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東勃:對中國革命史感興趣的年輕人,為何越來越多?
【採訪/觀察者網 吳立羣】
觀察者網**:**近期熱播的《覺醒年代》獲得了不少年輕觀眾的好評。今天,許多90後、00後都對中國革命史,尤其是毛主席的故事懷有極大的興趣。您覺得,為什麼在年輕羣體中會興起這股黨史、革命史的學習熱潮?
曹東勃**:**作為一個“往事越千年”的古老民族,我們對自己的悠久文明、燦爛文化、宏大歷史充滿珍視與敬畏,這本身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相對於千年的計量單位,中國革命史(以寬口徑而論,是1840年以來的近現代史,抑或是1919年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1921年以後的百年黨史)最近越發引起人們的興趣,特別是青年人的興趣,與我們所處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與我們在完成第一個百年目標之後正在開啓的新發展階段和新發展格局,有着直接的呼應關係。
我是在去年夏天開始重讀《毛澤東年譜》的。那時,距離總書記4月開始第一次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際國內兩個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過去了三四個月。
我當時就有一種感覺,回到1949年,回到我們這個人民共和國立國之初,那同樣是一個育先機、開新局的高光時刻。那時候,我們需要面對突然捲入的一場“熱戰”——朝鮮戰爭,面對美國對我們的封鎖和全球範圍內追隨美國的西方陣營的整體性“斷供”(當時在馬歇爾計劃的背景下,何止是“五眼聯盟”,五十個眼都不止),面對一個一窮二白的困窘局面,更不要説當時還存在國內部分省份的解放、剿匪、鎮反、治理通貨膨脹等等問題。
所以,當時的中國共產黨一方面要暢通城鄉交流、讓90%的農業和手工業帶動10%的工業“轉大圈”,把國內經濟循環帶動起來;另一方面在搶購緊缺物資之外,還要在社會主義陣營尋求新的外貿方向,以突破封鎖、找準西方國家之間的內部矛盾和縫隙“分而治之”。畢竟,當時很多西方國家還是希望與新中國開展貿易往來的。
大家看,這是不是新中國初期的“雙循環”?儘管是一個比較初級版本的“雙循環”,但卻也是走出了新中國開篇佈局的關鍵一步。1949-1952是國民經濟恢復時期,從什麼當中恢復?從八年抗戰、三年解放戰爭之後的國民經濟崩潰和一盤散沙中恢復,從惡性通貨膨脹中恢復,從一邊抗美援朝保衞祖國一邊制定規劃建設祖國中恢復。七十年過去,2019-2022,也是一個恢復期,我們要從貿易衝突和疫情影響中恢復。
七十年前後的兩段歷史有很多明顯不同,今天的中國是屹立於世界東方的第二大經濟體,是建成了獨立、完整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的大國,是與世界上180個國家建立了外交關係的大國,是在新冠疫情中率先復甦並展現出巨大制度優勢的大國。中國儘管發生“換了人間”的變化,但有一條一以貫之——那就是為民族謀復興、為人民謀幸福的初心使命。如果1919-1921、1935-1936、1937-1945、1949-1952那樣的艱難時刻,我們都能挺過,那麼今天,我們有什麼困難不可克服?
這就是今天的青年人看《覺醒年代》、看《我和我的家鄉》、看《山海情》會淚目的原因,也是今天的青年人閲讀以毛澤東同志為代表的老一輩革命家的故事之後,感佩不已的重要原因。
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公允評價是需要時間的,現在我們越來越深刻地領會到總書記在2013年初關於正確認識改革開放前後兩個歷史時期關係的重要講話的苦心孤詣。

B站上,一些網友致敬《覺醒年代》的彈幕
觀察者網:在給00後大學生講黨史的時候,您會推薦哪些經典著作?為什麼?
