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雲漢:同樣是民主,我們和西方的理解不一樣
【文/ 朱雲漢】
我們研究中瞭解到,很多民眾通常會把民主理解為下面四種不同的內涵:一種內涵是把它看成一套程序、一套規範,像普選、一人一票、多黨競爭。另外一種是理解成自由權,如言論自由、結社自由等等。還有不少民眾會把民主理解成社會公平,達到社會公平的目標或者狀態;也有很多民眾會把民主理解成良好治理。那麼具體來講我們怎麼去測量?
我們用一個比較複雜的題組,每一個題組裏面都有四個陳述,每一個陳述都相對應我剛才説的四個面相裏面其中一個面相,然後我們問受訪者:在你心目中下面的四個陳述,哪一個是民主裏面最重要的內涵?
以題組一為例,我們給他四個選項:一是政府能減少貧富差距(社會公平),二是人們可以通過公平的選舉自由選出政府領導人(程序),三是政府不會浪費公款(良好治理),四是人民可以自由地表達對政治的看法(自由),正好對應的是四個不同的面相。總共有四個題組,都是類似的設計:
題組二的四個選項是:一、人大(立法機構)可以有效監督政府(程序);二、每個人基本生活所需,包括衣食住行都得到保障(社會公平);三、人民可以自由組織政治團體(自由);四、政府為人民提供優質的公共服務(良好治理)。
題組三的四個選項是:一、政府能有效執法維護社會秩序(良好治理);二、媒體可以自由批評政府(自由);三、政府能讓老百姓人人有工作(社會公平);四、政府由多個政黨通過選舉公平競爭選出(程序)。
題組四中的四個選項:一、人民可自由參與抗議和示威活動(自由);二、政治清廉而沒有貪污腐敗(良好治理);三、如果政府侵害人民的權利,法院可以替人民主持公道(程序);四、失業人員能從政府得到救濟(社會公平)。
然後我們把資料做了一個壓縮的處理,把每一個國家的分佈情況簡單地用下圖這樣一個或然率的方法表現出來。那麼我們來看,在東亞地區大部分民眾怎麼去理解民主呢?相對來説,很少民眾把它理解成一套程序、一套選舉參與或制衡的程序。不少民眾把民主理解成自由,但是更多的民眾把它理解成社會公平和良好治理,這是非常特殊的。

我們來看大陸地區有35%的概率一般民眾會把民主理解成社會公平;也有30%會理解成良好治理;把民主理解成程序或自由的加起來只有35%。這個發現很有趣,它跟一個社會現代化程度的高低沒有關係。比如説日本、新加坡都有同樣的趨勢。在新加坡民眾把民主理解成程序和自由的,合起來只有約30%,但把它理解為良好治理卻有36%。
也就是説,很多亞洲民眾對於民主的理解是一種非常實質性的理解,就是民主帶給我什麼,而不是説民主提供怎麼樣的保障或者機會,這是東亞一般民眾的政治觀念,跟專家學者對民主的定義有很大的落差,學者都是以程序的角度去界定什麼是民主。
此外,比較有趣的是,你也可以説一般屬於儒家社會的,或有儒家文化背景的社會,如日本、韓國、台灣、香港、新加坡,和越南,似乎理解民主時把它作為一種社會公平和良好治理的比例都非常高,所以這應該不是一個偶然,因為這些社會的經濟社會發展程度差別很大,非常落後的是越南,非常先進的是新加坡和日本,有些有民主化經驗,有些沒有民主化經驗,但都不約而同有這樣一個分佈趨勢,這是非常值得我們重視的。但這裏面只有一個是比較特殊的,即菲律賓,它曾經是美國的殖民地,受到美國文化影響非常深厚,這裏面可以看出來在菲律賓至少一半的民眾把民主理解為程序和自由,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
我想再強調一點,我剛才所説的,這個現象不僅跟經濟社會發展現代化的程度沒有必然的聯繫,不會説現代化程度越高,就越多人把民主理解成程序和自由,而且我可以説它跟年齡的關係也不是那麼明顯,即使在日本,1980年以後出生的,即千禧世代的年輕人,其以公平和治理來理解民主的概率也非常高。不過在中國大陸有一個趨勢,以程序來理解什麼是民主在年輕人中的比例要比剛才我們看到的全國的平均數要高,並且有一個增長的趨勢。但是整體來講,還是以社會公平和良好治理來理解民主是一個普遍的趨勢,包括千禧世代。

我們接下來要進一步分析為什麼這些一般被西方媒體或者學者歸納成不民主的政體,包括一黨威權體制、選舉威權體制會得到比較高的合法性。一方面,其實這些政體未必在他們民眾心目中是不民主的。因為民眾對民主有不同的期待,而且這種期待從某種角度來看,它其實跟儒家社會所講的什麼是一個良好的政治秩序的內涵是可以高度呼應的。也許它有它的一種文化的背景,也可以説民眾對民主的認知很貼近它的傳統觀念,而且傳統的政治理念是強調民享而非民治,而良好的治理包含了政治親民、能夠有效地解決民生問題,以及保障公平。
從這個角度來看,東亞民眾對民主有這樣一種認知,不能説沒有文化的基礎。從經驗上來看,也是可以找到根據的,在我們的調查中我們也請民眾對於當前自己國家的經濟情況做一個評估,然後我們把這個評估統計出來做一個平均數來分析。我們來看下圖就很清楚。

