的大佬在《覺醒年代》裏反而沒有登場,比如五四運動的幕後統帥梁啓超、台前指揮林長民,再比如大反派安福系的後台老闆徐樹錚和段祺瑞,都提到名字而已。北京大學新舊兩派共同的精神導師章太炎,也基本沒有存在感。

章太炎(1869—1936)
然而不去了解章太炎和劉師培,就不知道新文化運動的很多主張從哪裏來,尤其是章太炎,可稱北大新文化運動“不在場的在場者”。
章太炎字枚叔,劉師培字申叔,時人並稱“二叔”。章枚叔生於1869年,長劉申叔15歲,但兩人平輩相交。章太炎的大弟子黃侃只小劉師培兩歲,卻拜劉師培為師。章氏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樂見其成。這既反映了章劉兩人的關係,也凸顯了劉師培的輩分。其他像錢玄同、周作人等人在劉師培面前是什麼地位,應該不難想見。
所以我在下文就以章劉之交為線索,簡要地勾勒一下劉師培短暫的一生。
二、1903年
1903年既是劉師培一生的轉折點,也是章太炎一生的轉折點。當年兩人在上海正式訂交。更重要的是,這一年還是辛亥革命史上的重要年份。
上一年,即1902年4月,蔡元培在上海創立了中國教育學會。乍一看是個民間教育團體,但事實上是一個打着教育幌子的革命組織,在成立之初就跟上海《蘇報》打得火熱。
《蘇報》創立於1896年,負責人陳範是個舉人,估計曾給清政府納了不少捐,謀到個江西鉛(讀“鹽”)山知縣的職位。偏巧此人不甘於安心貪污,反而熱心於變法事業。百日維新失敗後,他遭到了清政府的免職處分,遂一直耿耿於懷,時常發表些革命言論。
基於這樣的有利條件,教育學會開始進入《蘇報》社。1903年5月27日,《蘇報》聘請教育學會會員章士釗擔任主筆。他到任之後,雷厲風行地進行改革,把《蘇報》變成了宣傳革命的輿論陣地。一同進入《蘇報》社的,當然還有章太炎。
也就在這一年,章太炎發表了驚世駭俗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併為鄒容的《革命軍》撰寫了熱情洋溢的序言。為革命派主導的《蘇報》當然毫不吝惜版面地介紹《革命軍》,更摘錄了《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的主要內容。
公然宣揚“排滿革命”,這還了得?惱羞成怒的清政府迫使英國租界於6月30日出面查封《蘇報》社,並逮捕了章太炎、鄒容。這就是清末赫赫有名的“蘇報案”,也是清王朝276年文字獄的謝幕演出。

鄒容(1885—1905)
按照清政府的設想,英租界巡捕房把人抓來以後,自然就應引渡到朝廷千刀萬剮。沒想到租界頂住了壓力,只分別判了章太炎監禁三年、鄒容監禁兩年的輕刑。
更令清政府沒有想到的是,其色厲內荏的舉動恰好為這兩名要犯打了最好的廣告。一時間,《革命軍》和《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在留日學生羣體當中廣為傳播。畢竟大家都想看看,是何等神人,能公然嘲笑當今聖上“載湉小丑,不辨菽麥”。
絲毫不令讀者失望,章太炎這人不僅思想犀利,敢發前人之未發,而且文筆淵雅,學問精深。