**曹東勃:**4月23日世界讀書日當天,我們學校開啓了為期28天的“秉文”閲讀計劃。作為21位領讀團導師之一,我與全校青年學生在雲端開始了讀書分享。我選擇的是中共黨史研究專家陳晉教授所著的《讀毛澤東札記二集》。這其實是第二遍讀了,因是帶着任務來讀,結合教學與之前閲讀《毛澤東年譜》及其他相關史料,又有很多新的體會。
我們一般主張,讀書要讀經典,讀原典,讀原著。吃別人嚼過的饃,不香。當然也有例外的情況。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本身就是一個反覆研讀前人經典,在此基礎上做出增量貢獻、碰撞思想火花的層壘式進程。因此我們看別人的二階甚至三階研究的一個重要意義在於借力、學視角、學思維、學方法。

《讀毛澤東札記二集》書影
陳晉先生在國內研究毛澤東生平及思想方面是權威專家,同時又曾在中央文獻研究室專門負責毛澤東著作的編輯整理工作,有豐富的中國當代史、中共黨史研究的理論和實踐經驗。
本書的題目之所以叫“二集”,因為他在12年前是專門出過一本《讀毛澤東札記》,而這本二集比上一本還要更勝一籌。開卷有益,推薦大家由《讀毛澤東札記二集》做一番百年尋蹤,看看能否讀到一個不一樣的毛澤東。待讀完後,再來回味一下這饃,究竟是不香還是真香。
我就講一個例子。這本書中談到了延安時期毛澤東做青年作家蕭軍的思想工作。蕭軍可不是一般戰士,東北人性子直,直到看見什麼不滿的都會説出來。他説話衝,衝到冷嘲熱諷懟起人來連自己最好的朋友比如艾青都不放過。他眼光高,高到基本上除了魯迅,很少有他放在眼裏的人。
他確有才氣,也為魯迅所偏愛,但這不是説他達到了什麼高深程度。但是他在四十年代的延安,是一位代表性人物,是文藝界重要的統戰對象,也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毛澤東不信這個邪,就是要廣交八方朋友,碰碰這位作家。他給蕭軍寫了一封信,這信寫得很有技巧,推心置腹,不卑不亢,進退有據,不怕“熱臉貼冷屁股”。
陳晉先生把毛澤東的談心談話技巧概括為三點:誠意交流,取得信任;直面個性,指明弱點;化解牢騷,分類處理。我以為第一點尤為重要,我們做社會調查和訪談,也是同樣的態度和方法,一定要換位思考,想他人之所想,以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成長之艱辛不易的敬嘆,傾聽對方的傾訴,共情對方的感受,同情對方的遭際。由此才能獲得對方的接納,解除對方的戒備,進入對方的世界。思想工作説來容易,其實不凡。話是開心鎖,可要把話説好,不容易的。
再舉一例。中國共產黨人有一個特點,就是有特別強的憂患意識、危機意識、底線思維,經常從最壞的角度出發,去爭取最好的結果,即“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勝利來到了,高歌慶祝,但絕不自滿,打起揹包踏上新徵程,再出發。抗戰前的“論持久戰”,建國後中美蘇三角關係極為緊張的時期講“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甚至“再上井岡山打游擊”一類話,都不是簡單的一時意氣,而是骨子裏與生俱來的一種信念和風格。

《覺醒年代》片段
據此,就不難理解毛澤東在傳統神話傳説中格外鍾情“愚公移山”這個典故的原由了。他在七大閉幕會上,還列舉了抗戰勝利後可能出現的十七種困難,如“外國大罵”“國內大罵”“內戰爆發”“延安被國民黨佔領”“黨內意見分歧”“黨員散掉三分之一”等等,提醒全黨高級幹部要“準備吃虧”,應付不利局面。
後來,這些困難大多被毛主席言中,但也大多都預備了應對之策,絕地反擊打得虎虎生風。出於保密需要,參加七大閉幕式的人筆記本都上交,但幾十年後,他們回憶當年,印象最深的還是毛澤東説的十七條困難,有的人甚至能背出很多條。
2020年第18期《求是》雜誌刊發了2020年6月2日總書記在專家學者座談會上的講話,開篇第一句就是:
“2018年1月,我在學習貫徹黨的十九大精神專題研討班開班式上列舉了8個方面16個風險,其中特別講到‘像非典那樣的重大傳染性疾病,也要時刻保持警惕、嚴密防範’。”
