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東勃：作為教育者，我們該從"土豬白菜"論中思考什麼？

【文/曹東勃】

衡水中學“學霸”高考前演講引爭議的新聞算得上是近期教育新聞中的一個重大輿情事件。我最初的聚焦點也在那句“土豬拱白菜”的“自嘲”（無論是客觀上還是主觀上，我們總不能把這句認定為“自況”）。孩子還小，也許沒有考慮太多這句話在現代都市劇中的特定所指。

我又進一步看了下他演講的全文，結合上下文來看，這句話是話趕話説到那裏的，若一定説有什麼含意，倒也被稀釋了一些。但是這個事件背後的問題是值得我們教育者有所反思的。

近年來，青年社會思潮中衍生出許多熱詞——佛系、內卷、躺平，你方唱罷我登場。衡水中學則早在此之前就以其獨特的人才培養模式受到輿論的關注和熱議。

教育部近幾年來每年初的教育工作會議上都會部署義務教育階段減負、人才培養和評價改革、高考中考招錄改革等等工作，今年又有好幾個針對和規範校外培訓機構的方案。總的看來，教育領域的內卷，已經引起高層的高度關注，打的也是一套組合拳，政策效果如何，讓我們拭目以待。

不過，教育的問題，僅靠教育一家從來是治標不治本的。你管得了城市，管不了縣域；管得了上游，管不了終端；管得了校園，管不了社會；管得了讀書，管不了就業；管得了孩子，管不了大人……

如果一個社會是卷的，如果社會情緒、社會心理存在焦躁，則此時不卷，將來也還要卷，總有一種內卷等着你。而從擔當育人使命的教育者而言，我們不能對此無所作為、無動於衷。這種高考文化我們都經歷過，不過我印象中我們在二十多年前，不是這種咬牙切齒的悲情心態（説復仇心態可能嚴重了一些，如果看完演講全文的話）。

因為移動互聯網的出現極大縮小了城鄉學生在見識上的差距，就我在貧困縣的觀察，再窮的人家，小孩子都拿着一個手機，人沒有走出大山，但要查什麼信息，比家裏的老人強得多，當然沉迷遊戲是另一個問題。

而二十多年前，農村學生連什麼是機器人都不知道，我當年的中考作文，全省統一命題大致是暢想未來的機器人時代，農村學生都考砸了，不知道什麼叫機器人，不知道從何處下手、到哪裏暢想。過去的八年間，教育扶貧是脱貧攻堅戰的重頭戲，縣域和鄉村教育條件無論在軟件還是硬件上，都有極大的躍進。

教育扶貧點亮脱貧希望之光，圖自新華網。

弔詭的是，今天城鄉青年在見識上的差異比二十年前要小得多，但是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的心理隔閡反而看起來更深了，正如我們從這個演講中所能感受到的那樣。

對於國家來説，城與鄉，是手心手背的問題。任何教育者，無論身處城鄉，身處教育的任何學段，都需要本着為國育才和對學生成長負責任的態度，引導他們理性、健康地形成自己的判斷力，都不能用鼓勵羣眾鬥羣眾的方式導向一種內卷甚至內鬥，都更需要把發泄的出口疏通開，而不是堵在那裏。

從社會和政府機構來看，應該更加重視給青年人成長的出路、發展的機會，日復一日地為縮小城鄉差距、促進城鄉融合、推動城鄉公共服務和資源的均等化創造更好條件。

對我們大學教師來説，當經歷了三年高中教育的高中生考入大學之後，我們首先要對一些固有觀念祛魅，讓他們看到更廣闊的世界，形成健全的人格。

三年前，我在當時的國家貧困縣掛職時，就不斷提醒自己，既不要用強以為能、打雞血的方式，也不要用妄自菲薄、自我貶抑的方式去鼓舞邊遠山區的學生。教育從來是春風化雨、浸潤人心的，我們不應該人為加劇和製造新的城鄉隔閡。

附錄：2019年1月18日，作者與雲南省紅河州元陽縣赴上海財經大學參與冬令營的學員進行的一次談心

大家晚上好。

首先祝賀大家在各自學校的選拔中脱穎而出，入選上海財經大學財經素養公益冬令營項目，即將開啓一段難忘的遊學旅程。你們明天即將出發，今天晚上利用這個機會，開個簡短的座談會、交流會、動員會。聽聽大家的心聲，也談點自己的想法。

毫無疑問，這是一件好事。但這好事的由來，反倒是無心插柳的結果。我先簡單介紹一下這個過程。大家都知道，上海財經大學與元陽縣之間的對口聯繫幫扶關係確立於2013年，我是第六批派出掛職幹部。

我們的工作重心在教育扶貧、智力扶貧。這些年來，通過設立獎學金、捐建電腦室、圖書、文體器材、幹部培訓等方式，開展了很多活動，也做了不少事。

去年12月，我回學校聯繫幫扶工作時，專程拜訪了學校創業學院的劉院長，邀請他來我縣開展青年創業培訓和指導。劉院長非常熱情，也非常支持，很快又聯絡中央財大商學院黨委書記、江西財大創業學院院長等專家學者，敲定了三所財大的創新創業方面的四位專家學者在本月下旬來元陽的日程。整個活動都是公益性的，非常可貴。