這邊章太炎還在蹲大獄,那邊他1902年修訂完成的《訄書》就已經在留日學生羣體當中傳開了。魯迅先生曾評價這本書艱深,自己“讀不斷,也讀不懂”。這當然是魯迅的謙辭,事實上,該書啓蒙了一羣后來的新文化運動干將。
《訄書》生猛無比,“暴論”疊出,許多觀點經由辛亥革命和新文化運動的宣傳,深入人心。比如章太炎説,之所以會有乾嘉漢學,是因為清王朝大興文字獄,讀書人只能埋頭於名物訓詁。(《清儒》篇)又如,乾隆皇帝編修四庫全書的根本目的是要剿滅違禁書籍,此舉非但不能振興文化,反而殄滅文化。(《哀焚書》篇)諸如此類的觀點只是《訄書》犀利思想的冰山一角。
最引人注目的當屬章太炎評價“虛譽奪實”“聞望過情有故”。用白話文説,就是孔聖人名不副實,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江湖地位,不是因為他的見解有多高明,而是因為他很能混。(《訂孔》篇)
這相當於在留日學生羣體當中引燃了一顆炸彈,造成了“一時羣言,多攻孔子”的效應,為後來五四新文化運動“打倒孔家店”開了第一槍。
就在章太炎大殺四方,收割一羣羣粉絲的1903年,劉師培方20虛歲。他已高中舉人,少年成名,理應更上層樓,躋身進士才對。
事實上,劉師培原本也是沿着這條軌道行進的。然而1903年的會試非比尋常。
按道理説,這場每三年一次的全國大考應該放在北京舉行,但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一把火燒了北京貢院。北京沒了考試場地,這迫使清政府只能另覓他處。
河南開封地處中原,是南北彙集之地,水陸交通便利,開封貢院遂成為理想的替代場所。
這場中國歷史上最後一次科舉會試註定不同於以往。早在1901年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還在逃難途中時,就痛定思痛,下決心改革政治。清末新政的起點是考試製度改革。
根據上諭指示,1903年的會試取消了八股文,改考策論。考試分為三場:“頭場試中國政治、史事論五篇,二場試各國政治、藝學策五道,三場試‘四書’義二篇,‘五經’義一篇”。
以今人的眼光,禁錮人心的八股取士早該廢除,然而對當時人來説,這一步子邁得太大,着實扯壞了褲襠。
試問從小練習八股文的廣大士子哪裏知道策論該怎麼寫?又何嘗瞭解過“各國政治、藝學”是怎麼回事?
怎麼辦?報紙上的評論文章不是很好的學習對象嗎?清政府在不經意間促成了中國近代報刊媒體業發展的一個高潮,也讓一羣善於寫作報刊文章的人從邊緣走到了中心。梁啓超就是其中的表率。
他辦《新民叢報》抄日本《太陽》雜誌,各沿海通商口岸的大小報紙又抄《新民叢報》,內地省份的大小報刊又抄沿海報刊。各種“異端邪説”如同洪水猛獸,一下子沖決了清政府的大堤。
一方面,梁啓超等人還在清廷的通緝名單之上,另一方面,清廷卻不自覺地使全國讀書人都成了他的學舌鸚鵡。
劉師培正是這一思想大激變的產兒。4月5日,他在開封參加會試,5月6日放榜,名落孫山。心情鬱悶的劉師培在返回揚州途中,遊山玩水,作詩填詞。早先讀到的種種勁爆思想,一下子湧上了心頭。
比如經過徐州時,他填寫詠古詞《一萼紅》,頗具豪情,令我印象深刻:
過彭城。看江山如此,我輩又登臨。繫馬台空,斬蛇劍杳,霸業都付銷沉。試重向,黃樓縱目,指東南,半壁控淮陰。衰草平蕪,大河南北,天險誰憑?