經歷了去年的抗疫鬥爭,我們能夠體會到這句話的分量,這也不失為向毛澤東《愚公移山》及其背後向死而生的勇氣、絕不低頭的骨氣和久久為功的鋭氣的由衷致敬。
**觀察者網:**面向00後的黨史教育,需要注意哪些問題?有哪些值得推廣的形式?能否分享一下您的課堂經驗?
**曹東勃:**我先談談對00後的觀感。我是2010年博士畢業後任教的。11年來,我的教學對象從90後變成00後,整體的印象,就如總書記在今年兩會期間所講的,這是平視世界的一代人,隨着我們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的增強,這一代年輕人的心態、思想也在改變。
其實,習總書記在最近一年之內另一次表揚00後是在去年九月的抗擊新冠肺炎疫情表彰大會上,他説:
“在這次抗疫鬥爭中,青年一代的突出表現令人欣慰、令人感動。參加抗疫的醫務人員中有近一半是‘90後’‘00後’,他們有一句話感動了中國:2003年非典的時候你們保護了我們,今天輪到我們來保護你們了。長輩們説:‘哪裏有什麼白衣天使,不過是一羣孩子換了一身衣服。’世上沒有從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青年一代不怕苦、不畏難、不懼犧牲,用臂膀扛起如山的責任,展現出青春激昂的風采,展現出中華民族的希望!”
我去年曾有機會對上海的援鄂醫護人員做調研訪談。一位專家對我説,各行各業,做任何工作,都需要像汽車的養護一樣,要經常拉一拉高速,往郊區開一開,把各個零部件練一練,在高速運轉的情況下看一看,是不是經得住考驗。常在市區開車,常在温室中成長,是不行的。醫生們每年都去農村做衞生健康扶貧,到了那裏,你能感受到這一身知識更大的用武之地,更大的意義。前段時間去興國給老百姓看病,那是將軍縣,當初那些犧牲了的紅軍戰士,也都很年輕啊。這次疫情,讓我們看到了這批年輕人,絕對是大有可為的一代!他們在武漢,每個人都小宇宙爆發,有很強的素質。可能他們年資還低,未必能夠進入人們的視線,但確實值得我們用心培養、關注和重視。
我講上面這些就是想強調,00後是很有主見、很有定見、很有洞見的一代人,是在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之後的重要戰略機遇期中成長起來的具有開放視野和世界眼光的一代人。
如同80後在18歲左右遭遇到北約炸館、中美撞機事件,20歲左右遭遇到非典疫情一樣;00後在他們18歲左右遭遇了中美貿易衝突,20歲左右遭遇了新冠肺炎疫情。這既是對我們國家治理能力的兩場大考,同時也是對當代青年的兩場思想大考。事實證明,他們經受住了考驗,交出了令人民滿意的答卷。
所以我想作為教師面對00後的時候,一是要接觸信任,不要猶疑疏離;二是要平等交流,不要頤指氣使;三是要破壁共生,不要剛愎自用。經常有人覺得年長者跟00後有深厚的代溝,有次元之壁。其實,他們在認真地研究我們,我們沒有很好地研究他們。他們是有品位的,不然他們為什麼在重複地去追我們當年看過的那些影視經典——老《三國》、老《水滸》、《雍正王朝》、《亮劍》、《大明王朝1566》,他們可以“鬼畜”諸葛亮王朗、李雲龍和楚雲飛,但那是一種善意的“二次創作”。

抗疫一線,22歲感染科護士的雙手
而當有的作品讓八路軍梳着油頭、叼着雪茄、住着花園洋房還打着“亮劍3”的旗號時,他們明確表達他們的厭惡作為回應,直至把這作品罵到全網下架。你能説他們的“三觀”不正?你能説他們玩世不恭?他們在“回頭看”,看他們小的時候看不懂的那些經典。我指的不只是影視作品,當然也包括他們對紅色經典文本、對馬克思主義經典、對毛澤東的研讀。
本世紀這20年來,當代青年社會思潮出現了很多特有的精神現象和文化符號:加入WTO前後是“成功學”,宣揚“只要努力,就能成功”,其實,那時更多的是“貪天之功”——中國經濟正處於快速增長階段;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後不久出現了“X絲”的説法,鼓譟“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成功”,那是彼時就業壓力增大、房價上升、“長安居大不易”的映射;隨後是一系列的宅文化、喪文化,直到2017年底出現的“佛系”、2020年疫情之後出現的“內卷”以及最近對這種“內卷”的反動——“躺平”。