對於整個經濟的運作或者這幾年的經濟發展,評價平均比較高的國家或地區都在上圖的右上方,比較差的在左下方,包括日本、韓國、香港、台灣。它們正好在我們所衡量的政體合法性上也是偏低的,雖然這兩者之間不是一個完美的線性關係,但可以看出來經濟發展的好壞絕對會影響到政體合法性的高低。
儒家民本思想比西方代議民主理論更具普遍性
我們也做了一個比較綜合性的,一般在社會科學中叫做多變項的因果分析。在這個因果分析裏,我們試圖把兩個不同規範的理論傳統對照起來分析,一個是西方自由民主理論的傳統,它會強調一個政體必須具備哪些要素、哪些特徵才有可能得到比較高的合法性呢?它會把普選、多黨競爭、言論重要放在比較重要的位置。
另外一個是亞洲自己文化脈絡裏的儒家民本思想,它會強調一個良好的政治秩序包括哪些因素呢?它會強調經濟繁榮、民生的基本需求得到保障、弱勢羣體得到公平對待、政府廉潔、官員能夠獲得信賴、民眾需求得到政府的積極回應,這些都是非常實質的,或者説是一個政治體制實際能得到的結果。而西方自由傳統裏面,政體合法性必要的要素包括自由權保障、選舉問責、權力制衡、政府公開透明、法治原則、政黨公平競爭、公民參政能力等。

如果我們來看的話,當然我們這個模型比較複雜,除了剛才這些變項以外,我們還控制了政治文化的變項,以及一般的經濟社會背景的變項,作一個比較完整的多因素的統計分析。(見下圖。)簡單來説,兩個圈代表這個變項解釋力很高,一個圈代表有解釋力,一字線代表沒有解釋力。

如果我們把東亞國家分成兩個羣體,一個叫儒家社會,一個叫非儒家社會,可以看到凡是我們剛才所列舉的在儒家民本思想裏面強調的這些要素,在支持一個政治體制合法性裏面所扮演的角色非常重要,甚至是決定性的角色,它會影響到政體在合法性會不會得到比較高的評價。即使在非儒家社會它的解釋力也是比較高的,所以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發現。
接下來我要講一個觀點,即什麼是普世性,永遠需要在經驗上做嚴格驗證。從某些角度來説,其實儒家傳統所強調的良好政體的一些要素和條件,可能在很多社會都是會被重視的,只是從來沒有被好好驗證。將來如果有機會,我們希望用這個理論架構同樣去分析亞洲以外的國家,包括歐美的國家,這樣我們才知道到底它只是一個適用於亞洲的某一種文化脈絡的合法性的基礎,還是説它有一定的普世性,而且它的普世性可能不比我們以前認為主流的自由民主的理論更低,我覺得這是政治學將來一個非常大的挑戰。
為何代議民主體制無法支撐合法性
最後我要談一下為何在亞洲有不少代議民主,它似乎在我們所做的指標裏沒有辦法得到非常高的認可?我認為原因有幾項。
首先亞洲民眾心目中的民主一定要有社會公平和良好治理的內涵,如果這個體制形式上是民主,但是達不到這兩個標準,第一未必會被認為是充分民主的,也未必會被擁護。從這個角度來看,一個政治體制必須實現民享,單單有民治是不夠的,民治不一定會帶來民享的結果,這是值得我們去思考的。尤其在亞洲,因為很多實行民主體制的國家已經經過好幾輪的輪替,一開始新型民主,人們可能會説需要慢慢調整,上軌道,但是如果民主化20多年、30多年之後,像菲律賓,不管從社會公平還是有效治理都沒有辦法得到很好的結果,那麼要維持很高的政體合法性是很困難的。也就是説經過幾輪政權輪替之後,民眾對民治必然帶來民享的樂觀期待開始破滅。
此外,今天的世界比較複雜,過去我們都認為西方的自由民主提供最好的一種標準,可以作為最好的範式,但是現在看起來全世界範圍裏所有的西方民主、代議民主實際上都面臨不同的危機和挑戰,因此21世紀是要探討新的治理模式和政治體制根本改革的很重要的時代,這個時代有很多新的變化出現,不僅內部出現了很多政治僵局和兩極化,以及民粹主義興起的挑戰,而且外部有全球化帶來的巨大壓力。

總而言之,今天已經有很多有反省能力的思想家在考慮這個問題了,包括福山在新書(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中,他深刻擔憂美國的體制衰敗。當然還有一些學者對美國體制富豪政治的傾向非常批判。我們可以這麼説,今天來看西方體制的確已經面臨很多新的難題,包括剛才講的富豪政治,以及福山所説的“否決政治”(vetocracy),政治僵局反覆出現,很難引導這個社會在重大問題上很快得到明確的解決方案。
另外我們有很多新的體制是值得嘗試的,比如何包鋼教授在審議民主方面做了非常多有意義的一些實驗,實際上在網絡時代有各種不同的民主創新的可能性。我覺得當代的政治體制已經演變到了一個要產生蜕變的階段,尤其在合法性問題非常突出的時代,這個探索非常重要,我以此期勉大家加入這個行業。