千劫興亡彈指,剩碭山雲起,泗水波深。宋國雄都,楚王宮闕,千秋故壘誰尋?溯當日,中原逐鹿,笑項劉,何事起紛爭。空嘆英雄不作,豎子成名。(按,萬仕國編著《劉師培年譜》錄入該詞,然作者不通格律,標點有誤,今改之。)
看得出,叛逆之心已然流於筆尖。
除了“蘇報案”和最後一次科舉會試外,1903年的中國還爆發了一次更大的事件。
1903年4月,沙皇俄國撕毀《東三省交收條約》,拒不撤出東北,除非滿足他們七項條件,諸如“俄國參與北滿行政管理”、“其他國家不得進入滿洲”等等,目的是要把東北變成其殖民地。狂妄的尼古拉二世甚至已經委任了遠東總督阿列克謝耶夫全權統治滿洲地區。
俄國人單方面的毀約行動不僅造成了1905年的日俄戰爭,而且不自覺地促使廣大中國青年學生羣體走上了革命道路。
比如留日學生羣體就自發組織了“拒俄義勇隊”。在日本政府的查禁下,又不得不改名“軍國民教育會”,鼓吹“軍國民教育運動”,宣揚尚武精神。順帶説一句,此舉還直接促成現代武俠小説的誕生。

軍國民教育運動起先是為了抵禦外侮,但隨着“蘇報案”等事件的發生,它很快轉向了對內革命的道路,並發展成為了光復會。
革命勁風也刮到了揚州。《蘇報》案發不久,7月11日,劉師培就撰寫了《黃帝紀年論》主張用軒轅黃帝誕辰為中國紀年之始,擺明了否定光緒年號,不承認清朝正朔。
這篇文章後附《黃帝降生後大事略表》,舉了中國歷史上二十件大事,其中赫然包括“周民逐厲王”、“陳涉起革命軍”和“洪秀全起兵金田村”,破天荒地把人民起義作為了中國歷史的中心線索。
10月,劉師培前往上海,正式加入了革命黨的行列。11月,蔡元培等人在上海發起了革命組織“對俄同志會”,以《俄事警聞》為機關報。劉師培很快成為了該組織的骨幹成員。1917年,蔡元培之能聘請劉師培出任北京大學教授,很大程度上是由早年這層關係決定的。
值得一提的是,劉師培還參與了林獬創辦的《中國白話報》,是白話文運動的先驅。所以我請讀者千萬不要再把白話文運動延後到五四時期了。
也就是在這段時間,他結識了章太炎,兩人一見如故,心心相惜。
三、“古學復興時代”
1903年是章劉訂交的一年,也是劉師培走上革命道路的一年。他在這一年為思想史留下的最大印記就是《攘書》。
次年,即1904年1月31日,《俄事警聞》首次刊登《攘書》的出版廣告。2月26日,《俄事警聞》改名《警鐘日報》,由劉師培出任編輯主任。3月13日,對俄同志會舉行第二次會議,改名爭存會。
4月12日,《警鐘日報》刊登了一則《攘書》的廣告,主要內容摘錄如下:
空前傑著《攘書》出版
歐洲大革命之起,必賴三四文豪以鼓吹之。文豪之所鼓吹,蓋即古學復興時代也。不歷此階級,則人人無保存國粹之心,而舉凡所謂愛國、保種,皆虛語矣。是書為吾國大漢學家儀徵劉光漢所著,上篇凡十六篇:曰《華夏篇》、《夷裔篇》、《夷種篇》、《苗黎篇》、《變夏篇》、《胡史篇》、《溯姓篇》、《瀆姓篇》、《辨姓篇》、《鬻道篇》、《帝洪篇》、《罪綱篇》、《史職篇》、《孔老篇》、《周易篇》、《正名篇》。發國人類族辨物之凡,取《春秋》內夏外夷之例,考文徵獻,核詁明經,發思古之幽情,鑄最新之理想,置之四千年古籍中,當中一席。即置之東西鴻哲諸冊子中,亦不愧為偉著矣。
我心疑這則廣告是劉師培自己寫的,至少它簡明扼要地概括了劉氏的革命思想。
開頭説的“古學復興時代”就是文藝復興時代。前三句説的是,沒有文藝復興就不會有歐洲大革命;文藝復興運動光復希臘羅馬之古典學説,沖決了黑暗的中世紀,這是近代歐洲民族解放思想的前提。
在劉師培看來,喚起革命精神的前提是發揚國粹,發揚國粹的前提是古學復興(文藝復興)。這説明了並不是所有中國舊學都有資格稱為“國粹”。所謂“國粹”恰恰是那些被舊學掩蓋的光輝思想,其核心不是傳統經學,而是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前的先秦諸子學。
這個思路與章太炎《訄書》大體一致。它一經出版就在留日學生羣體當中廣為傳播。章枚叔、劉申叔,“二叔”齊名,一時瑜亮。
這裏要插一段至關重要的題外話。5月23日,英租界宣判章太炎、鄒容有罪。6月,劉師培迎娶了嬌妻何班。何班從小秉承閨訓甚嚴,足不出户,不見生人。按理説,應該是個傳統得不能再傳統的女性,但婚後,她不僅更名何震,更積極介入劉師培各項事業,左右了劉師培的一生。

何震(1886—?)