不成功,便成仁;不瘋魔,不成活;不躺贏,就躺平。這些二十年目睹之青年社會思潮怪現象,從“雞血”的巔峯到“頹廢”的谷底,背後都有社會變遷的因素,不宜簡單歸因於青年個體。對這些現象需要辯證看待,更何況很多情況下這僅僅是一種口頭上的表達而已。
對這些現象需要辯證看待。我不同意那種把青年對自身生存狀態特別是精神世界和心理壓力的宣泄、吐槽與他們這代人強烈的家國情懷對立起來的看法。兩者都是真實的,而且也並不矛盾。作為年長者,需要設身處地去換位思考,優化青年成長的外部環境和制度條件,疏解他們思想和心理焦慮,而不是過於苛責。

電影《蒂凡尼的早餐》片段
當然,對於00後,不要棒殺,也不要捧殺。無論是去年借他人之口、用《後浪》的溢美之詞來誇讚他們,還是今年讓他們“自己”説《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你仔細觀察一下他們的反應,其實都是不買賬的。這種態度本身恰恰是理性和冷靜的,值得稱道的。
我們需要在課上課下做的,就是坦誠地講出我們閲讀文本的體會、思想演變的軌跡,熱誠地與他們交流談心、解疑釋惑,同時也要嚴肅地指出他們的問題(諸如諸多“打投”亂象)。
就黨史教育來説,用豐富的史料來展開論述、説明道理是基本的教學方法,本身就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感染力。重要的是史論結合,但必須論從史出。假以時日,我們會發現,當代青年與我們之間的距離,並不遙遠。
這裏,我也願向我的同行,特別是中青年教師提供三點建議,既供參考,也以之共勉。一是練好內功,把自己擺進去。我們建議學生讀的書,自己要帶頭讀,帶着學生一起讀。黨史、新中國史、改革開放史、社會主義發展史中有太多素材有待我們去深挖。學生對歷史是有濃厚興趣的,而我們恰恰需要發揮好中青年教師“虛長几歲”的這種優勢,結合自身的成長、生活、工作、實踐閲歷來解讀歷史的行程背後的曲折婉轉、苦難輝煌。
二是創新互動,把學生拉進來。不要把課堂變成“一言堂”,用好“翻轉課堂”,呵護和發揮好學生參與的積極性和主體性,運用技術手段進行線上線下相結合的緊密銜接型課堂互動討論,既可以第一時間獲得教學反饋、實現教學相長,也有助於拓寬學生的視野和深化學生的思維。
三是強化依賴,與學生共成長。這裏所講的依賴,不是一種依附關係,讓學生“賴”上教師,而是突破45-90分鐘、一個學期或四年的有限教學時空和師生關係,讓學生在課堂之外甚至畢業之後也樂於把教師當作自己探討問題、諮詢意見的朋友,從而持續發揮對學生的引導和激勵作用。在幫助學生成長的過程中,實現教師自身業務能力和人格修為的成長。
**觀察者網:**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裏,我們一直在強調要與歷史虛無主義作鬥爭。您覺得在當下的黨史教育中,該如何繼續貫徹這一點?
**曹東勃:**在黨史學習教育過程中,需要堅決與歷史虛無主義的兩種表現進行鬥爭。
一種表現是“老毛病”,就是詆譭英雄、消解傳統、否定歷史。有那麼一段時期,“告別革命”論大行其道。其實,無論就其特定的歷史時期還是從歷史發展的基本規律而言,這都是很成問題的。
也有人説,我們黨已經從“革命黨”轉變成了“執政黨”。實際上革命時期有局部執政,全面執政之後也要繼續保持革命精神、鬥爭精神,不斷進行自我革命和社會革命,這是總書記多次強調的。我們黨從來沒有把革命和執政當作兩個截然不同的事情。
近年來,以《覺醒年代》為代表的一批優秀影視作品,就還原了那個革命年代中革命者的革命精神,也使我們在一個世紀之後的和平歲月中仍然能夠產生共鳴,這就是我們在新的征程上不忘初心、繼續前進、永遠奮鬥的應有之義。
另一種表現是新問題,用一種低級紅、高級黑的方式胡編亂造、或為了一味迎合某種情緒,哪怕是“正能量”的情緒,而對歷史進行任意裁剪。奔着“流量”去設計劇本,為了讓觀眾“嗨”起來而拍各種神劇。這同樣是一種歷史虛無主義。
我們必須基於對真實歷史的還原,必須論從史出。對於這種歷史虛無主義,提醒他們重温“六學”名句是必要的:“戲説不是胡説,改編不是亂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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