出乎我意料的是，劉院長主動提出，每年學校面向高中生舉辦的財經素養公益冬令營、夏令營項目。今年的冬令營就確定在1月的這個時候開始，可以專門提供給我們縣10個名額，解決往返交通和上海期間食宿。我本來是要做智力扶貧和創業者培訓，結果順帶獲贈這樣一個教育扶貧的好事，當然是喜出望外的。於是就第一時間請教育局的同志聯繫咱們縣的兩所高中，每所高中五個名額，選擇品學兼優的學生，同等條件下建檔立卡貧困户家庭的學生優先考慮。

出發之前，我借今天這個機會，再叮囑幾點，供大家參考。

一是抓住機會，開闊眼界。我們為什麼都從高一學生中選擇？因為你們剛入高中半年，可塑性正強，既沒有高三學生即將面臨高考的那種壓迫感，也沒有高二學生經過一年多高中生活的洗禮可能已經丟掉了某些最初的夢想。你們正年輕，你們敢折騰，你們肯探索，你們有夢想。

前幾天，我陪上海財經大學幾位退休的校友到我們勝村的拋竹寨小學去捐贈圖書和體育器材，並和學校的老師們座談。他們説，一個假期結束，開學第一課請小學生們講一講假期都去了什麼地方玩。孩子們的回答令人心酸，去了（我們這裏的）五指山、觀音山就算是很好的遊玩了，絕大部分都沒有機會走出大山。

前段時間“一塊屏幕究竟改變了什麼”的大討論很火，我認為最重要的也是最基本的改變在於，開闊了貧困落後地區學生的眼界。你們雖然已經讀到高中，但也都是第一次去上海。從你們剛才的發言中，我能感受到你們已經從書本和其他渠道對上海有了很多的瞭解。百聞不如一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鼓勵你們帶着問題去閲讀上海，去感受上海。

二是厚積薄發，有備無患。我剛才瞭解到，咱們雲南的新高考改革，是從你們下一屆開始。但是我請大家千萬不要就此存一個僥倖心理，似乎這與自己無關了。事實上，這幾年就已經在高考命題、試卷的難易程度和其他導向上起變化了。課外閲讀量的大量增加，對學生綜合素質的要求極大提高，都是既成事實，想必你們入學半年來也感同身受。

我在大學裏也作為考官參加過多次自主招生和綜合評價錄取的面試。高考內容與形式的改革，加上高校自主權的增加，這兩種趨勢疊加和彙總，大致我們能夠看到未來幾年的發展趨勢。那種滿堂灌、死記硬背式的老舊教學模式，一定跟不上這種變化。我講這個背景的目的，就是希望大家把綜合素養的提升當作一回事，從高一開始就有意識地加強這方面的訓練。那麼這次的財經素養冬令營，主打的財經素養，也是綜合素養的一個方面，其實各個學校都在舉辦類似活動，也有科學素養、人文素養等等學生訓練營活動。

這種遊學的形式，固然是輕鬆的，但絕不只是一種玩耍，而是有意識地在補足大家的短板，更好地接軌和應對新高考提出的新要求。你們這次五天的經歷，也許並不會立竿見影地發揮什麼影響，但它會成為一塊墊腳石、敲門磚，成為你們有意識地提高自己綜合素養進程中的堅實一步。

三是大膽表達，真誠交流。剛才聽大家發言的時候，我也注意到有的同學很善於表達，有的同學還比較羞澀。我希望和鼓勵大家大膽表達，真誠交流。你們十位同學，走出元陽，走進上財這個冬令營，和全國各地的其他高中生一起時，你們代表的就是元陽。你們的言談舉止，展示的就是元陽未來一代人的素質和水平。

冬令營的課程設置非常具有開放性和前瞻性，它絕不是那種傳統的教師講課、學生聽講的單向度灌輸方式，一定有很多互動、討論、交流的機會。你們應該敢於表達、善於表達，而不要妄自菲薄。你們固然來自貧困地區，但你們並不差。你們的父母是世界上最能幹的父母，農民，既會種田、又會做工、還會蓋房子、還會開挖機、還會做小買賣，什麼都會幹，堪稱偉大！

其他地區特別是發達地區的高中生，在某些見聞上勝過你們，但在某些方面也未必。你們是獨一無二的，元陽也是獨一無二的。元陽的哈尼梯田是唯一以民族命名的世界文化遺產。你們是平等的，你們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的對等交流。

這幾天，元陽人在轉一部叫做《七日新生》的紀錄片，講的是多依樹一個女孩差點輟學最終又如願以償繼續就讀的故事。你們應該認識到，在我們元陽，能夠讀到高一，意味着已經超越了相當多數的年輕人。他們很多在初中畢業之後就直接打工了，未必是他們不想讀書，有很多可能是因為經濟困難和家庭不支持而不得已去打工了。

所以，你們作為高中生，作為我們縣高中生中的優秀代表，應當而且必須對自己有更高的期待和定位，要有考上大學、繼續讀書的意願和信心。你們去了上海、去了昆明，曾經滄海難為水，也必然會影響你們未來的選擇。我並不擔心你們將來離開元陽，去大城市，那也是我們期待的。你們有更好的發展，就會帶動家庭、家鄉更快的脱貧。這不矛盾。只要你們不忘本，你們一定會以各種方式回報家鄉。

最後，希望大家出門在外，一切行動聽指揮，不要擅自行動。希望你們安安全全地出發，平平安安地回家。希望你們滿載收穫地回來，過一個充實而愉快的假期。提前祝大家新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