為了踐行《攘書》復興國粹的理想,1905年2月23日,劉師培與鄧實、黃節等人在上海發起了國學保存會,創辦機關刊物《國粹學報》。
他們以劉師培為領袖,以黃節、鄧實為猛將,尊尚在獄中的章太炎為精神導師。這就是中國近代思想史上赫赫有名的國粹學派。
《攘書》出版時,錢玄同還在湖州老家讀書,讀到了《攘書》,頓時成為了劉師培的迷弟。及《國粹學報》創刊後,錢玄同已經進入上海南洋中學讀書,劉師培在該報上發表的文章更成為了他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
錢玄同後來很坦承國粹學派給他的巨大影響,“我以為保存國粹的目的,不但要光復舊物,光復之功告成之後,當將滿清的政制儀文一一推翻而復於古。不僅復於明,且將復於漢唐,不僅復於漢唐,且將復於三代。總而言之,一切文物制度,凡非漢族的都是要不得的,凡是漢族的都是好的,非與政權同時恢復不可,而同是漢族的之中,則愈古愈好。”
有趣的是,此人早年極端復古與劉師培脱不了干係,後來極端歐化也與劉師培脱不了干係。
1906年初夏,章太炎刑滿釋放,應孫中山之邀前往日本,一下輪船就受到了留日學生的盛大歡迎,一時風光無兩。
章氏剛到東京,就想起了劉師培。他寫信邀請後者前來共謀大業。這封信十分優雅,我恐轉述失其文采,遂摘錄部分原文如下:
今者修吾故服,亦頗沾沾自憙,而獨弦寡和,方更寂寥。念昔仲師與侍中同處明章之世,徵之史傳,未有交通蹤跡,彼此商榷,復無其文,良為悼恨。吾輩生丁衰季,與鄭、賈二公所遇殊絕。子漱江流,我迎日出,相距一葦,竟無遇期,方之前哲,又益悲哀。
我們知道,清軍入關,剃髮易服,厲行民族壓迫政策。章太炎説“今者修吾故服”,指他在日本走上“光復舊物”的反清革命道路,找到了為之奮鬥的人生方向。可惜身邊缺少一位真正的知音,更顯出寂寞。
“仲師與侍中”分別指東漢大學者鄭眾和賈逵。這兩人都是古文經學家,章氏以他們自喻,體現出了自己與劉師培共同的學術立場,以及跟康有為等今文經學家鬥爭到底的決心。
想必劉師培看到此信時的心情是十分感動的,他爽快地答應章太炎的要求,於1907年2月攜妻子何震前往東京,並正式加入了同盟會。
可惜當時的劉師培和章太炎都沒能想到,兩人的相遇非但沒能續寫伯牙子期的故事,反而演出了近代史上的一幕狗血劇。
四、無政府主義的童話
劉師培夫婦到了日本以後,好生忙活,大有一展抱負的架勢。他們與《民報》主筆章太炎相互配合,互為呼應,不僅宣揚“排滿革命”,更走上了無政府主義道路。
《覺醒年代》裏頭,陳延年、陳喬年兄弟鼓吹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這裏少不了劉師培的一份功勞,他當年正是克氏互助論的一把好手。1907年7月,劉師培與張繼、章太炎夥同日本人幸德秋水在東京發起了社會主義講習會。這成為了當時中國人宣揚無政府主義的重要陣地。
那時的中國人還不能明確區分馬克思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具體區別,其機關報《天義報》就在無政府主義的名目下發表過《共產黨宣言》、《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等馬恩名著,宣揚階級鬥爭學説。
除此之外,劉師培、章太炎等人還發起了亞洲和親會,中國歷史上首次明確打出了亞洲殖民地解放運動的旗號。所有這些舉動,決然讓人無法將劉師培與守舊派聯繫在一起。
當時的錢玄同也來到了日本,他深受章太炎、劉師培的感召,不僅改名錢夏,取光復華夏之意,更認真研習起了世界語和無政府主義理論,為着將來天下大同作準備。

錢玄同(1887—1939)
一面是“光復舊物”的復古主張,另一面是無政府主義互助論的歐化主張。“復古”與“歐化”,這兩件看起來水火不相容的主張,竟然毫無違和地出現在劉師培和錢玄同身上。
其實“復古”也好,“歐化”也罷,都針對一個共同的目標:兩千年中國專制的罪魁禍首是那壟斷一切的經學。復古是要恢復經學時代以前的諸子學,歐化則是要學習西方近代文藝復興的精神。
受劉師培影響的當然不止錢玄同,還有很多人,包括陳獨秀。陳、劉兩人自東京時期起就交往深厚,直到五四時期亦未曾改變。
所有這一切構成了後來新文化運動的基本前提,須知傅斯年等人創辦北京大學新文化運動的重要輿論陣地《新潮》雜誌,其英文名就是“the Renaissance”(文藝復興)。
然而歷史往往就是這樣戲弄人,正當劉師培在革命思想的道路上高歌猛進之際,卻突然掉頭轉向。而他跟章太炎的情感,也就此破裂。
五、劉家的狗血劇
也許章太炎的想法很單純,周圍人要不就是政治立場不同(如梁啓超等),要不學術水平跟他差太遠(如孫文、黃興等),好不容易有個立場一致,學術相符的好兄弟,自然每日切磋方才過癮。於是他在1908年初搬出《民報》社,住到了劉師培的家裏。
住進劉家的章太炎很快表現出了他的缺點。此公沒有洗澡的習慣,還喜歡在袖子裏養只松鼠玩兒,累月不換衣服不説,更隨手把吃剩的果殼、乾肉丟一地。
這也就算了,加之章瘋子名不虛傳,大半夜不睡,讀書讀到動情處,時而怒斥女傭,時而嚎啕大哭,時而引吭高歌,搞得何震十分崩潰。
如果説以上這些只為章劉交惡埋下伏筆,那麼接下來這件事成為了劉師培夫婦撕章太炎的導火索。
這裏不能不説説劉師培的妻子何震。何震是當時罕見的女權主義者,曾發文痛斥“帝王如娼妓”、“朝廷如大盜”,鼓吹中國女人就該學習刺殺俄皇亞歷山大二世的女傑蘇菲亞和法國大革命吉倫特派領導人羅蘭夫人,“言念神州諸女傑,何時杯酒飲黃龍?”其思想之激進前衞,絲毫不亞於劉師培。
據記載,她還是一個大美人,史有“豔妻”之名。用章氏弟子汪東的話説,“何既好名,而又多欲。她一面利用劉能寫文章,替她出名辦了一種月刊,提倡女權,並帶無政府色彩;一面又對劉不滿足,行為放蕩。”
隨劉師培夫婦一同東渡扶桑的人之中,還有何震的表弟汪公權。汪與劉師培不同,他長得又高又帥,還是個小混混,很能哄女孩喜歡。
後來,何震就徹底放飛自我,與汪公權出雙入對。據馮自由的講法,共產主義、女權主義到了何震那裏就被庸俗化為“公夫公妻”。
如此明目張膽,章太炎想看不見都難。天真的章太炎馬上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劉師培,但他不知道使劉師培載入史冊的不僅有學問,還有“懼內”。
章太炎的“告密”引發了何震、汪公權的強烈憤慨。按汪東的説法,汪公權甚至“滿臉凶氣,眼睛裏都是紅絲,跳出跳進,嚷着‘我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更重要的是,經不住何震枕邊風一吹,劉師培反而疑心章太炎有意挑撥他們家庭關係,對章太炎大打出手,簡直斯文掃地!
六、失敗的卧底
如果事情僅止於此,還構不成辛亥革命史上的一次事件。問題是劉師培夫婦似乎抱定了要把章太炎徹底搞倒搞臭的目標。
跟汪公權那種“黑社會”作派不同,何震更有心機,她不是向章太炎直接發難,而是給吳稚暉寫了一封信。
吳稚暉,十足的惡棍。隨着《覺醒年代》的熱播,他出賣陳延年的劣跡已為許多作者所披露,這裏不再重複。與本文相關的是,他還是章太炎的仇敵。

《覺醒年代》中的吳稚暉和二陳兄弟
何震在給吳稚暉的信裏,爆料似地捏造了章太炎幾大罪狀:
(一)暗中勾結日本政府追捕張繼,意圖扭送清廷處死;
(二)散佈謠言,破壞無政府主義事業,致使留日學生羣體不接納吳稚暉的《新世紀》雜誌;
(三)毫無革命理想,之所以反清是因為早年參加童子試突發羊癲瘋,求功名不成才怨恨清廷;
(四)戊戌時期,曾受張之洞徵召,庚子國變時,又主動上書李鴻章、張之洞及江南道台俞明震,與清廷往來不斷。尤其是俞明震,還把其投書上呈兩江總督劉坤一,並得到劉坤一的垂青;
(五)去年暗中接受清廷陸軍部尚書鐵良“二百金”;
(六)去年上書張之洞,請求被收買。
給吳稚暉這種人提供黑材料,不是心狠手辣到一定地步的人,絕對做不出來。
比起老婆,劉師培也毫不落後,他先是派人偽造了封章太炎與雲貴總督錫良的密電,作為章氏背叛革命的證據,接着又於1908年5月24日在上海《神州日報》上刊登了一則由他偽造的《炳麟啓事》。
該啓事大意是我章太炎最近看破紅塵,對革命和立憲都感到絕望,決定出家當和尚,不問世事,但凡最近以我名義發佈的任何消息都是假的。
如此“黑人”,確實黑得劍走偏鋒,黑得饒有創意。
要説“出家當和尚”也不完全子虛烏有。章確實有段時間對革命前景感到悲觀,一度萌生了去印度出家當和尚的念頭。為此他還寫信給張之洞、端方討要前去印度的差旅費。而且劉師培正是章太炎聯絡端方的中間人。但此事早已作罷,劉師培不依不饒,拿它出來大做文章,是看準了章太炎的弱點。
當時章剛剛寫信給大學者孫詒讓,請求他出面調解自己跟劉師培的關係,突然看到這樣一則啓事,內心無疑是憤怒的——我始終當你是兄弟,你卻背後捅我一刀?
1908年6月10日,就是章太炎寫信給孫詒讓僅僅九天以後,他在《民報》第21期刊登了一則《特別廣告》,説劉師培夫婦是清廷密探,曾盜取自己印章,偽造自己書信,污衊自己與清廷有染,至於什麼去印度當和尚,完全是劉師培捏造出來的。
也許劉師培夫婦正等着章太炎發飆:你説我們是清朝密探,有意污衊你?我們把證據拿出來,看看誰是朝廷密探,誰污衊誰?兩人當即把章太炎要求他們聯繫端方的五封通信的影印件交給黃興,又由黃興轉給了孫中山。而此時的孫中山正跟章太炎為了《民報》經費一事鬧得不可開交,直接把信交給了吳稚暉。
吳稚暉一拿到信件,如獲至寶,當即開發表全文,大造聲勢,稱章氏為“滿洲鷹犬”,引發革命派一片譁然。
文人劉師培還只是耍耍陰招,小流氓汪公權就更直接了,他打算對章太炎肉體消滅——在章氏茶裏下毒,所幸章福大命大,躲過一劫。
友誼的小船説翻就翻,章太炎當然也有責任,但被人這樣算計,只能説他命犯小人。電視裏的劉師培是翩翩美君子,但歷史上的劉師培非但不美,更不君子。

《覺醒年代》中的劉師培
劉師培然而對於老章來説,更不幸的毋寧是,他一不小心猜中了一件事實:劉師培夫婦真的是清政府密探——何震花錢大手大腳,還要養汪公權,怎麼能抵抗兩江總督端方的豐厚利誘呢?更何況汪公權本來就是端方安插到夫婦身邊的人。
正是在何震、汪公權的唆使下,劉師培轉而成為了清朝安插在革命派中的內線。後來柳亞子評價此事,痛心地説劉師培一生斷送於何震之手。
其實把責任都推到何震頭上也不公平,大概劉師培也有多數少年天才的通病:心思聰明而罕有定見,博聞強識卻不諳世事。
除了攻擊章太炎外,劉師培夫婦投靠端方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誘捕光復會領袖陶成章,但沒成功。
不過在1908年冬,劉師培夫婦還是幹成了一件“大事”。12月17日,革命黨人在上海天保客棧召開秘密會議,商議發動浙江起義。在劉師培的告密下,清軍大肆搜捕,抓走了起義領導人張恭。
素有“當代聶政”之稱的革命黨人王金髮很快查明瞭是劉師培搞鬼,他提槍闖入劉家,把劉師培從牀上揪了下來,準備處決。這嚇得劉師培痛哭流涕,跪地求饒,許諾饒他一命,可以跪請端方保全張恭的性命。王金髮這才沒有制裁。卧底當成他這樣,真是失敗!
所以章太炎沒能身敗名裂,倒是劉師培身敗名裂了。在革命陣營中身敗名裂的劉師培索性大搖大擺地進入了端方幕府。劉師培夫婦的政治思想從此開始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激進派一下變成了保守派。
可惜這份幕僚工作還沒幹夠三年,端方就在前往鎮壓保路運動的途中,遭遇軍隊譁變而身首異處。劉師培徹底淪為了四川革命黨人的階下囚。
他跟何震哪裏料得到清王朝會垮台?
八、黑色幽默般的落幕
關鍵時刻,還是章太炎體現出了高風亮節。武昌起義後,章首先想到了劉師培。他不念舊惡,於12月1日在《國民報》上刊登宣言,説劉師培“雖負小疵,不應深論”,方今正是用人之際,不能“拘執黨見”,稱“殺一人無益於中國,而文學自此掃地”。
不僅如此,1912年1月11日,章氏還發表尋人啓事《求劉申叔通信》,到處找尋劉師培的下落,可謂仁至義盡。
當初劉師培連番惡毒攻擊老章,如今老章卻把他捧到中國文化表率的地位,請求革命黨人放他一馬。兩相比較,章太炎瘋,卻光明磊落;劉師培不瘋,卻陰暗下流。
按理説這回劉師培夫婦應該吸取教訓,回到人民一邊了吧?可是他們仍然選擇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1915年8月,籌安會成立,公開為袁世凱稱帝造勢,劉師培榜上有名。據劉成禺的記載,作為籌安會大佬的劉師培身居豪華別墅,屋外配備數十名軍士站崗放哨,儼然國家領導人的氣派。劉每次回家,衞兵們都高呼“劉參政歸”,威風八面。何震憑欄觀望,習以為常,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
可惜袁世凱的皇帝夢只做了八十多天。袁氏歸西以後,劉師培徹底眾叛親離。不僅章太炎從此與他斷交,就連當年國學保存會的小兄弟黃節都致函蔡元培,要求千萬不要聘用此人,以免誤人子弟:“申叔為人,反覆無恥,其文章學問縱有足觀……不當引為儒師,貽學校羞。”一下子道出了劉師培“有文無品”的歷史人設。
飽受刺激的劉師培深居簡出,從此不敢再談政治。1919年11月20日,年僅36歲的他因病去世,家無子嗣,身無餘財,全賴陳獨秀、錢玄同等人出資料理後事,才勉強下葬。

據説劉師培生前唯一的財產就是尊小金佛,何震將它存放在一位熟人家裏。等劉死後,何震前去討回金佛,哪料熟人打死不認賬。氣急攻心的何震,瘋了,從此不知所蹤。
出身大户、少年成名、青年領袖、嬌妻相伴,這本來是成功人士的配置,卻妥妥讓劉師培演成了人生狗血劇。
劉師培的狗血人生當然是次要的,他之所以還能受今人尊重,很大程度上得益於早年的進步主張。從這些主張中我們不難發現新文化運動的歷史源頭。
從辛亥革命到五四新文化,歷史是前後相續的。更重要的是,無論中國還是西方的啓蒙運動都是政治變革的產物。不是“救亡壓倒啓蒙”,而是救亡產生啓蒙。對於近代中國人而言,最大的啓蒙就是追求民族獨立與現代化的反帝反封建覺悟。
劉師培之能在歷史上留下印記,是因為他早年是反帝反封建的旗手,但他之所以淪為笑話,也是因為他後來走到了反帝反封建的對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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